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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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不提江月儿是怎么安抚老父亲那颗脆弱的, 容易受伤的心灵的。

    写完给阿娘和外公外婆的信之后,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晚。

    江月儿一给家里人写信就刹不住笔, 反正她阿娘的信寄不到她面前来,意思就是她阿娘骂不到她面前,她给阿娘写信就更轻松了:听不见看不着, 就当阿娘不生气, 这样一想,她要写的就可多了。

    江栋一直看着女儿房间亮着灯, 不得不又起床催了两回, 江月儿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笔。

    因为头天写得太晚, 江月儿第二天破天荒起晚了些。

    等她一下客栈的楼, 发现除了秦王之外,包括卫老爷在内, 她爹, 祁叔叔,阿敬等人都齐齐整整地坐在楼下大堂中,饮茶的饮茶,吃饭的吃饭,竟都没出门。

    “大家都没事吗?怎么全在这?”江月儿讶异不已, 问道。

    虽然知道卫老爷是皇帝, 但他特意遣福寿跟她过, 在外面的话,就还按以前的办法相处,再者, 她跟卫老爷走了这一路,遇着多少艰难险阻(?)都一起闯过来了,她对卫老爷也没办法像一般人那么敬畏了。

    因此,经过昨天早上那结结实实的一吓后,她还是恢复了以前跟卫老爷的相处之道。

    卫老爷饮了口茶,圆团团的脸上看不出在想什么。

    阿敬了两个字:“等你。”

    江月儿讶道:“等我做什么?你还想我陪你去顾家?”

    本来阿敬他娘要把他留在顾家宅子里住着好好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又没住,他现在还随着他们住在梅州的客栈里。

    这客栈应当是梅州最好的客栈,秦王大手笔地把它包了下来。因为楼下没有闲杂人等走去走来,江月儿觉得,在这住着也挺好。

    她还想趁这两天清静,赶紧画点稿子好应付阿芹哪。

    杜衍抬起他那黑亮黑亮的眼睛,不话,凝视着江月儿,仿佛在:“你就这么把我抛下了?”

    江月儿最受不了他这一招,无端端的竟有些愧疚:这家伙昨天才认亲,还跟自己的亲生父亲闹了场不痛快,想必心里还是有些介怀的吧……

    这么一想,江月儿心又软了,咂咂嘴:“好吧好吧,我跟你去行了吧?你别这么看着我啦。”

    杜衍方展颜一笑。

    江月儿就看,杜衍站起来后,卫老爷也跟着站了起来,理理衣襟:“走吧。”

    江月儿大脑停滞了一瞬间,才反应过来:“您也跟我们一道去吗?”

    卫老爷咳嗽一声,福寿赔笑道:“是啊,江姐,您请吧。”

    总觉得有点什么奇怪的地方……

    江月儿抓抓头,想不通的决定不想了,听江栋道:“先用完饭再去。”

    江月儿看看卫老爷的脸色,觉得她爹的胆子挺大,道:“不用了,我在路上吃是一样的。”

    江栋这方没话。

    半个时辰之后,马车到了顾家老宅。

    卫老爷在车上纹丝不动,道:“你先进去。”

    江月儿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下了车,杜衍才道:“昨儿个,那个人跟卫老爷没有谈拢。”

    “那个人”现在是江月儿跟杜衍对顾敏悟的专用指代。

    江月儿一听就生气了:“你是,老爷专门请他,他还摆起什么臭架子来了?”

    她声音不,卫老爷坐在马车里,满心的郁闷听得散出去了大半:当年的事是有他做事太急的原因在,但他这不是一听他病得厉害,抛下满京师的事赶了过来重新开解他,这份情谊怎么也够他消气了吧?

