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小村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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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后的一天晚上,才吃过饭的,村里的钟就敲得噹噹响。不一会儿,就听见一走一瘸的永娃边走边敲锣喊道:“开会了,吃过了就走村部开会了。”见这情形,庄户人就知道村里又有什么事了,就陆陆续续三三两两往村部走去。

    老远就见村部门前的旷地上摆了一张单桌,桌子上的马灯点得很亮。“哎,都甭说话了,静一下,咱开会了,”帆娃拍了拍桌子道:“下面,额给大家传达一下公社开会的精神。公社里这次开会,是传达上面的文件……这回,咱村里也有任务,就这两天,要来一个人,到咱村里来劳动改造……要额们监督……这是公社布置的任务,咱得按照上面的要求,把这事办好,不能出岔子……”庄户人其实也弄不懂什么右不右的,猜想大概是犯了什么错误了吧,不然,怎么会下放到咱这村里来呢。

    柳湾只是一个小村庄,村部里也只有两间房子,一间作会计室,另一间干部开开会什么的,没多余的房子。可一个外乡人来了,总得安排个住窝吧。干部们左商量右商量的,就准备安排到孙仁义家去住。村里把下放来的人安排在孙仁义也就是仁娃家,自有他的道理,一来,是因为他家的院子比较大,房子多,西厦就闲着没人住;二来,是由于他是村干部,便于监视来人。

    十来天后,村里果然来了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说是从哪个文化馆下放来的右派。听说组织让他提意见,谁知他提得过头了,结果挨了一顿批。这人姓冯,瘦高瘦高的,长方长方的脸儿,大大的眼睛,一副近视眼镜,一身浅灰色制服,文质彬彬的,村里人都称他冯老师。冯老师一来,就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去了。可毕竟是个文化人,很少干农活,实际上也不大会干。不过,庄户人也挺热情,一招一式地教。一些简单的农活,比如打胡结呀,担粪、拉粪啦,翻地呀,摘花啦什么的,也不用多学,一看就会。至于像犁地、摇耧这些个需要点技术的活儿,村里人也不会为难一个文化人的。

    冯老师知道自己是来接受改造的,不仅态度好,而且积极主动,不管会不会干,都抢着干。常常是手脚起泡,肩膀红肿。起初,冯老师还注意衣着整洁,尤其是夏天,几乎每天晚上洗衣服;但慢慢的,时间一长,累得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也不怎么讲究了。

    庄户人喜欢看戏,干活间歇或者开心的时候,也喜欢哼上几句。一次,也就是冯老师才来不久,在地里干活休息的时候,刘老三就逗冯老师说:“哎,冯老师,你是文化馆的,还会唱戏?”冯老师腼腆地答道:“嘿嘿,啊,懂一点吧。”“哦,会唱呀?!”一个中年女人惊喜道。“算会几句。”“那就给咱来几句吧?”于是,在大伙儿邀请下,冯老师便大大方方地站起来唱了几句。

    懂点戏的,一听就知道冯老师是个内行人,还真唱得不歪呢。从此,一有闲工夫,大伙就要冯老师唱一段,乐一乐,相互间融洽起来了。冯老师虽然是“右”派,但庄户人还是挺尊重、待见的。

    村里头这时候识字的也少,小学里就更缺老师了。村里人实在,也没多少政治头脑,看冯老师是从文化馆来的,有文化,脾气又好,后来就自作主张,把冯老师安排到小学里当老师去了。当然,每逢星期天或者寒暑假,冯老师还是得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的。

    入冬的时候,村里要排戏。冯老师被请去教戏。只是因为他身份特殊、是“右派”,就只能当个副导演。不过,冯老师并不计较什么副导演、正导演的,依然专注教戏、排戏,这些细节就不赘述了,反正看得出来,春节演出的水平是大大提高了。

    第二年,村里的土墙上出现了用石灰水刷的大炼钢铁之类的标语。这天,柳湾大队召开社员大会。帆娃动员说,要组织两个突击队,一个去北山参加大炼钢铁,一个去云岭大修水库。

    这是个火红的年月,翻身解放迸发的与天斗、与地斗的豪情燃烧着庄户人的心,大家伙儿都踊跃报名,甚至吴家的小儿子多娃也报了,只是因为太小,村里不给去。冯老师呢?为了虚心改造,自然也报了名,说是要去参加大炼钢铁。

    几天后,在一片锣鼓声中,两支突击队背起包袱、扛着红旗,徒步出发了。根儿参加了炼钢铁突击队,叶子、环儿、娥儿、英子都参加了修水库的突击队。至于冯老师,村里考虑到他的体格,只同意他去修水库。

