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一杯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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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曾过, 前路荆棘丛生,身后万丈深渊,没法回头, 只能前进。

    身后的宫殿燃起了熊熊大火, 烧红了半边天。

    宫娥在哭着尖叫;

    趁乱盗窃珍宝的太监在相互厮,都想要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已经乱了, 根本分不清拿剑厮杀的卫军到底是谁的人马;

    ……

    都在忙,都在疯, 都在笑, 都在哭, 所以谁都不愿意搭理清醒的人。

    沈晚冬站在大殿外的高台阶上,闭眼静立在原地,身后是炽热无比的大火, 身前是清凉的夜风,耳边呼啸着欲望与疯狂,终究,那颗躁动又疲惫的心要停下来了。

    她睁眼, 朝前看去。

    唐令此时坐在最高的台阶上,火光将他披散的白发映红,夜风将他的袍子吹得猎猎作响, 他的背影萧索又佝偻。

    原来,他真的老了。

    沈晚冬走过去,坐到了唐令身边。她什么话都没,只是牵住了他的手, 那双仍颤抖着的大手。

    她将头枕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听火燃烧的声音,看天亮的全过程。

    这就是他的一生,让人敬畏、毒恨、唏嘘的一生。

    他拥有的太多,是帝王一般的存在;

    可他却又什么都没有,到头来只是一个孤苦的老人。

    “婉,你人能不能重活一遍?”

    唐令轻笑了声,将附在他手上的那只手反握住,痴痴地看着远方的刀光剑影,道:

    “如果能重活,我绝不会将这子抱上帝位;我一定会及早杀了荣黑鬼;我会给楚楚所有的柔情;我会……”

    到这儿,唐令忽然停下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似自嘲又似哀叹:“如果有来生,我大概会当令冬。”

    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将夜的雾震散,成千上百的将士冲了进来,而在最前面的是个骑马的大将军,他穿着重甲,威风凛凛,额上绑了绣了荣字的大红护额,手上拿着把半人来高的长刀,刀上血迹斑斑,无不彰显着他的强硬,正是荣明海!

    “他来了。”

    唐令放开沈晚冬的手,轻拍了拍女人的手背,柔声道:“你该站起来等他。”

    “好。”

    沈晚冬踉跄着起身,黯然不已,他果然什么都为她考虑到了。

    转身看去,明海驾着马已经到了台阶下,他跳下马,将披风解下扔到一边,手执着长刀,一步步走上来。他下巴上的胡茬长了很多,鼻梁和眼皮上沾了很多血。

    正在此时,十来个蒙面黑衣武士从四面八方将明海团团包围住,明海薄唇轻抿住,弯腰,从脚边的一具尸体身上抽出刀,闷哼了声,拿着两把刀劈砍向那些黑衣武士。

    他是百战将军,会的是杀人的刀法,总是知道如何一刀毙命。

    不多时,台阶上又多了几具尸体……

    余下的黑衣人见大势已去,连连后退,跪下给唐令磕了个头,持刀自刎。

    “老唐,好久不见了。”

    荣明海眉头深锁,目中没有任何春风得意,甚至有些许惋惜。他将两把刀掷到地上,赤手空拳地走上台阶。

    他只是看着唐令,看着已经被烧成断壁残垣的正殿,良久,忽然摇头一叹,想要点什么,却没法出口。

    天忽然飘起了蒙蒙细雨,在正燃着的木炭上,发出呲呲声。

    荣明海深吸了口气,蓦然瞧见唐令身边站着的太监,起初没在意,可很快就被这太监吸引住,他身子稍稍前倾,疑惑道:“冬子,是不是你。”

    沈晚冬轻笑了声,点头,他一眼就能认出她。

    “你,没事吧。”

    荣明海疾走几步上去,大手按住女人的肩,上下仔细量她,想轻摸一摸她的肚子,忽然看见自己手上全是血,叹了口气,终究没去摸,声问:

    “孩子还好么?你怎么会易容?有没有受伤?有没有被吓到?”

    沈晚冬苦笑了声,仰头看着荣明海,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泪如雨下:“我看到了叔的一生,明海,你的一生又会如何?”

    *

    十日后

    天阴沉沉的,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十来日的雨了。是要将大梁所有的血冲洗干净?是要迎接一个崭新的朝廷?还是要为谁哭泣?