    当然,卫老爷也只是在心里想一想,面上,他还是知道自己很对不住顾敏悟的,因而他才在顾家被憋了一下之后,什么话也没,不代表他心里就不觉得窝火的。

    江月儿这骂声仿佛就代他骂出了自己的心声一般,让他倍觉熨贴。

    江月儿可不知道自己这一骂还有其他的效果,她觉得生气,是因为顾敏悟昨天答应了要帮忙,人家皇帝都登他门了,他还把人拒之门外,这是要帮门的意思吗?

    进门之前先窝了一肚子火,进门之后,还没到顾敏悟的卧房,就听他在房里挑三拣四的:“那药太苦,你跟郎中,让他下次换个方子。”

    药方子也是随便能换得的?

    江月儿觉得,阿敬他爹简直不可理喻,连她三岁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没事找事为难郎中呢。

    人还没进屋,就来了脾气:“阿婶,你家的纸笔在哪?”

    杜衍他娘手上还拿着药碗,要给江月儿拿纸:“在那个书桌上。”

    江月儿止了杜衍他娘的动作,道:“阿婶你别动,我自己来。”

    她也不跟顾敏悟问好,从水丞里倒了点水就开始磨墨。

    身后那喘气声大得像牛,顾敏悟气得不轻:“看看,这是什么态度?进门连个人都不叫,这就是你们江家的礼数?”

    江月儿磨着墨头也不回:“给他家白养那么久儿子,连个‘谢’字都没有的人也好意思挑别人的礼?”

    可不是白养儿子?后头江月儿回去后,她爹下半晌去了一趟,是跟阿敬他爹商量什么时候让阿敬认祖归宗的事。

    她江家养得好好的女婿马上就是顾家人了!

    顾敏悟:“咳咳咳咳!”咳这么厉害了,还挣扎着了句:“我要谢也不是谢你!你知道我没谢过你爹?”

    江月儿下笔唰唰唰,嘴上也不闲着:“凭什么不谢我?你自己问阿敬,我时候救他多少回?要没我,阿敬早就死多少回了。”

    “咔咳!”顾敏悟竟咳得哽住了。

    江家这丫头也太厉害了,要进了他顾家门,他不一天被气死个八百回?

    听阿敬他娘叫了一声:“相公,你慢一点。”江月儿这才住嘴,笔下的速度更快了:昨天她嘴上虽出了这一回气,但看见阿敬他爹这副又臭又硬的德性,把她的火可是又挑起来了不少。

    所以,这还没完,所有人都没空看江月儿在干什么,好不容易等顾敏悟顺完了气,一张画满了涂鸦的纸举到面前。

    江家那丫头呲着牙跟他“炫耀”:“看见没?这是我新画的《谐趣画》,我这画的主角就是个又臭又硬的石头精,他被老君点化后不改冥顽不化的德性,明明是老君门徒,把周围人得罪了个遍,后来被人埋到茅坑里,觉得这石头精熟悉不?”

    江月儿画工笔还有点不成熟的技巧,但这谐趣画原本就是她所创,她最擅于三两笔便抓住人的□□,顾敏悟又没瞎,当然看得出他画的这人就是自己!

    这丫头把他画成茅坑里的石头,简直是岂有此理!

    顾敏悟气得抖着手去抢画:“把这画给我!”

    被江月儿眼明手快地一闪,还得意笑道:“不给!我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我还不知道我的谐趣画该再画什么呢。”特别宝贝地把画收到怀里:“你可别给我扯坏了,我祁叔已经催我好多回,我等着交稿呢。”

    交,交稿?她意思是她的什么谐趣画还能出版?完了她还要把这石头精印到书里去?

    顾敏悟眼前差点一黑:虽江月儿和杜衍来得突然,他不清楚这两个孩子最近做了什么,但他是何等聪明之人?不需要江月儿点明,他就明白了她心里转的是什么坏心思!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真若让她把这副形象传扬出去,自己还走得出门见人吗?

    杜衍他娘担心地叫了一声“夫君。”,她知道顾敏悟一生最好就是名。现下他这名虽毁得差不多,可不代表他就自暴自弃地不管了!

