朝廷鹰犬(四十二)
那一日宫中惊案过后,接下来的事态发展不出程知所料。
皇帝同朝臣的反应自不必多,三皇子的命案面上算是迅速告破,但底下接踵而来的惊涛远没有结束。都是闻到腥的猛兽,咂摸着味就扑上去了。
首先发难占了先的,当然是得了程知助力的皇帝。其后,便该是身经百战的朝臣顶着压制缓过力来。只是这一回,这个过程大大缩短了。血色弥漫之前,一切戛然而止。
可中止只是中止,便似那汹涌嚎叫的大浪突兀停滞,然则戾气未消,下一瞬只会携着更大的力道,继续席卷前来。
显然,这异常无疑是源自程知的重点关注对象。成氏直指皇帝的动作,已然开始了。
三皇子之死被皇帝以遭人谋害定性。东厂上呈的证词,案件现场的疑点,查不出根源的死因,这些通通不能对外。突破口只能在李顺,由动的内鬼牵扯出背后的主使,五皇子取代原本的三皇子,成为皇帝发作怒火的筏子。
程知这会儿再看五皇子,这个皇帝儿子堆里拎出来的普通货色,他在成氏父子眼中的分量,约莫连备胎也够不上,充其量不过是可以靠后扔出的另一颗烟/雾/弹。那成焘之后对原朝神来一笔的顺水推舟,程知细细思量,就未必有多少是偶然巧合的被动应对了。
成氏认下先太子之子,转向先太子一脉,不得便是他们中就备下了一个“皇孙”。
皇帝的安排无甚新意,但胜在好用。这是本来。可成氏那边既是动作,那情势画风就随之一变。
事发次日,街头巷尾流言喧嚣,公卿之家皆有耳闻。流言中心,便是围绕李顺死前的某一句话。所谓三皇子之死的真正真相,借由李顺、吴威家眷的名头传开。
“三皇子实是无故暴毙,周身上下无一伤口。”
三皇子宫内的宫人侍从若是领皇命殉主,生杀予夺,那是皇帝的权力。可若是事实被遮掩,弑主之名只是无辜背负,那皇帝是意欲何为?这法入得耳中,肚里九曲十八弯、各打各都是人精的大越臣子会信得几分?再配合着皇帝的反应,君臣猜忌又会到几分?
这般又过了几日,成氏真正的出招才到。
——先太子遗脉、皇孙还在世。
如此一来,之前的天谴便有了强有力的解释。皇孙已经长大成人,不慈不孝的杨端父子,该向先太子一脉偿还一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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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二十一年是一个不平静的年份,怪事连连,乱象频生。朝廷上下笼罩在一股古怪而压抑的气氛中,各级官员躁动不安,暗处滋生的种种流言更是刺激着众人敏感紧绷的神经。
端坐庙堂高位的几位肱骨重臣本来倒也沉得住气,日日一副不动安如山的姿态,可突然某个时候冒出来的一个消息,却如惊雷般砸得他们破了功。
——本以为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不曾想,却是黑云翻墨千丈雷。
众人之中第一个接到消息的,毫无疑问,是内阁首辅徐楷。
当徐楷接到下匆匆递来的情报,见着内容的那一刻,一贯不显山露水的徐阁老脸上现出了惊怒。
与其他人不同,早对成氏起了防备之心的徐楷,第一时间把目光锁定在了这大越唯一的异姓王身上。他一眼瞧出,在某个看似强有力的解释背后,藏着的是极大笔的人为痕迹。
比起二十年前占据名分大义却败在鼎盛之时的先太子势力如今卷土重来,徐楷显然更担忧一直蛰伏的野心家下场出,搅乱朝局,趁生事。
这一日,徐楷召来了心爱的女儿以及几个心腹,在书房待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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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有志之士殚精竭虑,有识之士忧虑重重;那厢,事情的始作俑者正在按计划继续第二个目的。
成氏别院。
“。无论皇族世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过寻常。眼下五皇子被推至风口浪尖,却不知是有心还是仅只无意了。”
“是极。五皇子即便颇有心,也只是黄口儿,长于深宫,未经历练。这会儿处境危急,终日惶惶,唯恐皇帝察觉了什么,他却是没能明白,他那个父皇贯会如此。抛出个把儿子,又何曾能明什么。”
“义士集结,断不能半途终止。一旦原朝摸着些许踪迹,事情便要陷入被动了。五皇子既生不出破釜沉舟之志,那少不得要其他人代为决断了。”
“原朝狠毒,皇帝无耻,可那后头突然冒出来的传言又是怎么回事?皇帝对往事讳莫如深,总不能是他自己放出来的。”
很明显,这一唱一和的,便是天元宗宗主柳渭南与成王世子成豫。二人话中内容,就是给在场的另一个人听的。
场上三人,崔光召甫一到便是听着柳渭南神情严肃通告形势有变。他三言两语讲出宫中出事,皇帝又死了个儿子,牵扯到与天元宗誓盟的五皇子。
柳渭南平铺直叙,没卖关子,崔光召这便随着他的讲述,明了了事情经过。虽早已对杨端其人有所认知,但听闻他段行径如何处置,崔光召还是有些瞠目结舌。
这都不是视作土芥,而是宛如仇寇了啊。
窃居国君之位,不行国君之事,杨端同他的臣子是什么仇什么怨。千般算计,百种阴谋,只为扩大事端,满足权欲,清除异己。一个儿子死得莫名其妙,无从下查找凶嫌,便要拿另一个儿子作筏子。全然无视朝野舆情,不顾骨肉无辜。诚然这个儿子本身也有点想法,但在这起命案中,五皇子确实是遭了无妄之灾。
崔光召经由柳渭南之言,知晓三皇子原是无故暴毙,同日前太子如出一辙。而皇帝不能容许这种有害无利的法,于是硬安罪名,要从三皇子身边的宫人侍从入挖出所谓的谋害主使。
五皇子就这般入了皇帝的眼,他安插在三皇子宫中的钉子也就理所当然担上了内鬼弑主之名。摊上这么个事,这位养尊处优的皇子顷刻只余惶然惊恐,再不敢提及其他要对付他父皇的计划。
可正如宗主所的,箭已上弦,绝不能坐视事情搁浅。天元宗与俞家堡随即便遣弟子门人,以李顺、吴威家眷之名暗中散布真相,明确五皇子受害者的身份。依朝中诸公之能,这也是挑破了皇帝龌龊,日后杨端父子争斗,中立的人也会多些观望。
到此,崔光召对事情发展惊诧有之,对杨端父子鄙夷有之,对柳渭南应对赞同有之。可接下来,柳渭南再一句,崔光召却是心神狠狠一荡。
柳渭南的,正是那皇孙现世的消息。
此刻流言还在发酵,尚未传开,只是崔氏族人听着一耳朵将将传到崔光召处。崔光召前脚听闻,大惊大喜,都还未厘清思绪,后脚就得宗主召见,又再听了一遍。
这消息所指的该是姑母的儿子,算起来是我的表弟。
这内容会是真的么?表弟他还活着么?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他如今显露踪迹是有什么想法?是否出于本意?他可还安全?
