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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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 就算不管大人物们之间在做什么, 到梅州之前, 江月儿还得先完成一件事。
“阿芹姑娘,你有什么事吗?”灌木丛外,阿敬的声音响起来。
“月丫儿在哪?”女土人, 哦不是, 是阿芹,阿芹又出来找她了。
跟江月儿他们走了十来天, 这是她唯二学会的山下人的话。
她学会的另外一句话是:“你的画画完了吗?”
所以, 现在江月儿看见她, 就像看见了梅夫子一样——不, 化身催更狂魔的阿芹比梅夫子恐怖十倍百倍!
江月儿现在见了她,不是, 她现在连听了她的声音, 头皮都是发麻的。
她摒住呼吸,听阿敬道:“她往那边去了。”
阿芹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借借(谢谢)。”踩着重重的脚步咚咚跑远了。
深到腿的灌木丛被拨开,杜衍俊秀的面目出现在她的头顶:“出来吧,已经看不见她了。”
江月儿作贼一样拱出草丛,对他一作揖, 眼睛笑得弯弯的:“阿敬, 多谢你救命之恩, 你可帮我大忙啦!”着,就要往篝火燃起的营地里钻。
那里已经架起了架子,来往的士兵们正在忙着烹制晚餐。一个时辰前猎来的兔子, 麂子等动物已经烤熟了,发出滋滋的声音,空气里浮动着使人食指大动的香辛味。
要不是为了躲阿芹,江月儿根本坚持不到那么久。
“既然是救命之恩,都不报答我的吗?”身后,阿敬的声音幽幽响起。
江月儿离去的脚步一滞,挥挥手:“快开饭啦,有什么事不能等吃完饭再吗?”
杜衍拍拍她刚刚蹲下的地方,撩起袍子,竟然席地而坐:“陪我话吧。”
这是不容自己拒绝了?这么好洁的人居然不再垫帕子擦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你这是怎么了?”江月儿问道。
杜衍捡起一根枯枝,随意在地上画着。
他的时候,一旦遇到了烦心事,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拿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
他不话,江月儿只有随口猜:“你是怕你阿爹不认你?”
她问归问,可心里并不相信这荒谬的猜测。因为阿敬可不像其他孩一样,是被故意丢弃,他是被拐的!
何况,阿敬这么聪明懂礼,谁会不喜欢他呢?就连她阿娘,平时对阿敬都比对她稍微好一点呢。
当然,她阿娘是觉得阿敬平时被她欺负得太可怜,要是她再不对阿敬好一点,万一他哪天再跑了可怎么办?
可即使有这个理由在前,若阿敬不够好的话,她阿娘肯定也不会放这么多心血在他身上。还有她阿爹,不仅花大价钱送他读书,还给他请了一个老师专门学琴,对他的培养比一般人家的嫡长子都要精心。
这样的阿敬,他阿爹是脑子被黑宝踢了才会不喜欢吧?
杜衍手上的树枝一顿,没话。
江月儿不可思议道:“你真是这么想的?”两人自一道长大,她或许猜不透阿敬的心思,可是,对他的情绪,她一向很敏感。
杜衍手上的树枝折断了。
江月儿无语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在她看来,阿敬这么厉害,谁不希望有这样一个儿子?像严阿叔和卢老爷都可羡慕她阿爹了。
像那个顾敏悟,平白捡个那么大个儿子,肯定做梦都要笑醒好吗?
“我大概,是被送走的。”杜衍轻轻地,出了石破天惊的话。
“什么?你别乱想——”他居然会这么认为,他怎么会这么样呢?江月儿有点愧疚,自己这些天忙着乱七八糟的事,竟没留神,什么时候阿敬居然出现了这样的思想变化:“你是不是近乡情怯啊?”
“不是。这些天,我仿佛模糊梦到了一些事。”杜衍的目光出乎意料的清澈平静:“应该是我被拐之前的事,我被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抱离了一个很大的宅子,交到了一个陌生人的手里。”他哭得很厉害,妇人的脸始终瞧不清,但他就是有一种感觉,那个妇人,应该就是他的娘。
为什么他娘会把他交给一个陌生人送走?他是不是惹父母生气了,所以父母不要他了?
要是别人,江月儿就要,这就是个梦,你别胡思乱想了。
可阿敬一向心思细腻,容易想得多,她万一这样敷衍地安慰了,阿敬肯定会生气地把她赶走。
可他得这么模糊,她要怎么安慰嘛!
