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十日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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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睡下时已经快要到凌晨,但莫石还是在原本的早餐时间便起床了。
他想去厨房,但杜娜已经为他端来了食物。
杜娜是莫石从边陲村庄救下的孩子,或许因为感恩,她非常勤快,并且似乎很愿意相信他。莫石乐意与她谈天,并带着她到处走来走去——莫石在这个世界上实在举目无亲、孤独寂寥。
早饭后莫石想要去祷告堂看一看,是否有昨日夜里遗漏的线索。
早晨下着雪。
因为昨夜的暴风雪,庭院与走廊里积蓄着厚厚的白雪。侍从正在清扫。
看样子脚印绝对不可能列入勘察范围。不过昨夜检查时,也确实没有在窗外发现什么痕迹。暂时可以排除犯人从窗外逃离的可能性。
祷告堂位于整座赤砂堡的东翼,是包裹在院落中的一栋尖顶屋。
赤砂堡整体使用褐色的砖石,而祷告堂则由青黑色的石块搭建、屋顶耸立,虽然占地面不大、高度不高,却显得峭拔冷峻。
走出长廊,踏过被积雪覆盖的石径,踏上十几台阶,才来到祷告堂门前。
周围长廊上有侍卫巡逻。
——公爵答应暂时不会移动尸体,并且封锁祷告室。
门下有扣锁,以防止门被风吹开。
莫石弯腰拉起锁扣。他忘记了用袖子隔一层,结果差点把指尖的皮肤粘下来。这里的兽人们双生有毛发利爪,没有戴套的习惯,因此莫石也弄不到套。他考虑以后自己缝制一双。
他走进祷告堂中。
祷告堂内彻夜没有点火,但因为门窗紧闭,仍比外面暖和一些。
帕穆秋鸦的尸体躺在原位。
在冰天雪地的寒冬,尸体并不会腐坏,这方便了调查,并减轻了心理上的不适感。但实话,莫石觉得自己还是会感到恐惧与厌恶。
杜娜依然很乖巧地站在门前。
莫石让她走到门里面来,把门关上。
“外面太冷了。”他。
杜娜依言走进来。她立在门边,似乎是笑了笑(莫石还不太能够分辨犬首兽人的表情):“这样的天气对莫石大人来一定很难熬吧。”
“确实不容易。”莫石叹了口气,“好在尸体也因此不容易腐败。你会害怕吗?确实你原本也不必跟着我——”
“害怕什么?”杜娜疑惑地问。
“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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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石在尸体旁边蹲下来。
尽管尸体已经被不少人触碰过,他仍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痕迹。
他显然曾与犯人进行过激烈搏斗,仅仅是暴露在外的面部与部,就有着为数不少的伤痕。他的双唇张开,已经发青发紫,牙齿上有少量血迹。
如果是在科技足够发达的年代,罪犯的范围又局限在古堡之中,其实只要调查指缝中的毛发组织与牙齿上的血迹,对比基因库就能轻易得到结果。
只可惜,这不是破解中世纪谋杀案的方法。
莫石试着用杖顶部撬开死者的口部,尸体的肌肉已经非常僵硬。
莫石能感觉到青鸟满腹的不乐意,但他也很为难,实在不想直接用指去撬动那般尖锐的兽人的牙关。他有些困难地检查了死者的口腔。
从门外传来抖动衣袍、掸去雪花的声音,一会儿后,门被推开了。
走进来的人是谢卡楂果。
“唔!你们已经在这儿了。”
他嘟囔道,然后与莫石打了招呼。
“我还以为自己会是第一个。刚才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了诺文翠大人,他自己在处理公务,之后想要听一听我们得出的结论。他们那些大家臣可真是整日忙个不停。窸窸窣窣不知道在写些什么玩意儿。”
莫石站起身行礼。
“谢卡先生,很高兴您来到这里。我正需要您的帮助。”
“需要我的帮助?”