    夫君不会真被气出个好歹吧?这样一想,她便想跟江月儿求个情。

    杜衍拉拉她的袖子,示意她先看着。

    杜衍他娘虽然仍是担心,但儿子失而复得,自然是儿子的想法最重要,便忍下担心退后了一步。

    夫人竟也不帮他了!

    愤怒之下,顾敏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站了起来抓住了江月儿手里的纸,一撕便是两半!

    江月儿只撇了撇嘴:“撕坏了以为我不会再画?”

    她蹬蹬跑回书桌,抱了两叠纸,又叫荷香:“把那砚台跟笔都给我拿着,我们去外面作画去。”

    她也不是完全在气阿敬他爹,而是看到他爹那个样子,江月儿好像已经枯竭的灵感顿时生出了新的感悟,她现在迫不及待地要作画了!

    看在顾敏悟眼里,就是这丫头在无休止地挑衅他,叫香婶:“还不把人给我赶出去!”

    香婶还没动,江月儿先一句话把她钉在了原地:“不叫我画了是吧?那阿敬,我们走!”

    杜衍竟也陪着她胡闹,跟着她真的往外走了出去。

    香婶也用不着左右为难了,一抹眼泪:“老爷,我没办法啊。”

    顾敏悟撑着病体还要下床来追,江月儿一回头正好看见,还刺激他道:“我就在你家石凳上画画,有本事你来撕啊!”

    这简直……卢志远信上没,江家的这个姑娘是个女罗刹一样的性子啊!

    顾敏悟简直要给她气个半死,等回神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扶着凳子下了床,只是刚走两步,一阵天旋地转,他差点栽倒在地!

    还好顾夫人就站在他旁边,眼明手快地把他扶住了,一声“相公”还没出口,就听她那从不跟人低头的丈夫怒气冲冲道:“药呢?把药快给我端来!”

    这丫头不就欺负他是个病人吗?他倒要看看,哪一天他病好了,她还敢不敢这么目无尊长!

    顾夫人一改忧虑之色,高兴地应了一声:“唉!”这可是夫君头一回自己主动要求喝药!

    顾夫人是个温柔软和的闺阁女子,她见了江月儿,虽然觉得她这么凶有些怕人,但江月儿这一回两回的,对她夫君的刺激明显是正面的,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顿时觉得,江月儿这个样子,好像也不错。

    江月儿是不清楚顾家夫妇的想法了。

    要她为什么这么会对付顾敏悟,还不是因为她身边的这个人脾气跟顾敏悟一个样?她时候跟这家伙没少斗法,早攒出丰富的斗争经验啦!

    不过,或许是生活经历不同的原因。顾敏悟即使脾气拧,也是张扬外放的,不像阿敬,就是生气,也多是憋在心里跟自己较劲。若她实在把他惹急了,才会暗戳戳地让她也吃点亏。

    这个样子,江月儿回想起来,也觉得心疼:时候,他没少被自己气死吧?

    因此,到了外面石凳上,江月儿没急着画画,一把握住杜衍的手:“阿敬,你以前,受了我不少委屈吧?”

    杜衍虽不明白她的思路怎么又到了这来,但不影响他判断,该到了占这丫头便宜的时候啊!

    他默默瞅她一眼,那眼神怎么看怎么透着委屈巴巴:“你才知道吗?昨天你还跟阿叔告我的黑状,你知道阿叔后来去我房里干什么了吗?”

    这委屈的样子,江月儿心疼极了:“干什么了?”心里想,若是阿爹太过分,她今天回去了,可得好好他。

    “他叫我胳膊上吊沙袋扎马步,扎了半个时辰!”杜衍借机告状!

    江月儿“啊”地一声:“阿爹也太狠了吧!你没受伤吧?”