杜衍眼睫垂下,道:“你陪我坐会儿吧。”
这样的事,他也只有跟面前的这个姑娘了。
因为,不管他什么,不管他怎么,这姑娘只会陪着他,不怀疑他话里的真假(?)。
他的话里,仍然没有多大的情绪起伏,可江月儿就是知道,他现在心里一定很无助。
她抱住了他的手臂,偎着他,不再多话:“嗯。”
杜衍的头埋在了她的肩窝里,一动不动。
江月儿犹豫片刻,伸臂环住了他。
“哎——”荷香四处找江月儿找不见,看见坐在草堆里的两个人,正要开口,被墨生眼疾手快地拉开:“快点去水,没听老爷在催吗?”
“不是,姐她——”荷香指着江月儿,着急地道:“老爷——”
“老爷什么啊老爷?你再不把水回去,这个月的月俸都要保不住了!”
墨生死拉活拽地把荷香拉走了,临走前,看了眼草堆:这才对嘛,少爷!这些天姐都快玩飞了,你要是再不努力,她真会把你忘掉的!
头顶上,弯弯的月亮照下来,让原本神采飞扬的姑娘脸上多了分温柔的暖白。
两个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营地里有人喊:“开饭了。”
两人匆匆惊醒,杜衍有些失神地怔愣片刻就要起身。
被江月儿拖住手臂,一脸认真地望着他:“阿敬,你别想太多。大不了,咱们再回杨柳县去。”
走过千里之遥,身边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姑娘依然懵懂,依然保持着本心,依然单纯得让他心疼。
他没话,只道:“先吃饭去吧。”她认识了卫老爷,真得还回得去杨柳县吗?
江月儿觉得,等吃完饭再拉着他好好道道,因此,也只笑眯眯地道:“嗯,吃饭去。”拉着他到了最大的篝火堆里。
那堆篝火旁边已经坐上了卫老爷,秦王爷,她爹,祁叔叔,还有可怕的催更狂魔阿芹。
福寿殷勤地迎上来:“江仙,江姐,您是想吃竹筒米饭,还是吃烤山芋?”
没错,自从秦王带着他的私卫加入了他们这一行的队伍之后,他们的食物终于得到了大大的丰富。
江月儿不挑:“怎么都行。哎呀,那个山鸡肉好香啊。”
福寿笑道:“那我给您片点肉下来。”
江月儿眼睛在山鸡身上绕了一圈,还挑剔起来了:“你给我一点背上的肉就够了。卫老爷爱吃鸡胸肉,秦王爷爱吃鸡翅膀,我爹爱吃鸡腿肉,你把那个给他们。再给我把鸡肚子里的蘑菇挑两朵出来。要最大的那朵!”
秦王默默吐出鸡骨头:这丫头怎么知道他爱吃鸡翅膀的?他好像并没有表示出特别的爱好吧?这才几天的功夫,她竟然使唤陛下身边的第一人使唤得这么顺手,而且陛下跟福寿两个人居然一个也没恼!她这是给这两个人施了什么魔咒不成?
到最后才加入队伍的秦王爷还没有机会体会到江月儿的神奇之处,显然,其他人也有志一同地保持了缄默。
阿芹盯着江月儿就要开口,被她笑眯眯地塞了一朵蘑菇:“阿芹姐,这个蘑菇烤得好。你多吃点。”
阿芹:“……”为什么每次想她话都没办法开口?她是不是故意的?
催更狂魔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真相。
点着福寿给身边人送了一波菜之后,看江月儿还想开口,卫老爷先话了:“从下午起就听你一直在话。你那画画得怎么样了?”
阿芹吞下嘴里的蘑菇,连连点头:对,她就是想问这个!
可她每次想找江月儿的时候,她要么不在,要么不知道总能从哪变出那么多好吃的,完全让她没机会开口嘛!
江月儿一僵:好能堵阿芹的嘴,可她不敢堵卫老爷的嘴啊!现在卫老爷这么当着大家的面问,江月儿就知道,她肯定是躲不过这一回了!
“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嘛——”江月儿抓抓脑袋,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阿敬这些天好像有些不高兴,我得安慰他啊!”
杜衍:“……”好的不呢?好的青梅爱呢?就这么把我卖了,你良心何在?