    庄户人虽然并不懂得什么炼钢炼铁,但也见过如何补锅,甚至见过炉院里用坩埚熔化铁水的做法,也听说了煤铁共生的道理。他们步行百十里,上了北山,支起炉灶,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在技术员的指教下,大伙儿四处去煤矿附近寻找铁矿石。不管是富铁矿石还是贫铁矿石,只要找到,盘起炉子支起坩埚就炼铁。红旗飘扬,煤烟四起,炉火熊熊。虽然多是贫铁矿,炉火的温度也有限,但还是能听到出铁的好消息。庄户人谈笑风生,喜不自禁,即使餐风露宿,任凭雨水从床板下流过,也不觉得有多苦。至于说这样炼出来的钢铁究竟能不能用,庄户人不懂,也没人去深究。

    而云岭呢?邻近几个村庄的,不论是哪个县的,青壮年都来了。十五、六岁的叶子和大家伙一道搭起窝棚,吃住在工地。云岭东沟里红旗招展,人山人海,劳动的号子此起彼伏,人定胜天之类的标语格外醒目。没有汽车,也没有拖拉机,更没有挖掘机,庄户人就人拉肩挑,硬是靠镢头、铁锹、箩筐、平车、木夯、石夯这样一些最最普通的工具,凭着一股子冲天的干劲,没日没夜地铲土、拉土、打夯,经过一年多的苦干,硬是在又宽又深的沟里筑起了一条厚厚实实的黄土大坝。

    水库建成蓄水的同时,庄户人又开始了两大工程,一个是挖泄洪槽,另一个是开挖引水渠。云岭在稷王山北麓,地势高,泄洪槽倒是好办,在大坝以下的沟地里,顺着地势开挖一条槽,让水库排出的水,顺着沟地往下淌,淌到汾河就是了。

    在黄土高原建水库,难就难在引水渠的开挖上。水库在云岭的半沟里,如果不提灌,那与村面平齐的地是根本浇不上水的,这都在其次。关键是其他村庄的灌溉问题。虽然云岭以下的村庄是由高向低分布的,但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沟沟坎坎的,引水渠得靠人工涵洞穿越一个个土岭、高崖,这则是一项很大的工程,没有几个月的苦斗肯定是不成的,这里就不再细说了。

    水库山水槽的水顺着云岭东沟(这里人称泄洪槽叫山水槽),经过十多个村庄沟地,一直流入汾河。沟地里成年价溪水潺潺,蛙声月儿,郁郁葱葱的。引水渠的水穿洞土岭、高崖,从云岭流到清平、清溪,甚至更北的村庄,灌溉了柿子湾大片农田。自然,这都是后话了。

    人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也不自觉地改造着人自己。这不,冯老师经过这大修水库,也彻底变了,忙累的时候,也不刮胡子、不整衣衫了,体格也结实了许多,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水库修好的时候,去北山大炼钢铁的也回来了。不用说,这年村里的业余剧团格外活跃,天儿刚冷,早早地就开始排戏了。甚至把炼钢铁、修水库的内容也编进了节目里。你甭说,就凭村里的几个半拉子秀才,那剧本还写得有板有眼的。数来宝,三句半,甚至还编成眉胡、蒲剧。

    十几岁的叶子和她的同学娥儿,也进了村里的业余剧团。那个下放来的冯老师还在村里头,没走,自然还是业余剧团的副导演。冯老师有文化、斯斯文文的,又懂戏,还谦和、幽默,成天价被小媳妇、大姑娘围着,练唱腔、走戏路的,好不热情。甚至夜深了,男男女女还在马灯下忙活。宁静的夜晚,唱曲声、伴奏声、说话声、嬉笑声透过后台,传得老远。

    可日子一长,剧团自然也传出一些闲话来,什么手把手了,什么拍腿面了,什么眼神不对了,甚至有人私下说闲话讲哪个哪个跟冯老师怎么怎么了。当然,村子里一年一年的排戏,也有真的在业余剧团好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那些闲话并不是针对他们的,而是针对那些有家室的人的。不是就有人议论说,哪个大队干部天天晚上去后台看大姑娘、小媳妇排戏,看得眼睛都发直了。

    庄户人历来重家风,更在乎名声。有不让媳妇排戏,小两口闹矛盾的;也有不让女婿进剧团,甚至夫妻俩打起架来的。反正每当出现这些个插曲的时候,不是导演去说和,就是要帆娃去做工作。

    叶子和娥儿都是村里业余剧团的小旦,珍儿不时提醒提醒女儿,可叶子根本就没当回事。她心想,盔盔罐罐在一块儿还碰哩,甭说学唱戏了,咋能不接触呢,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她才不管那么多呢。等到过年的时候一演出,皆大欢喜,也就烟消云散了。

    其实,这阵子村里都在议论永娃和清儿的事呢。清儿就是南头巷那个斌娃的老婆,大名叫王惠清。自从斌娃那年在日本人洗劫柳湾时殁了之后,清儿就一个人带着三个女儿过活。而永娃呢,就住在清儿家的对门,他家老婆也是当年日本人祸害地跳沟身亡的,所以也是一个人带着两个儿子过活。也许是同样遭遇的缘故,也许是门对门的原因,尽管两人已是儿女亲家了,可村里都议论说他俩不清不楚的,甚至还有说的更难听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