    杜衍指指胳膊,江月儿会意,赶紧给他揉胳膊,杜衍又指指大腿,江月儿正要给他揉揉大腿,一声清咳突然响起来。

    香婶站在顾敏悟的房门外,满脸的不自在。

    江月儿还没觉得哪里不对:她从跟阿敬在一块儿,俩人比这更亲密的动作都有过,连两人的丫鬟和书童都看惯了。

    倒是杜衍,身子一正:“对了,卫老爷怎么还没进来?”心里颇觉遗憾,盘算着,等回去看,什么时候让她给自己补回来。

    江月儿差点把他忘了:卫老爷还受着阿敬他爹的委屈哪!

    倒是想再进去骂骂他,听见他屋里的咳嗽声,还是怕过犹不及,转转眼珠,往宣纸上画了两笔,将画纸卷起来,跟杜衍笑道:“走,我们去请卫老爷进来。”

    杜衍望着她手里的画卷,眼角直抽:这样的馊主意她居然想得出来,真是服了她。

    江月儿可觉得自己这主意好得很,信心满满地出了顾家院子,上到马车上,果然看见卫老爷歪在车厢里品茶。

    看见是她,还笑:“这回可把顾家那子气得不轻吧?”

    卫老爷在那吃了一回气,被江月儿插科诨地骂了顾敏悟一回,再听见顾敏悟的一回笑话,心里那股气又消散了不少。

    江月儿嘿嘿笑着来搀他:“您笑话看也看过了,现在该出场了吧?”

    卫老爷哼她一声:“若是这回还不成功,我是要找你算帐的。”倒没摆谱,一撩袍子下了车。

    屋里,顾敏悟好不容易止了咳,看见卫老爷进门,神色淡淡:“有劳陛下今日再来探草民的病了。”

    只字不提卫老爷的来意,显然还存着气。

    卫老爷笑:“是啊,今日敏之看上去好了不少。”敏之是顾敏悟的字。

    江月儿听不懂他们的机锋,她站在卫老爷身后,本能地觉得气氛不是很对头,看顾敏悟看过来,“刷”地一展她刚刚画的画,一颗惟妙惟肖的石头精叫顾敏悟看个正着!

    顾敏悟险些被噎着:这丫头什么意思?意思是他不答应皇上的话,她真要把那破画传播出去?

    话到嘴边,顾敏悟不得不转了话头:“是草民不懂事,还要陛下为草民担忧。”

    听话听音,好像顾敏悟这回有了点转寰的意思啊!

    卫老爷没回头,就听江月儿在他身后弄得哗啦哗啦的,估计就是她在背后搞的鬼,才叫顾敏悟态度转得这么快,当即顺着梯子勉励了他几句话。

    刚进门时那股淡淡的硝烟味顿时转淡了不少。

    江月儿对人的情绪相当敏感,感觉出气氛不再像之前那么僵硬,又站着听了一会儿,看君臣两个已经执手泪眼“忆当年”了,杜衍拉拉她,她就默默退了出来。

    出来了,她心里还不得劲呢:“你你爹,皇上都来请他了,他不知道借坡下驴?摆臭架子给谁看呢?”

    杜衍此时却很懂他爹的心情。

    他爹年少成名,家世优渥,原本不必像其他人一样投入陛下的麾下毫无保留,但陛下没登基前识得英才,他爹才全无保留地报效君主,没想到事成之后,自己成了被卸磨而杀的那头驴。

    这样的击,对一个天之骄子而言,是何其残酷。

    被丢进泥底踩了十年,现在皇帝想起要用他了,又来找他,怎么可能会这么简单就出了心里那口气?让陛下多来几趟也是出气啊。

    “陛下,在他心里,不止是君主。”隔墙有耳,杜衍也只能这样。

    江月儿不解道:“不是君主还是什么?你那倒霉爹真是想得太多,不就跟我跟祁叔叔一样吗?祁叔叔给钱雇我干活,我就好好干,我得了银子他也得了书,明明可以皆大欢喜,他非要弄得这么复杂。你这是何苦?”她现在看顾敏悟不顺眼,又开始喊人“倒霉爹”了。

    哪有这么简单?被毁掉的名声,骨肉离散,自己病骨支离……这件事,无论是谁恐怕都是意难平的吧?除了,眼前这丫头,她总是有化繁为简的本领。

    杜衍摸摸她毛绒绒的脑袋,笑了笑:“你不画你的画了吗?”