江月儿心虚地冲他一笑:要是让这两个催更狂魔知道自己这么长时间一笔都没画,她接下来的日子妥妥更不好过了!死贫道不如死道友啦。
“都快到梅州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众人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祁珏问道。
杜衍眼神忧郁,抿着嘴没话。
众人只好又看江月儿。
江月儿埋着头,把自己嘴塞得满满的,示意自己没空话。
众人只好又看回去。
杜衍:“……”
“就是,近乡情怯。”杜衍只好道:“我怕他们不记得我了。”
在座的一圈人中,除了江月儿,就是语言不通的阿芹姑娘。对男孩子这样细腻复杂的想法理解不能,但看见他这样有些神伤,有些脆弱的表情,知道戳着人家的心肝,不好再问下去。
“当父母的,怎么会记不得自己的儿女呢?你肯定多想了。”还是祁珏话了:“要你实在担心,不如这样,你明天找个人下山,先回顾家老宅探探他们的口风如何?”
尽管他觉得没有必要。
顾敏悟虽然跟祁珏不熟悉,可对他这个丢掉的儿子,他还是很听过几次的。
显然他丢了之后,顾家人并不是没管。
“不用找个人,就我一个人。我先去顾家看看。”杜衍却道。
其他人无所谓,就是突然一个声音插进来:“我也去我也去!”
江月儿嘴里总嚼不完的蘑菇终于都咽了下去。
杜衍眼角抽了抽。
这丫头,怎么什么热闹都要凑啊。
明天若是真如他的那般,他这亲,不一定认得成功。到时候场面难看,这丫头不会哭鼻子吧?
好吧,人家了:“我担心阿敬,明天就让我去吧,我保证不捣乱。”江月儿百般央求。
谁能经得住江月儿的撒娇大法呢?
最终,去梅州城的人定了下来,由江月儿和杜衍带着荷香和墨生先去顾家大宅。其他人找间客栈等消息。
杜衍以为,卫老爷会提出异议,没想到,卫老爷什么话都没。
吃完饭之后,他还让福寿拉着要找江月儿来话的阿芹,带着秦王和几个土人又走到一边,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不过,江月儿也没空关注这些。
她密切注意着阿敬的情绪变化,还想找机会安慰他。但经过晚饭的那一出之后,杜衍好像情绪更加低落了下来,江月儿去找他,他还以自己赶路太累,需要休息为由拒绝了她开口。
江月儿只好钻进自己的帐篷,想要好好休息。
可今天晚上,她被阿敬那神来的一句话给惊得不轻,躺了好一会儿,她都没睡着觉。
看篝火还明亮着,外面走动的人不少,江月儿索性翻身而起,从行李里拿出一盏羊角灯点起来,铺开笔墨。
还没开始画呢,帐篷就被掀开了。
阿芹钻进来:她终于想明白了,江月儿肯定没完成她的画稿,在故意躲她呢。
结果就看对方拿着笔正惊讶地看着她。
阿芹双手合十,咕哝着对她了一句话。
一颗脑袋探进来:“江姐,阿芹姑娘在,她不知道你在画画,没想扰你的。”
是骆大叔。
因为队伍里只有骆大叔一个人稍微懂些土话,卫老爷决定继续聘用他,让他帮忙翻译。
大约是知道因为这些土人,他才得到了这份工作,他翻译得特别尽心。 “这是我们姐的帐篷,谁让你这个大男人钻进来了,出去!”温柔沉默的荷香终于忍不住发飙,想将骆大叔轰出去。
骆大叔讪讪:倒忘了这一茬了。他正要退出去,听江月儿道:“骆大叔,你留一下。你跟她,这段时间我没有灵感,其实一张都没画出来,但是我保证,我要是画出来了,一定会送她一本的。”
骆大叔冲她快速摇手:“可不能这么啊江姐。这些土人凶得很,要是叫她知道你没画的话,他们真会杀人的。你明天下山了,她就拿你没办法了。”
这些天,他一直以这个理由阻止江月儿直,弄得江月儿天天躲阿芹,现在听见“阿芹”这个名字都忍不住一哆嗦。
但江月儿这回不算再骗她了,明天她就要下山,虽然阿芹总在催她画画,可她既然答应帮她画,就不能轻易糊弄她。
她坚决道:“你跟她。就算她把我逼死,我画不出来就是画不出来,你让她再多等几天。”
骆大叔不赞同地看着她,正要话,江月儿催促了一声:“快。”
看她神态坚决,他只好转身跟阿芹了两句话。
阿芹果然很愤怒,骆大叔还没完,她就竖起眉毛,一脸凶相地覆了上来,嘴里哇啦哇啦地,看她表情,江月儿就知道她没好话。
荷香挺身想拦着阿芹,被江月儿一把拨开,道:“我不知道你们土人间是如何交往的。我答应帮你画画,是应朋友之义,而不是像你这样强迫威逼。我画画必要在心情愉悦的情况下画,现在我的心情一点也不愉悦,我就是画不出来!!”