“是的。”莫石点点头,“我希望仔细查看帕穆大人身体上的所有细节,也因此需要见证人和记录者。如果我们能早日检查完毕,帕穆大人的身体也就可以安置到更加妥当的地方去了。”
“这倒也是。”
谢卡用爪子挠了挠一头棕金色的鬈发,朝他走过来。
“不过你有医疗经验吗?”
“有,但不足够。”莫石,“所以我希望能在检查完毕后,将尸体送到赤砂堡的医疗学士那儿去,听一听专业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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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卡楂果挨着他蹲下来。
二人凝视着这具躯体。
他的主人曾经在晚宴上展示自己的膂力与酒量,是位活泼豪放的贵族少爷。
而如今他躺在这里,只是一具残留着生时痕迹的尸体。
“您可以在帕穆大人身上闻到什么味道?”
莫石问谢卡。
——莫石清楚兽人拥有远超人类的夜晚视力与嗅觉。有些细节他发现不了,但换任何一个雪行者或许就可以。
谢卡楂果斜睨了他一眼。
莫石于是解释道:“我的身体不好,大概从前生过病。所以我不仅视力不佳,嗅觉也逊色于常人。”
“上神啊,为何创造像你这样无用的造物!”他叹了口气,但面上则显得有些得意,“我的鼻子从就是出名得敏锐,让我来帮你你想让我闻的是什么?毒药,还是?”
“所有的细节。”莫石道,“草药、食物、人。您可以发现多少,就告诉我多少。”
“但是,闻一个胸口浸满血渍的死人,这果然还是很不容易。”
“您喜欢喝酒吗?”莫石问,“或许晚上我可以请您喝几杯。”
“你会喝酒?”谢卡上下打量他,“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学者都竭力摒弃诱惑。”
莫石耸耸肩:“看来事实不是如此。”
无论如何,谢卡还是被服了,同意帮莫石探查一下尸体的气味。
他皱紧眉头,闻了闻尸体的口部附近。
“酒,还有巨头羊的肉,炖煮的。以及一些我不出来的味道,或许是草药吧,有些贵族喜欢抽草药烟,帕穆大人喜不喜欢我反正不清楚。”
谢卡避开尸体胸口沾满血迹的地方,闻了闻肩膀、臂,然后将他的一只抬起来,闻嗅他的掌和指。
“酒,烤肉,一点儿草药味。还有”
“还有什么?”
“似乎是女人的味道,我不太清楚。有些脂粉,还有些别的。当然,还有很多很多别人的气味,他拥抱过的和拥抱过他的人——毕竟,他是受到众人欢迎的帕穆秋鸦。”
他又绕到尸体另一侧,凑近右侧胳膊闻一闻。
“和左边差不多,就是多一点金属和油墨的味道。帕穆大人是右利。”
谢卡直起身子,望着莫石。
莫石也望着他。
“就这样?”莫石问。
谢卡瞪着他:“还有什么?”