    不过,叫这丫头这么一闹,陛下因顾敏悟摆的那点架子而生的气恐怕也消散得差不多了吧?她总是有无形中便化解危机的本事。

    江月儿反而一怔:“你真要我画啊?我真画了的话,你那倒霉爹真不会被气死?”

    杜衍笑道:“你不是还想让他追出来撕你的画吗?”

    江月儿不好意思道:“你真当真了?我就是了吓吓他的。”

    这丫头,一直这么嘴硬心软……

    都她凶,可他知道,那凶悍的外表下,包裹着多么柔软的心肠。

    …………

    后来江月儿画没画石头精的故事,暂且不提。

    只那日之后,顾敏悟就飞速地好了起来,原本郎中他十五天可以下床,不知道是不是被江月儿气的,他五天就能下床了。

    当然,这后面的事江月儿是不知道了。

    她现在正坐在驶往金州的轮船上,问卫老爷:“皇宫里真有那么多好吃的?”

    因为梦境的危机已经过去,江月儿又开始坐轮船了。

    卫老爷没话,福寿嗤笑一声:“江姐,您看您的,皇宫是哪,那得有多少好东西啊,您还怕皇宫没有好吃的?”

    福寿现在想转了:这江姐跟他八字不合,她不待见自己就算了,还是一心一意伺候好他的老主子吧!

    江月儿浑然没有土包子的自觉,反驳道:“皇宫再好,有我家的莲藕吃,有我家的菱角吃,有我家的莲子吃吗?”

    福寿:“……”还真没有。

    江月儿哼他一声,闷闷进了船舱,找到她爹的舱房,愁道:“阿爹,我们一定要去京城吗?”

    江栋心里叹口气,道:“不去京城怎么办?梁王在京城还能有所顾忌,万一真等他知道了我在杨柳县,他就是带着兵灭了我们全家,只要做得好,连消息都透不出来。”

    真正的理由是不能同她出来的了。

    卫老爷同月丫儿现在处得不错,万一被她知道了真正的缘由,她一定会忍不住露出怨意的,那么,到时候卫老爷会采取什么手段强制她留下,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可是,我们去京师,没有阿敬,也没有阿娘,还有什么意思呢?”

    没错,因为顾敏悟尚在病中,即使阿敬还没有正式地被认回顾家,他也得留下来侍疾。两个孩子有生以来第一回被分隔了万里。

    看见女儿闷闷不乐的样子,江栋不是不心疼的,但是,他还是什么都没,只道:“不是了吗?已经去信给你阿娘,她会跟我们在京师会合的。”

    江月儿叹了口气:“阿娘什么时候到啊?我真的好想她和外公外婆。”

    江栋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笑:“你想想,你现在走了,就不用面对阿芹了,不也挺好?”

    江月儿略有些心虚地道:“我有什么怕的?我给她留了画稿的。”

    江栋哈哈一笑:“留什么?石头精的故事吗?”

    江月儿一囧:“阿爹你就别笑我了。”

    江栋想起顾敏悟躺在床上,看他一幅接一幅地看江月儿画的石头精,那副气得被噎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就想哈哈狂笑:他跟顾敏悟同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两代祖父同朝为官,顾敏悟他八岁,从就是他同龄人的楷模,他从来没在对方脸上看到诸如“气急败坏,怒火攻心”的模样,十分新鲜。

    江月儿以为她阿爹是在笑她江郎才尽,被她阿爹笑得终于恼了:“阿爹我不理你了!”一跺脚,回了自己的船舱。

    江栋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轻轻一叹气:京城,京城将会有什么迎接着他们呢?