骆大叔跟阿芹又交流了几句,道:“她你没信用。”
没信用……没信用就没信用吧。
江月儿有点讪讪:“要不,你再等几天,跟我一道下山?我感觉在山下我应该画得出来。”
骆大叔想,这几天卫老爷跟秦王一直在就土人下山跟他们的首领谈判,可是土人们太拧了,非要让朝廷答应他们的各种要求,连秦王爷都被他们与众不同的脑袋给缠得头大不以,她这样简简单单地——
“好!”阿芹突然学会了第四句山下人的话,指江月儿又跟骆大叔哇啦哇啦地了一大堆。
虽然山下人狡猾,可这个姑娘能舍弃这么大的利益告知她沉香真正的价值,无论怎么看,她都不跟那些“狡猾的山下人”一样,阿芹觉得,她应当比其他的山下人可信。
“她答应了。她你要是在山下还拖拖拉拉的,就别怪她不客气。”骆大叔不可置信。
就这么简单?阿芹可是下一任土人的女族长呢!她若是愿意下山……
帐篷外面,福寿狂奔着跟卫老爷报喜去了:妈呀,大仙又办成了一件大事!
只要这些土人们肯下山,王爷跟老爷策划的事情就有眉目了!
要知道,金州这一带为什么会由一个异姓王守着?就是因为金州这一带土人时常作乱,令家的几代儿郎均善战骁勇,只有他们镇守在南疆,才会令土人们安分一点。
现在他们肯下山,也就是有了跟山下人融合的可能性,以后让朝廷头疼的土人作乱问题不定就会解决了!
这一片山上除了沉香之外,可还有好多的名贵药材,就是山上的蛇,炮制得当也是好药材,这是座宝山呢!
以前被土人占着,他们又不懂得利用,朝廷空握宝山而不得门入,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现在终于见到曙光了!
江月儿还不知道阿芹的话有多大的意义,她只是想不明白,土人们为何死守着那座山不下来,好不容易被她通的阿芹,还得她一句牢骚:“早答应不就得了?我肯定不会那么唬弄你了。你以为我是神人吗?白天赶路晚上还画稿,就是我不担心,我阿爹还担心我瞅坏眼睛呢。”
骆大叔眨巴着眼,不知道该不该翻译给阿芹听。
江月儿反正不管,她突突突完这句话,重新钻进了被卧里:“睡觉喽!”
…………
青黑色的门扉上贴着褪了色的年画。
杜衍站在门外,深深吸了口气,抬起手。
“咚咚咚”。
“谁啊?”一声妇人的问话响起来。
江月儿忍不住诧异瞪大眼:“跟你《十二月花》一个口音,肯定没错了!”
门吱哑开了,盘着圆髻的妇人站在门里,还准备再问,看见杜衍的脸,一下惊呆了:“你,你是?你是?”她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杜衍的心跳得很快,他想问“主人在家吗?”可话到嘴边,嗓子突然变得异常干涩:他不出话了。
还是江月儿,她道:“我们想找此间的主人,他在吗?”
问话终于断了妇人的抽泣,她慌乱地点点头,让出一个身位:“进,请进。”
还没迎进两个人,她先一步跑进了房间:“老爷,太太,你们看哪,看谁回来了!”
