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但求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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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苏亦水当真没想到还有再睁眼的时候,微弱的光线落在她眼睫,透过车帘蒙了几分泛红的氤氲。

    “你做什么?”

    她短暂的恍惚,即刻便恢复了神智,抬手挡了一下,面色一寒。

    寒歌陌收回手,“你觉得做什么,伤口都已经黏在了衣服上。”

    他不惊讶在此地见到她,也不意外她受了伤,却不得不对这伤势生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即便是急功近利,也不该落得如此惨淡,事出反常,往往有诈。

    “凭着这一身遍体鳞伤的伤,你竟能活到今日,不施伤药,伤口竟还能愈合的如此之快。”他不由得眉心拧起一抹怀疑,这并非是毫无根据之言,伤口已经逐渐愈合,却因未曾即时处理血迹,全部都黏在了衣服上。

    姑苏亦水未在意他所言,亦未在意伤口愈合速度,异不异常于她而言,多纠结亦无意义。

    “你与他之间何等交易我不问,可你与我之间,一并清算。”她坐了起来,身上衣服已经换过,她无需想也知道是谁。

    寒歌陌失笑,眼底隐怒,面上冷淡如霜的扔了手中伤药,“随你去,只要你能活到地方,离了这里谁管你是死是活。”

    他当真是疯了,才留下这个祸患,就该直接扔给叶宸枫一具尸体,管她如何舌灿莲花。

    “离开这里?”姑苏亦水面无表情的深望他一眼,“你想用我的命,来换些更有价值的东西,怕是主意打的太早了。”

    醒来后发现未曾落入叶宸枫手上的瞬间,她就已经想到了这其中的环环相扣,她的命看来比想象中更为值钱,不然今日哪还有睁眼的机会。

    “既然是我自己来的,走还是不走,也由不得你或者他说了算。”她虽身在险地,却有恃无恐,比执刀之人更为嚣张的威胁。

    “不走,你想去哪。”寒歌陌自若的开口,方寸把握间从容不迫。

    “你去哪我便去哪。”姑苏亦水与他相视一眼,针锋相对,相执不让。

    “你想如何?”寒歌陌并不怀疑她当真这样去做,她在他心底已然如同疯子差不多,同这样的人讲利益全然行不通。

    “我不想见他。”姑苏亦水眸光微沉,态度退让了些许,开口接着道。

    “你见不见与朕无关。”寒歌陌至今仍旧不信她与承国关系,或者昨夜叶宸枫的态度能够说明她的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定是出于男女之情,更可能的怕是利欲联盟。

    “是,我见或不见与你无关,所以今日,你有何条件与我来谈,放弃你心底对承国的预谋。”她眼底似乎有片刻的动容与幽光,又仿佛什么都没有,一如既往的隔了山水千里。

    “什么?”寒歌陌一时未曾听懂她的话,片刻的寂静后,他只觉越发深陷迷雾,不明白到底他与她在玩弄什么把戏。

    “姑苏亦水的命,不需要叶宸枫来赎,我与漠国的债,不用牵扯旁的是非,你若想圈地三千,自与我讨,三年前的人命,三年后的山河,我欠的东西,再深再重,无需不相干的人来还。”

    她一丝感情不着,话落竟觉六根未净,七尘难断,到底一个放字难,大梦黄粱也难免不识归路。

    他与她到底总只能道一句不相干,爱不得爱,恨不足恨,只愿各行其路,再不必各自拖累。

    “你若能还皇兄一命,朕放手承国又如何?可皇兄早就活不了,一切都成了河岸旁的一抔土,今日既能一石二鸟,朕又何须二择其一。”寒歌陌嗤之以鼻,眼底一点锋芒乍现,人命债并非任何东西能偿,他又凭什么要心慈手软,错失良机。

    “那便各凭本事。”姑苏亦水不予反驳,她亦知人命无偿,但她此生所为之事,即便大多荒唐,桩桩件件却皆无后悔,俯仰天地,不愧己心。

    “战场上生死由命是各凭本事,今日你我分执一面是各凭本事,我便此身一命,你自家国山河,成王败寇,争得起我便输得起。”

    她不悔执三尺杀人剑,今日拦路之人,她一样当杀不误。

    “那便最好。”