    江月儿却没有江栋那么深的忧虑,回了船舱,她想起她跟阿敬在码头上分开时答应他的话,开始给他写信:“阿敬,今天我在船上吃了一种炝拌蟹,你知道吗?那蟹居然是生拌的……”

    她给阿敬写的信也沿续了以往啰哩啰嗦的风格,吃喝拉撒睡,她除了出于少女的羞涩没写过“拉”之外,一天里发生的大事情都写在了信里。

    到金州寄信时,那信厚得江栋都嫉妒了:“怎么给那臭子写这么长的信?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

    江月儿道:“就是我平时干了什么就写进去了啊。阿爹你要是不信的话自己看呗。”

    她这么坦荡的态度让江栋舒服了一点,还是嘀咕一句:“以前也没看你给我写这么多。”

    哦!阿爹是心眼发作了啊!

    江月儿嘿嘿一笑,声音甜甜地来安慰她爹:“以前都是在赶路,好辛苦的。我现在不是在坐船吗?每天那么多时间,我不用赶路了,肯定要多写点信啊。你看,我给外公外婆和阿娘的信也这么厚呢。”

    江栋摸摸信封,终于不话了。

    从梅州到京师比从松江到梅州还远,江月儿记得,她坐了三回船,转了三回山路,在路上走了快两个月,才终于到了京师。

    站在京城的大门口,江月儿抬着头,震憾不已:“这就是京城吗?好大啊!”

    身边有人讥笑一句:“又是一个乡下人。”

    江月儿虽然不觉得乡下人有什么不好,但这人明显是在笑话她,她想也不想,回击道:“又是一个狗眼看人低的家伙。”

    “你这丫头——”那人大怒,居然伸起了手臂要来她!

    江月儿没话,她身前的两个卫兵迅速挡在她面前,喝道:“你想干什么?”

    那人还怒道:“这——”

    他没完话,被身边人一拉:“你不要命了?看看这是什么人?”

    那人嘀咕一句:“什么人?还能是梁王府的人不成?”

    江月儿把他的话收入耳中,见自己获了胜,也不与那人再计较下去,看前面的队伍开始松动,乐呵呵地爬上了马车,跟卫老爷笑道:“狐假虎威的感觉可真棒啊!”

    卫老爷脸色好像不大好,听见江月儿的话,虎着脸道:“还到处瞎蹿吧?跟你了,京城里到处都是贵人,别随便冲撞人。”

    江月儿一仰脖子:“您可听见了?不是我冲撞他,分明是他冲撞我。再了,我怕什么,不是还有您给我当后台吗?”

    卫老爷常觉得,如果他不是生在皇家的话,他应该当个心性平和,不喜出头的富家翁才是最好。

    江月儿这样的性格原本他并不喜欢,可人跟人投了缘,就是难。

    看见她得意的模样,卫老爷也是一乐,只是跟平常的长辈一样,心里越是喜欢,越是要贬损几句:“别得意太久了,这京城里,我又不是一手遮天。”

    江月儿瞪大眼:“什么?您别来吓唬我,您的话都不管用了,那谁的话还管用?”

    卫老爷神色阴沉片刻,又笑道:“所以,让你别太猖狂,什么时候,低调点都不是坏事。”

    江月儿本能地觉得目前车厢里的气氛有点危险,也不抬杠了,诺诺点头表示受教:“行,那我都听您的,咱们悄悄的进城,绝不出一声。”

    卫老爷失笑:“让你低调点,不是让你去做贼,你这丫头,真叫人头疼。”

    两人笑两句,马车拐了个弯,停了。

    车夫在外边:“老爷,江家到了。”

    卫老爷的神色严肃起来:“你家到了。我给你们的这队人你到哪都不能离了他们的视线,知道吗?”