江月儿握住了杜衍的手。
在湿润温暖的南方早,他的手,凉得像块冰。
屋子里传来大声的咳嗽声,一个虚弱的男声传出来:“想不到,我这块臭肉也有人扒着要认了。”
江月儿心中一沉。
杜衍的身子微微一晃。
“老爷,你别了!”另一个妇人喝斥着,跌跌撞掸地冲出来。
她同前一个妇人一样,穿着青布夹衣,圆口黑布鞋,两鬓斑白,看上去,像个五十多岁的妇人。
“荣宝,你是我的荣宝。”妇人泪如雨下地扑过来。
杜衍身子微微一顿,加快了脚步,接住摇摇欲晃的妇人。
还不待他话,里间那个虚弱的男声声音更大了:“你又发什么疯?荣宝早就丢了,死了!这世上,没有荣宝了!”
妇人哭得声嘶力竭:“荣宝,娘的荣宝你终于回来了!”
里屋有人在敲床板:“你给我回来!我已经了,荣宝死了!这个人他不是荣宝!”
江月儿简直要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弄得分裂了:这两个妇人分明是把阿敬认出来,明显还想认这个儿子,里面的那个男人连见都没见到阿敬,却得那样笃定,他儿子已经死了,他为什么这么肯定?他这么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江月儿一向是个有什么不懂就立刻发问的好孩子,她当下拽着越走越慢的阿敬,将这个妇人都一同拽进了屋:“你人都没见到,凭什么他不是荣宝?”
待看清床上躺的人时,大吃一惊:“这是什么病?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原本猜到屋里必然是顾敏悟,早就有一大堆人顾敏悟跟阿敬长得像极了,偏偏阿敬的这个疑似亲爹连人都没见到就喊着自己儿子死了!他这么肯定,难道亲眼见着了不成?
她在外头听得窝火,便想拉阿敬进门,让顾敏悟争大他的狗眼好好看看,是不是自己跟阿敬来冒认亲人的,结果——
床上躺着的那个男人面色青黑,形容消瘦,竟是一副病入膏肓之相!
他这个样子,要谁敢他跟阿敬长得像,江月儿得骂他一句“瞎了眼”才是,谁要跟个痨病鬼长得像啊!
“老爷,你看看啊,他就是我们的容宝,他回来了。”妇人擦了眼泪,没回答江月儿的问话,把杜衍拉到顾敏悟的床前。
顾敏悟闭了眼:“我不看,他不是我的儿子。”
“老爷——”妇人凄叫一声。
杜衍原本有些恍惚的神色冷漠起来:千里迢迢寻亲而来,竟得到这样的结果。或许,这就是天意吧……
他用力拨开了妇人的手,转身向门外走去!
“阿敬!”江月儿看看这一屋的人,跺跺脚追了上去。
“容宝!”那妇人仿佛被挖了心肝一样,跟着要追出房间。
却被门槛一绊,跌到地上。
不知碰到了哪,她顿时满脸鲜血。不知想到什么,一脸痛苦地捂着嘴流着眼泪,看着两个孩子越走越远。
江月儿一回身就看见那妇人满脸的血,她吓了一跳:这要不是亲娘,简直不过去啊!只是,难道,之前的事真如阿敬所,有什么隐情?
“阿敬,你等等!”江月儿伸手拦着他,道:“你跟我回去。这事有些不对。”
“他们抛弃了我。”杜衍一字一顿,神态凄凉:“时至今日,我终于能肯定,是他们抛弃了我。原来,我没有记错,我是亲手被父母送人的!这样的父母,你,我为什么要回去?”
江月儿急道:“我觉得,他们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要将亲子送予别人?送到人贩子手上?”杜衍轻声反问。
江月儿被问住了,可她有办法治这个关键时刻开始别扭的家伙。
她道:“你既然不明白,就去问啊。”
“有什么可问的,不用问了。”杜衍道。
江月儿见不通,索性来拉他,但她哪里拉得动这么大个男人?又叫荷香和墨生来帮忙,几个人生拉活拽地总算把他拽了回去。
阿敬他心气儿高,肯定不甘心这么回去,他又拉不下这个面子。
江月儿直庆幸,幸好今天是她来了,不然的话,阿敬这回的认亲肯定糊里糊涂地什么交代都没有就完了。
但顾家的门已经关系了。江月儿扒着门缝看了看,看先头开门的那个妇人呜呜哭着从门缝里还在看他们,她干脆叫道:“你快来开门啊!”见她不动,她索性道:“不来是吧?不来我——”
她从脚下拾起一块石头,横眉立目地:“你不来我把你门砸破了!”
杜衍:“……”
奶娘:“……”
路人:“……”
街上有人笑着喊道:“好凶悍的娘子啊!”