    昔日喧闹拥挤的瓦市空无一人,城里到处都是披坚执锐的士兵,那原本泡在香味里的大梁这会儿只有潮湿的腥腐气,些许花瓣飘在水洼里,还未等惜花人拾起,就被抓乱党的酷吏踩踏成泥。

    是啊,变天了。

    叱咤风云二十余年的唐令一朝成为阶下囚;朝中宗亲重臣几乎被屠殆尽;皇宫被烧毁了一大半……

    没有死,哪有生?

    没有权利的丧失跌落,哪里有病树前头万木春?

    大梁狱里空荡荡的,皇上下旨,将狱里所有刑徒全都迁出去,只关押唐令一人。

    皇上还下旨,在未查清唐贼全部罪孽前,不准任何人轻易动他。

    大约是下了很久的雨,牢里有些潮湿。

    沈晚冬今儿穿了身月白色的裙衫,还像做姑娘时那般将头发披散下,用金发带编成辫子,披在身前;耳上戴了对明月珰;轻扫娥眉,唇上抹了掺了冰片的浅粉口脂,如此妆扮,仿佛二八少女,又仿佛没有嫁人的婉。

    她紧紧跟在荣明海身侧,扭头瞧了眼她的男人。

    明海今儿穿着燕居青色长袍,脚蹬双黑色布鞋,脸刮得干干净净,就连手指甲都修剪的整齐,好似二十多岁的后生,只不过眉眼间的城府依旧深沉,让人肃而生敬。

    他们夫妇今天提了酒肉吃食,来牢里看唐令。

    当日明海率兵攻入皇宫,生擒了唐令。随后,皇帝的御驾进宫。

    皇帝悲痛皇后爱妃身死逆贼剑下,悲痛挚友初九以身殉道,悲痛宗亲大臣被屠戮。悲痛过后,他平静地了句:如今朝中权利中空,是时候选举新官、行新政、变新法了。

    过后,内侍官从昭阳殿中捧出了七块灵位,皇帝有些震惊,很快恢复平静,冷笑道:原来唐贼乃慕家之后,有两块灵牌空着,一块是唐逆无疑,不知最后一块是谁,看来得好好审问一番,势必要将和慕贼有关联的人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当时她仍扮作太监,跟在明海身边。听见这话后大为震惊,整个大梁都知道,她是唐令的侄女,皇上如果要下手杀人,第一个必定是她,接下来就是沈家所有人……

    还记得当时明海听见这话后,冷笑数声,让人去拿火油来,当着皇帝的面将慕家的七块灵牌烧光,淡淡地了句:此次只是唐令谋逆,与三十多年前的慕元之乱没有任何关系,皇帝对人对事要看清些,不要乱杀无辜。

    无辜二字,他的格外重。

    皇帝没有发火,也没有强争,平静的就像一汪秋水,笑了笑,:舅舅的话,朕记住了。此番沈夫人留在大梁,以弱质之躯保护无数典籍免遭劫难,实乃奇女子,该封赏。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皇帝实在深不可测,此次绝不仅仅是对付唐令这么简单……

    正乱想间,沈晚冬听见远处传来阵阴恻恻的笑声,好似是吴远山。

    沈晚冬和荣明海互看了眼,疾步朝里走去。

    最里头是间铁笼子做成的牢房,朝前看去,唐令此时仍穿着那件明huangse的长袍,白发披散着,手背后静静地立在原地,抬头,看着头顶那扇窗,细细地品着微雨落在脸上的滋味。

    而铁牢外头坐着吴远山,他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杯冒着热气的茶,神情愉悦,他很享受这种风水轮流转的时刻,就算在这儿坐一整天都十分快活。

    “唐狗,知道为何不对你用刑么。”

    吴远山轻抿了口茶,眼睛眯出个好看的弧度,歪着头,看向牢笼里背对着他的唐令,噗哧一笑:

    “因为怕你扛不住自杀,那可就不好玩了。啧啧,你瞧荣明海多狠,当初建议皇上不要杀你,不要对你动刑,也不要让你戴上脚镣桎梏,就这么晾着你,让你自己折磨疯自己。”

    罢这话,吴远山从身边的方桌上将拿起个黑色瓷罐,他旋开塞子,俯身深深地嗅了口里面的蜂蜜,用食指蘸了些,随后送到口中,轻轻地吮吸着,男人眼里嘴里皆是陶醉,他似醉了般,莞尔浅笑:

    “你是逆贼,所以你连累了很多人,比如安国公府的那个女人。”

    唐令听见这话,双肩明显一震,但仍未转身。

    “可怜哪。”

    吴远山坏笑着,啧啧叹道:“安国公铁面无私,大义灭亲,知道你是慕贼之后,觉得那女人也和慕贼有联系,狠狠地扇了那女人一耳光,耳朵给聋了一只。那女人产了,流了好多血,怕是命难保。”

    到这儿,吴远山眼中的嫉妒和愤恨之色甚浓,他狞笑了声,搓着手,摇头道:“可惜了,那么个人间尤物,滋味真的很美妙。”

    唐令依旧平静,手摊开,瞧着雨水落到掌心,波澜不惊。

    “还不话?”