    完,卫老爷又觉得他了废话,就凭这丫头的运气,恐怕他该担心的是她主意的那群人吧。

    卫老爷离京这么久,他敢,京里大部分的高官,以及与皇室亲近的勋贵肯定多少都知道了点消息。

    这里头心思浮动的人可不少。

    但他自从在金州遇到了这丫头,那些人就没有一个能到得了他身边。

    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遇灾,落水,掉陷阱。据内卫的消息,好像有一队人居然在平地里迷了路,跟他们生生错过了!

    要这里头没有这丫头那运气的功劳,卫老爷是一个字也不信。

    江月儿却十分慎重:“行,我明白的。您刚回京,肯定有很多事忙着,过两天我去宫里看您。”

    卫老爷失笑:这丫头得,像她去的地方不是皇宫,而是她自家的菜园子似的。

    不过,她这样随意亲近的态度让卫老爷很喜欢。

    他示意福寿给她一块令牌:“那你可记得你的话,要是我发现你没来看我,到时候我可要找你的麻烦了。”

    江月儿接了令牌,随随便便放到兜里,满口答应:“放心吧,我一定去的。皇宫里有那么多好吃的,我一个都还没吃过,不亏死了吗?老爷,到时候您可得让他们拿点拿手菜出来,别气啊。”

    外头,马车车厢被轻轻敲了两声。

    “月丫儿,到家了。”江栋站外面听闺女叽哩呱啦半天,像是舍不得走一样,生怕卫老爷一个心血来潮,跟她闺女“你这么想吃,不如随我现在进宫吃个够”,那就完蛋了。

    江月儿只好依依不舍跟卫老爷道了别,跳下了马车。

    等江月儿一下马车,卫老爷的神色立刻恢复了原先的端凝如仪:“走,回宫!”

    江月儿却站在自家大门前直咂舌:“我的天,这是我们家?这是首辅住的地方?”

    眼前这宅子结满了蛛网,宅子上方的匾额掉了一半,几乎看不清上面写的“江宅”两个字。

    江栋站在前面,亦是感慨万分:“是啊,这就是我们家,进去吧。”

    上面挂着的大锁早就锈蚀不堪,江栋微微一拧,那锁就断了。

    江月儿随着江栋进门,偌大的宅子里尘烟密布,到处是杂草,充满了衰败之气。

    她看她爹仿佛伤怀异常的模样,道:“阿爹你别太伤心,至少咱们的宅子还在这,慢慢修便是。”

    江栋低语一句:“现在那些人,该动起来了吧。”

    “什么?阿爹?你什么?”江月儿没听清。

    江栋道:“我,趁现在天还没黑,赶把屋子收拾出来好住。”

    江月儿顿时失去了安慰她爹的兴致,抱怨道:“这么破,要怎么收拾嘛?”

    江栋取笑她道:“是谁听我们家房子是七间九架房,是没住过,非要今天搬进来住住,尝尝什么滋味呢?”

    江栋因为父亲是首辅死在任上,又是先帝关系不错,死时不光得了个“文忠”的谥号,还封了个“礼信侯”的虚衔,是以,他们的宅子可以有侯爵建制。

    江月儿听阿爹吹了一路,早就心痒痒了。

    谁知道,竟然实情是这个样呢。

    她嘟着嘴抱怨她阿爹一句:“要不是您骗我,我能要住这吗?”

    江栋正要话,前院里突然跑进来一个人:“是江老爷家吗?”

    江栋点头:“你是?”

    那人手上架着个鸟笼,与他笑道:“我们少爷听您要回来,嘱的给老爷送些东西来。”

    见江月儿视线落在鸟笼上,跟她笑道:“这是少爷给姐解闷用的。还有其他东西稍后就到。”

    “你家少爷是谁?”

    那人只道:“我家少爷姓顾,老爷姐知道的。”

    姓顾?是那臭子?

    好家伙!真会献殷勤啊!

    江栋心里升起莫大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