江月儿一个个地瞪回去,冲门里叫道:“快开门!不开门我把你们家做的好事全叫出来!”完,张口作了个叫的姿势:“快来人看看哪,顾家的大老爷做——”
门吱嘎开了,那妇人望着江月儿像望怪物一样,倒是不哭了:“娘子,郎君,你们进来吧。”又嘀咕一句:“也太凶悍了吧。”
江月儿假装没有听见。
她跟着梅夫子到处跑,没有两把刷子能叫梅夫子离不开她吗?别只是凶悍点,就是那年那些男人围攻女学,不准她们再办下去,她可是拿起药锄真切过人呢!
这家磨磨唧唧的男女主人一看就是不好武斗,这是阿敬,要是她,早提起他们的衣领子逼着他们把所有事都清楚了!
“让他走!”屋里传来咆哮声。
“走什么走?”江月儿一脚踢开门,自己搬了个凳子坐下来:“你给我清楚,为什么不认阿敬。”
顾敏悟反而闭起了眼,来个假装听不见。
江月儿便道:“反正,现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阿敬是你儿子了,你不认也没办法。还不如你自己主动清楚,完了我们马上就走,从此以后再也不来梅州,怎么样?”
顾敏悟的嘴唇微微抖动,那个先前摔了的妇人用帕子包了头,呜呜的哭。
江月儿被哭得心烦,一掌拍下去:“有什么好哭的?我家阿敬,你看他现在长得多好啊。可他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我爹从三岁捡到他,他当时病得只剩一口气,因为想要逃跑,被人贩子照了死里。后来他找不到家人又,因为他病得快死了,也没人愿意养他,连善养堂都不肯多给他一口饭吃。这么难,他那时候都没哭,你们有什么好哭的?不要儿子的是你们,他才是被抛弃的那个!”
她擦了把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把自己哭了。
杜衍紧紧抿着嘴唇,他的嗓子像被棉花糊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明明,那个时候的记忆他早就没有了啊……
“不是这样的!”妇人终于崩溃了:“我们不是——”
“芙娘!”顾敏悟睁眼喝道。
可那妇人吼道:“姓顾的,你给我闭嘴!你那个时候跟我,只是把容宝送走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就把他接回来,可现在呢?现在呢?过了这么久,我的儿子在哪?姓顾的,我的容宝啊!”她扑上去抱着杜衍嚎啕大哭:“娘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所以,那个时候,我是被送出去避风头的?那为什么——”杜衍轻声问道。
顾敏悟抖动着嘴唇,眼中泛起了泪光:“你们,不该来。”
叫芙娘的妇人哭得声嘶力竭。还是那个先给他们开门的妇人擦了把眼泪,上前道:“当时老爷办了件大事。他会有很多人来杀他,他怕少爷出了事,就把他送到一个好友那里避段时间的风头,对外就少爷丢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少爷被人在扬州码头上就拐走了!”
她抽泣着道:“老爷太太,这些年都苦得很。少爷,太太想起你就哭,她的眼睛都快哭瞎了。”
“你们的那个好友,是卢老爷吧?”杜衍道。
江月儿大吃一惊:卢老爷?怎么会?
杜衍闭了闭眼:所有的事情都串起来了。难怪,卢老爷那时候给他的感觉那么奇怪,明明他没有见过卢老爷,卢老爷却在江家的乔迁喜宴上借醉喊出顾敏悟的名字。明明他那天在书房里跟卢老爷第一次见面,卢老爷却推心置腹地跟他了那一席话,那些话,卢老爷都是看在他跟这个人是旧交的份上的告诫吧?难怪,往后的每一次,他们去卢家,不管借书也好,还是求释义经书也好,卢老爷总是答得尽心尽力,恐有不周之处。
“你们,早就知道我在哪了吧?”
谁能知道呢……原来他爹娘早就知道他的消息了,却一直忍着没有找过他,没有看过他……
再多的苦衷,比得过他们将孩儿丢在外人家里十多年都不管的狠心吗?
杜衍冷冷一笑。
“你们太可恨了!”江月儿先跳起来,拉着杜衍:“这样的爹娘太狠心了!阿敬我们别管他们,我们回杨柳县去!”
杜衍:“……”明明那么生气,为什么被这丫头一叫,好像那口气突然就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