    寒歌陌只平淡一句,他自有骄傲不屑,更不畏战书烽烟,各凭本事杀人,各凭本事报仇,各凭本事坐北朝南,如此足矣。

    他话音方才落地,便听得车马外一声长剑吟越之音,似乎有一刹的杀机冰冷。

    朱越顾不得许多,只沉沉的跪在了马车前,单膝执剑,目光灼灼似火。

    他并非不识大局,他只是等的太久,再也等不及了。

    “陛下,末将求一战。”

    他顶着众人眼光,冒着性命之险,跪在御驾之前,再不能挪动分毫。

    “陛下,末将求一战。”

    他扬声,这三年风霜隐忍,家破人亡尽在此一句之中,退不得,放不下。

    “陛下!末将求一战!”

    一战,千军万马,故梦荒凉。

    姑苏亦水侧眸,眉眼高低,只是毫无温度一笑:“陛下的部下似乎比你更加急不可耐,果然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他是忠的先是朱氏帅旗,其次才是朕与漠国。”寒歌陌不为所动,不辨喜怒的接言道。

    “三年前活下的朱越。”她微不可察一怔,默然片刻,冷如勾月的抿唇。

    “他求的是朕,请的却是你。”寒歌陌不动声色的言道,他自希望朱越能借此放下前尘,一心效忠朝廷,却也知道如今利害轻重。

    他这样说便是留了余地,由她自己选择,她若安好无恙,朱越倒也未必急于这一时半刻的机会,正是如今有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一跪才会这样恰如其分的落在马车前。

    姑苏亦水缓缓的收回目光,透过眼前车帘,仿佛已经看到了外边那道孤绝执着身影,其实凡人大多如此,七情六欲,谁又不是活的煎熬,若是她不曾拼死一战姑苏上清,怕是不下如此。

    他让她看到了身前影子,于是乎,她微敛眼眸,她本欲一回故人坟前,若非如此,成全他又有何妨。

    “我与他一战。”

    她忽而抬眼,掠过面前人夹杂几分复杂难喻的神情,挥手掀帘,迈步走了下去。

    “起来。”

    她垂眸俯视了一眼地上人,立在了原地。

    “你来求战,今日便一笔算清,此前种种,我并非未曾察觉,只是不想你竟执着如此,一次暗杀不成,仍是不曾死心。”

    她从来不会忽视想要索命的仇人,冥宫追查到他的身份,她便了然一切因果,这才会有此后之事,不曾想他逃出了囹圄够,仍旧耿耿于怀,一刻不曾放下。

    “今日一次,生死由命,此后尘归尘,土归土,你我两不相欠。”朱越缓缓站起身,他声音克制着颤抖,显得几分喑哑,带着一身红尘悲凉。

    姑苏亦水目光晦明,略一勾唇,不予置否。

    “我既欠你两条人命,今日便让你一双手。”