    吴远山有些怒,一把将蜂蜜罐子拂到地上,冲到铁笼前,咬牙喝道:“等着吧,皇上恨你不是一日两日了,他可不会让你舒服地死去,哼,你知道么,你将会被凌迟,地牢里有个手艺极好的老师傅,他会一刀刀剐掉你的肉,让你活生生受够了三千三百五十六刀,最后一刀才扎入你的心脏。别急,你死后还会被挫骨扬灰,骨灰拌在泔水里去喂猪狗,”

    站在暗处的沈晚冬大怒,她难以忍受这种恶毒又恶心的诅咒,正准备走出去骂几句吴远山,谁料明海竟先她一步出去。

    这黑汉子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句话都懒得,直接踹了吴远山一个窝心脚,当即就将那俊美阴柔的男人踹到了墙角。

    只听哇地一声,吴远山没忍住吐了口血,他用袖子擦了擦口,抬头怒瞪着荣明海,可终究没敢发火,咳嗽着笑了笑,恭顺道:

    “原来是国公爷,下官有失远迎,还请国公爷恕罪。”

    “闭上你的臭嘴,滚!”

    荣明海惜字如金,他将食盒放在桌上,从靴筒里抽出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行至铁牢前,咬牙闷哼了声,用力朝着锁链砍下去,只听叮地一声,铁链断成了两截。

    荣明海将牢笼扯开,对牢里的那个白发男人笑道:“老朋友来了,你都不愿回头看看么?”

    “老朋友带酒了没?”

    唐令轻笑了声,缓缓转身。他瞧着似乎变年轻了些,往日的那种狠厉之气少了些许,多了些平静淡然,气度风华依旧。

    “婉也来了呀。”

    唐令面上一喜,缓缓地走出牢笼,在走到荣明海跟前的时候停下,做了个请的动作,笑道:

    “老友先请。”

    “哈哈哈。”

    荣明海朗声大笑,携起唐令的手,一同向方桌走去,嘿然笑道:“夫人的手艺向来不错,想给叔做一盆家乡的麻汤饭,上面撒点干芫荽,别提多美味了。”

    罢这话,荣明海抱拳,十分恭敬地给唐令行了一礼,歪着头,挑眉一笑:“叔叔,请受明海一拜?”

    “你这黑鬼,就是坏的很!”

    唐令笑着剜了眼荣明海,看向前方站着的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招招手,柔声道:

    “怎么傻站着,过来呀。”

    沈晚冬忙将脸上的泪抹去,笑着走上前来。

    她像个寻常妇人那般,等丈夫和长辈坐下后,将食盒开,从里头拿出几根蜡烛,点上,昏暗的牢房登时亮了许多。

    随后,她从食盒里端出来一盆热腾腾的麻汤饭,一碟炒羊白肠、一碟子醋泡花生,一碟腌辣萝卜,一个空碗,两盏大酒杯,还有壶醇香的烧刀子。

    她将酒杯翻起来,满上两杯酒,笑道:

    “婉有孕在身,不能陪二位喝酒了。”

    正在此时,窝在墙角里的吴远山忽然爬起,他捧着肚子,并不敢走过来,似乎有些惧怕唐令和荣明海。

    只见这男人冷笑数声,提醒荣明海,沉声道:

    “国公爷,皇上派下官来送唐逆一程,您和夫人这般与逆贼把酒言欢,不怕皇上怪罪么?”

    “这子有什么话,让他自己来和本公。”

    荣明海厌恶地瞥了眼吴远山,厉声道:“你狗一样的东西,也配站在本公跟前,滚!”

