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三章 咬毒自尽
五更天大明,姑苏亦水特意浅眠,早早便又用了一顿药,对镜勾勒眉尾,挑起一抹飞檐入云,指尖一抹朱砂遮住苍白唇色,她只怕掩不住羸弱面色。
怀济当先随了叶宸枫入早朝,她刻意迟了一刻,方才姗姗入内,斑斓珠帘后堂然露面。
宿衣九层御阶下忍不住扶了额,远远的避开半步,只怕被眼前吐沫星子忍一脸。
这样公然挑衅,怕不是还嫌麻烦不够多,朝堂上这些文武大臣们发起倔来,只怕真要一头撞断天柱,血溅五步,以命相胁。
叶宸枫口中茶水品了一口,眉心一抹紧蹙,许久方才咽下,“蒙顶甘露。”
他毫不在乎底下群情愤懑,甚至旁若无人的掀起珠帘,站在了她的面前,将手中半盏茶放下。
怀济心底一顿,立时上前将茶壶撤去换下,蒙顶甘露苦味浅淡,浸泡甘甜,平日里并不常备。
姑苏亦水却并未承情品尝,反而顺着他掀开珠帘的空隙,一手攀上他的手腕,抿唇轻笑一声。
“里边多闷,冷冷清清一人,凄凄惨惨戚戚,这里才有人气,热闹!”
她若有所指的一览阶下百官,唇边笑意不减,眉峰却染了霜冷。
叶宸枫不言可否,目光扫过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众人,转身反入了帘后,清脆金玉鸣撞。
“吵!”
他安之若素的坐在里边,半阖眸眼,隐约感觉到体内戾气的激烈碰撞,牵引的人心烦意乱。
“噤声!”
怀济见状大吃一惊,赶忙上前将珠帘挑开,扬声传旨。
古往今来,自己垂帘听政的皇帝,这怕是开天辟地的头一位,他早便放弃了挽救的念头,前十年的不问世事,史官笔下早已不知编排成什么模样了,虱子多了不怕痒,如今也不过是再添一笔荒唐言,他早已破罐破摔!
尽然私下也听到了些苗头不对的传闻,但如今陛下好端端的坐在这里,还没有人敢在金殿上违抗圣旨。
一时间四里切齿咬牙,众人暗暗吞下一口怨气,愤愤然甩袖垂眸。
这一言,当真成了鸦雀无声,安静的不像是早朝,倒像是沉默的抵触。
姑苏亦水勾唇,不慌不忙的步下一段御阶,正站在了御案前头。
“陛下倚重诸位大人,承国仰仗天下百姓,可这世上断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乱世人才辈出,一浪更比一浪强,朝代古往更迭,能活下来也都是适者生存!”
“人不自救,神佛难佑,诸位自是国之栋梁,一言一行,可有思量?”
她曼然笑意深深,却又深埋着直戳人心的棱箭,一点风声没入了百里长谷不见踪影。
“思量?妖妇乱国,风雨一程,霜雪一更,我等半生兢兢业业,只为这承国社稷呕心沥血,到头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就是你等蛇蝎女子害得!”
“一介布衣女子,旦暮间入住华清宫,不过是以色媚上,说什么贵妃,不过是鸡犬升天,怕不是大隋南来的奸细!”
“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承国亦有绝门护持,我等若非提前得到示警,倒要真信了你这鬼话连篇!”
她话锋方才一出,底下顿时炸开了锅,众说纷纭一片,悲慷之声,恨不得直掀了十丈高殿。
言间底下已然吵红了脸,整个朝堂上下竟是从未有过的众志成城,目标一致。
姑苏亦水被众人目光架在火上烘烤,俨然已是众矢之的。
宿衣一旁暗叫不好,他目光如炬的警示搜寻左右,只怕有人趁乱直接胆大妄为的当庭行刺。
他在一旁不断以目光示警,祈盼她能够接到回应,却只见情况骤转直下。
她长袖飞扬,寸寸青丝招摇,步下御阶,直奔了眼底目标而去。
宿衣忽而警醒,两步现身即刻跟了过去,袖底一段短剑飞出,毫不客气的擒下了那人。
“扒了他脸!”