    她目光掠过手腕上白布,狰狞伤口仍未愈合,她已提不起任何剑。

    指尖一道劲风掠过一旁树梢,一段柳枝正落入手中。

    “只管来杀。”她脚步未动,定在原地道。

    朱越毫不客气的拔剑,一段玄色重剑脱鞘,凛然威风的带起半边戾气。

    眼见霸道刚猛的重剑来袭,她依旧立在原地一动未动,事实上她也已无余力浪费在躲避上。

    他一招对上来,她便随手扬起手中柳枝卷上。

    众人只觉那柳枝薄弱的不堪一击,稍一用力便要断掉,更何况对上削铁如泥的宝剑。

    可谁也不曾想到,这一对,竟擦过了金属相击之音,二人各退两步。

    姑苏亦水退出第一步之时,已经尝到了喉中的血腥味,非要硬拼,她便只能凭着一口气撑着。

    退出第二步,她指尖甚至颤了颤,那只缠上精铁宝剑分毫不让的柳枝,险些脱手飞出。

    她低咳了一声,眼见对手扑来,匆忙侧了一步,迎上卷席而来的汹涌剑势,再次挥袖。

    柳枝只能牵绊住重剑的攻势,她一段内力凝在其上,罡气如钟,旁人看不出端倪,方才惊讶柳枝的神奇,可要维持住这份力,却让她不得不节节衰退。

    一瞬间分了个数十招,姑苏亦水忍耐了许久,直到最后失力的脱手兵器的前一秒,方才有机会调起了另一段内力。

    朱越眼见对手被压制,便急于求成,迅速迎了上去,正面一剑直劈山海。

    电光火石之间,众人一颗心皆提在了嗓子里,目不转睛的瞪大了眼。

    姑苏亦水却任何招式也无,只空手平平无奇的抬起,二指并拢剑刃,接了这威猛如虎的一招。

    众人大吃一惊,朱越亦是短暂失色,连同马车内的寒歌陌都凝了眸,隐隐迟疑,缓缓收回掌心一道凌风。

    朱越眼见一击不中,挣扎着收剑,欲要再次抢攻。

    孰料这一挣竟未挣脱,只是僵持在了原地。

    姑苏亦水再次低咳了一声,“你太托大。”

    她一句话出口,自拢剑的二指之间,一段寒气凛冽蹿起,一瞬间扑面卷席了周围半数人。

    手中重剑倏而裂出冰纹,顷刻间碎尸万段。

    朱越从未料想过这样的结果,剑柄一断,他顿时脱力的倒退了数步,被迎面的寒气直袭上了眉心。

    一时间周围众人亦是倒退数步,夏日之中,几番寒颤。

    姑苏亦水并未想过结果,她早便无力控制四扩内力,只是尽力一击,本想要夺下朱越手中的脸,不料却阴差阳错毁了它。

    眼见朱越失力,半跪在地,痛苦的按住胸口,她却亦并未好到哪里去。

    一招过,她便再抑制不住喉中腥甜,吐出了数口鲜血,踉跄了身形,跟着跪在了地上。

    朱越眼见她亦未落到好处,顾不得寒气入体的刺痛,硬提起一股真气,一掌飞出。

    他只要杀人而已,武器有没有,在不在手,一样杀。

    这一掌飞来,姑苏亦水勉力闪躲,却仍旧受了余力波及,顿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人宰割。

    她若想要为了活命,杀了对手,早便有千万种方法杀人于无形之中,可到底还是未曾走到这一步。

    眼见反抗不得,朱越一掌将至眼前,她退无可退倾力抬起一掌对迎。

    朱越一掌重若万钧,势必要将她毙命掌下,她的一掌却毫无抵抗的对迎,众人眼见惊呼,担忧她的处境。

    殊不知,这一掌对上,她才是正占上风,一点微芒似光,就在她指尖暗藏。

    若对上,她只需轻轻一推,一切便就此结束。

    她轻易不会动用暗器,却并非是不精,只是无需,蝼蚁之等不配,如姑苏上清姑之辈,暗器又已无用,也唯有今日情形,正是出手的合适时机。

    “可止!”

    寒歌陌一闪之间,掠过了那微不可察的一抹冷芒,顿时蹙起眉心,袖底一掌推出,匆匆阻止。

    他一掌化风,正推开朱越将至的一掌,险险避开了最后杀机。

    众人不明就里,却是唏嘘一片,不解其意。

    “陛下!”

    朱越沉重的喘了口气,却仍旧不死心的抬眼,急迫的出声喊道。

    “你输了,朱越。”寒歌陌目光掠过已经悄然收手的姑苏亦水,一声叹息,开口道。

    “这一掌未必能让她死,却势必会要了你的命,愿赌服输,从此后恩怨纠葛,一笔勾销。”

    寒歌陌迎着众人不解的目光,坦然自若而言。

    “为什么?”朱越不解,挣扎着询问。

    众人见状顿时心底戚然悲悯,亦是不免质疑这句话的公正。

    眼见着明明朱将军就要大仇得报,夙愿得偿,怎么就反而还输了呢?

    姑苏亦水抬手抿去唇边血迹,抬头扫过众人,缓缓的直起身来。

    她并未有一句多余辩解,更没有任何动作的打算。

    寒歌陌见状只能上前,行到她面前,自她手中取出银针。

    “朱越不能死,没有得到朕想要的东西前,你也不能死。”

    他低低一句,背对众人,片刻后方才转身,将银针呈到所有人眼前。

    “今日你可心服口服,这一页从此后便算过去,再不要提。”

    寒歌陌面对跪地沉沉不起的朱越,一句话缓缓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