“胸前的伤口。以及他头上的伤口。”
谢卡捂住鼻子,从喉咙里发出类似犬类嘶吼的叹气。
“好吧好吧。”
在一番很不情愿的闻嗅后,谢卡告诉莫石:“胸前的伤口,闻起来也有金属味,不是血液的味道,这个我能分辨;头上的伤,有抓痕也有磕碰到墙壁、地板产生的伤口。时间过去太久了,闻不出什么来。不过如果是昨天要我闻,血液的味道和体味又太浓,恐怕也不会有更好的结果了。”
他们叫来两个守卫,将尸体送去了医药学专家所在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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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莫石与谢卡楂果,一同向诺文翠明他们的发现。
现在莫石可谓是与这位剑术教习结成了某种奇妙的友谊。
尽管他们三人实际上并不熟悉彼此,但因为这件事暂时没有隐瞒细节的必要,因此莫石觉得可以互通彼此所知的细节。
再加上,诺文翠是侯爵的大家臣,对于他们来是地位更为尊贵的赫雅尔贵族。
既然是在公爵的授意下,或许不必太过警戒。
“帕穆大人的遗体被发现时,尚有温度,血液仍然流动;宴会开始时,帕穆大人曾经致辞,后来也曾与多人交谈。再依据医疗官们的判断,目前可知,帕穆大人大约是在夜晚八点到九点之间遇难。”莫石道。
这里采用十二时制,对于莫石来不难进行判断,也是一大好处。
“我很高兴,二位已经对于进行了专业而有效率的探查。”诺文翠对他们的调查进行了肯定。他是一位有些上了年纪的赫雅尔,面孔上密布着严密而坚毅的皱纹,“愿上神保佑帕穆的灵魂,愿上神保佑你们。”
他接着:“眼下,我有太多事情需要处理。我或许无法帮上很多忙,我会让我的侍者跟随你们,从秋鸦堡而来的仆从与卫兵,你们也可以差遣、询问。”
“谢谢您,诺文大人。”
“无需客气。”侯爵的侍官叹了口气,“二位知道讯使从这里到秋鸦青石堡,需要几天时间吗?”
莫石摇摇头。
“积雪太厚,会阻挠前行的步伐,但是轮换乘坐最强健的双角马,往返只需要十天左右时间。”
“十天”
“因此我给你们十天时间。如果诸位不能在十天内找出杀人者、给众人交付一个答案,恐怕我与公爵大人就得商量‘其他的办法’,以平息秋鸦的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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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怎么做?如果我们没能在十天内找出答案。”从诺文翠的房间走出来时,莫石喃喃自语。
“恐怕最后还是会进行‘神拔’吧。”
谢卡楂果同样以呢喃般的语调轻声回应。
“神拔?那是什么?”莫石问道。
“由神来拔除罪人。”谢卡简略而严肃地完后,紧紧闭上了嘴,他的神色透露出一种恐慌与厌恶。
莫石皱了皱眉,没有理解。他现在还不够了解此地的宗教信仰。
“神来拔除?怎样做?”
男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几眼。
“果然,原谅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儿,和原谅一个无知的成年人,完全是两回事。”谢卡摩擦一下后槽牙,道,“神拔,就是带着所有可能犯罪的嫌疑人,去圣殿接受选择,最终,圣水会知道谁是罪人。”
“难道”
莫石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
在人类历史上,也曾有过许多“神明裁判”的判决方式:
当人与人之间产生纠葛,又无法凭借现实段查明真相、解决冲突,便会求助于神灵,盼望借助神明的意志来明断黑白是曲。
但在实质上,“神判”不过是为了解决冲突而进行的无理考验。
古代中国曾有记载。出自东汉王充的论衡:皋陶治狱,其罪疑者,令羊触之。有罪则触,无罪则不触。
“在审理疑案时,皋陶把一只羊迁到疑犯眼前,假如这人真的犯了罪,羊就会用角击打他,而如果无辜,羊便不会击打他。”
同样的审判还发生在世界各地。
古巴比伦汉穆拉比法典中有过明确记载:
第2条和第32条规定:被控告行妖术的人和通奸的妇女,为了表白自己无罪,应投入河中接受考验,没有被淹死者则无辜,被淹死则是有罪。
法兰克萨利克法典第53条提及“沸水锅”的考验,令被告人或双方当事人将伸入沸水锅中捞取某种东西,或者让他们拿烧红的铁器走一段路,看其是否被烫伤或烫伤包扎一段时间后是否痊愈,以决定其是否有罪。
欧洲中世纪的司法决斗——即双方当事人进行决斗,胜者无罪,败者有罪,也是神明裁判习俗的遗留流变。
莫石意识到,谢卡口中的“神拔”或许就是这个意思。
找一个替罪羊解决问题,而又用“神之”,来堵住所有人的嘴。
这不会是“文明”所允许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