    吴远山俊脸红一阵白一阵,薄唇一张一合,想要什么,终究没敢,只是阴恻恻地笑了几声,疾步退了出去。

    “来,咱们喝酒。”

    荣明海举杯,率先一饮而尽,他也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拈起块辣萝卜,放在口中嘎嘣嘎嘣地嚼,斜眼看着用勺子优雅地喝麻汤饭的唐令,促狭笑道:“皇族之后就是不一样,吃饭都是细嚼慢咽。”

    “哼。”

    唐令笑着哼了声,一口一口地喝饭。

    这种麻汤饭是老家的一种贫贱美食,将米煮成糊,往里头加芝麻酱,等煮出香味后,再下些菜叶,或者揪些面片进去,吃罢齿颊留香,暖胃又舒肠。

    多少年了,府里的厨子手艺再高,总做不出这种味道,如今终于又尝到了。

    唐令吃完后,又添了一碗,谁料越吃越苦,苦了二十多年。

    他放下碗筷,端起酒杯,与荣明海碰了一杯,嘿然笑道:“老友,咱们明争暗斗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机会同坐一桌,来来来,再饮一杯。”

    “好!”

    荣明海又喝了一杯,男人双眼迷离,好似在努力回忆什么,他用指头点着桌面,似乎在着鼓点,喃喃吟道:“夜满青樽,蚀寸心,酣歌花下。春如醉、长袖流霜,爚乱猖披。驰骛饿蚁附膻来,铁马金堤须臾摧。抬眼望,断壁颓垣,恨断肠。”

    只听荣明海叹了口气,幽幽道:“当年在夫人那儿初次看到这首《满江红》,得知写词的是叔,当时只恨不得见这位知己。”

    罢这话,荣明海指着唐令的鼻子,笑道:“老子当年去定阳平定民变的时候,定阳仓粮草告急,大梁那边也没粮,是不是你故意给老子压下来了。”

    “那是自然,老子怎会让你顺顺当当做事!”

    唐令用手抓了几颗花生,扔到口里,他斜眼看着荣明海,笑道:“老子这两年检括土地,得罪了不少江东豪贵,,是不是你暗中撺掇着那些怂头日脑的家伙上奏疏告状。”

    “不错。”

    荣明海得意洋洋地点头,忽然十分“嫌弃”地看着唐令,笑道:“你这老子此番可杀了不少人,一后四妃、宗亲大臣……啧啧,真是个屠夫。”

    “得了吧。”唐令白了眼荣明海,略抬起下巴,傲然笑道:“你子难道杀的人少?咱哥俩半斤八两,我是屠夫,你他奶奶的就是土匪。”

    二人又碰了一杯,哈哈大笑。

    忽然,唐令闷哼了声,捂着肚子,竟呕出口黑血。他笑了笑,用手背将唇边的血擦去,又给自己斟了杯酒,敬荣明海夫妇。

    敬自己的亲人,敬对手,敬老友,敬他们给了他一个体面的死法。

    唐令摇头一笑,深深地看着沈晚冬,看他的挚爱,看他的婉,看他最干净的过去,用筷子隔空戳点着荣明海,咬牙恨道:

    “你这只让人讨厌的黑鬼,论貌,你比不过老子;论风情,你追不上章谦溢,凭什么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却是你?你呀,给老子好好对婉,好好惜福。那权势还能追到头?差不多就行了,别等着人家对你一家老赶尽杀绝。”

    荣明海自然知道唐令言外之意,他将沈晚冬揽在怀里,轻吻了吻女人的顶发,笑道:“放心,我的女人和孩子,我会拿命保护。”

    “好,好呀,咳咳。”

    唐令捂住口猛咳,他忙端起酒杯,将口中的毒血咽下去。趁着还有最后一点精神,看向早已泣不成声的沈晚冬,虚弱地笑道:

    “婉,来,来生,你可不要忘了曾答应叔叔的那件事。”

    “什么事?”沈晚冬哽咽着,忙问。

    唐令莞尔一笑,没话。

    他有些累了,瘫软在椅子背靠上,双眼不由自主地闭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年幼时沈大哥坐在他背后,环抱住他,大手包住他的手,教他写字;

    婉刚出生那天,他正好从山上拣羊粪蛋回来,这个娃娃好漂亮,眼珠黑黑的,像两颗明珠;

    他入宫了,成了阉人,他受尽欺凌侮辱,要给总管太监倒夜香、擦背、捶腿、侍夜……

    后来,他掌权了,废立皇帝,呼风唤雨,二十余年宦途沉浮,从未停止追逐;

    再后来,他谋反了,将所有宗亲重臣屠戮殆尽……

    他看到了弟弟慕七、忠仆老孙;

    他看到了心智手段过人的皇帝、让人敬佩的宿敌荣明海;

    他看到了那些曾经有过的女人、这些年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妻子”楚楚;

    他还看到了婉。

    婉,你时候趴在我的背上,将玉兰花插到我的耳边,搂住我的脖子,长大后要给我当媳妇儿,你话不算话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