在这当口,先太子旧事掀开,无疑会使得局势愈发错综复杂。盖棺定论二十年都死绝了的一大家子,一朝传出还有活口在世的消息,真实性着实堪忧,无数阴谋算计转念间都能连连浮现。但即便如此,至少还是出现了一线希望,崔光召心中如是想着,欣喜盖过了一切忧虑。
“依宗主之见,这后头的传言有可信之理么?”在崔光召眼中,身边的是亲人友朋,他不怎么设防的就问出了此刻心中最想问的。
柳渭南抬眸,与成豫视线相接之时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向崔光召,他沉吟片刻,道,“我听过一则传闻,是当年先太子阖府遇难后,当今皇帝曾秘派厂卫搜寻一个幼儿。这一搜,就是好几年。”
“也就是,这传言未必是假?”崔光召惊呼出声,“那此时显出皇孙踪迹是何意?会是何方势力所为?”
“事情突然,其间内情我们不得而知。”柳渭南微微摇头,面上轻叹了一声,“与其胡乱猜测,不如直究各方反应。只皇帝,那无外乎强力压制流言。若是当年真有漏之鱼,就广布人,斩草除根。”
时刻注意着目标的成豫,见崔光召嘴唇嗡动,却是无话,随即眸光一动,眼底深了深,“倘若消息有可能属实,我们先前的计划是否要变?”
状似寻常地插进饱含深意的一问,成豫顿了顿,待另外二人瞧来,复又接道,“拨乱反正是否要再彻底一些?”
轰!崔光召瞬间明白这话中之意,脑中各种念头闪现,脸色骤变。
相助皇孙夺回正统,执掌祖宗基业?不,我要先确认这是不是皇孙,皇孙是否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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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还是没使得崔光召自承身份。他就不想劝我们改扶持先太子之子么?”
“不急,再过几日他会的。”
“也是,本也不是定在这个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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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崔光召回到暂住的院子,一副失魂落魄的反常样子立马引起了顾知昘的注意。
“崔大哥,你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
坐在屋子里,凝视着心上人焦急的面孔,崔光召再也抑制不住。
“昘儿,有件事情,我原先觉得不是时候,还从来没有告诉过你。我姓崔,是出身崔氏,就是那个崔氏,同当今皇帝有着灭门血仇的崔氏。”
崔光召心绪起伏,彼时要顾及大局,未有在宗主兄弟面前显露,此时面对心爱的人,内心的苦痛再不遮掩。
“我立誓,终有一日,要刃仇敌,复我崔氏荣耀。在此之前,我不敢以崔氏子自居。”
崔光召缓慢地述着自己的身世,着当年父亲崔聿拼死护着他投奔天元托孤给师父云虚,着他知晓身世后立志报仇拼命练功,着他闯荡江湖遇上了其他崔氏族人,着这一回他可能有了姑母孩子的消息。
“师父教我报仇很重要,但不能心中只有仇恨。只有暂且放下,才能获得报仇的能力。”
崔光召口中喃喃,目光迷离,“我很幸运,我遇上了你,是你在那个时候填充了我空茫的生命,是你使得我真正领会到师父的意思,还算是没有辜负师父的期许。”
顾知昘见到崔光召眼中倾泻的爱意,亦是情难自抑,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与他紧紧相拥。身前这个男子,自己见证了他从冷漠阴郁的童,到温文俊朗的少年,再到如今优秀出众光芒四射的样子,原来他竟是背负了这么多。
抹去崔光召面上泪痕,顾知昘同样眼眶通红,“我会陪着你的,无论发生什么,我会在你身边。任何事情,我们一起面对。我们一起报仇,一起去寻你的族人,一起去打探你表弟的消息。”
“局势复杂,会很危险。”
“我不怕,你会保护好我的。”
“嗯,嗯,我会保护好你的。”
“事不宜迟,我们明个儿就去追查流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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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光召终究是崔光召,那个少年英杰、天才骄子,他只允许自己软弱一瞬。次日清晨,他便收敛神思,带着坚持一起的顾知昘,开始行动起来。
作者有话要:
力有未逮,暂时顾不上码字,先悄眯眯更一章。
崔少侠动了,盯着他的人要做件坏事了。下一章,人生何处不相逢,又凑一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