姑苏亦水并没有在乎一片讶然惊慌的吸气声,当真众人之面,径直一声吩咐。
她水波不兴的站在一旁,心底却颇不平静,掌心紧攥出一片发红。
宿衣眼疾手快的行令,果然那人面具之下,掩藏着一张陌生的脸,并不属于任何朝堂官员。
只是还不及拷问什么,那人已经迅速咬毒自尽。
姑苏亦水早便想到了今日绝门定然会派人过来试探成果,因此早早防备着,甚至亲自出了珠帘细致观察。
早在叶宸枫有所变化的第一刻,她就注意到了有人暗中在这里试图动手脚,想必是因为当日紫宸殿外没能遂了绝门的愿,让他们实验催眠是否成功。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们这才铤而走险,令派了手下潜入朝堂上,试图控制天子,继而顺理成章的做一些早就蓄谋已久的大事。
手回钳制此人的手,她甩袖冷眼扫了左右一眼,唇边笑意彻底消散。
“诸位怕是还没有醒悟过来谁才是敌,陛下圣体违和,今日尔等亦是亲眼所见,诸位有所异议只管提来,可若再让本宫知道有任何人私下妖言惑众,那只怕项上首级也该挪一挪位置了!”
“十年前承国的天下是何模样本宫不知,可诸位都是从那时候活着走过来的,各中一切,想必没有谁能比诸位更有体会的!”
“尽然本宫年轻脸面薄,平素又和气心软,可也定然不会辜负圣上信任,情义再深深不过社稷,性命再重重不过江山,你我皆为一朝尽职尽忠,既不是外人,那就更不必客气。”
“何人有怨自来送本上奏,若有不忿者,京兆府尹衙门自去递御状,日月为鉴,万民监审,但无退怯的道理。”
她并不怕被人记恨,更不畏惧这些人狗急跳墙栽赃陷害,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若他们当真有骨气拿出身家性命与她去赌,那十年前云鸾殿夺权时,就不会有百官闭门的惨状。
“退朝。”
她转身拾阶而上,与怀济擦身而过,入了珠帘深处。
怀济心底一震,神魂方才归位,听令的高唱一声。
宿衣摆手命人将尸体抬了出去,自己却站在原地,久久一声叹息。
不知为何,方才他竟也如临深渊,和那些个软脚虾一样,被那毫不留情的话语,雷霆万钧的行事镇住。
怀济方才眼见叶宸枫眸眼半阖,似是神色不虞,便不敢上前叨扰,只在珠帘旁侯着。
姑苏亦水入内后接近他左右,却连他并未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都薄弱的像是消失了一般。
心跳漏了一拍,她抬手扶正他的身形,“叶宸枫……”
他没有回应,双眸不知何时已经紧闭,如玉面上投下羽睫剪影,指尖力度不轻,紧攥在扶手上,指节已然泛起青白。
她微顿片刻,当机立断的用力掰开他的手,失去了支撑的倚仗后,他顷刻间便倒了下去。
“陛下——”
怀济一时惊慌失措,跟着上前扶住圣体躺下,脚不沾地即刻奔去去紫宸殿,请国师亲来一趟。
宿衣急忙退出去紧紧守死殿门,陛下在这里昏倒,定然不会没有原因,他必须护好这里的一草一木,不容许有丝毫损坏。
殿内一片寂静,姑苏亦水一人守在此处,伸手探了他的脉息,虽然她并不懂医术,但久病成医,还是了解的寻常人更多些。
好在的是他并没有什么异常,只是脉搏跳动的微弱,她推测,他并非是毫无意识的昏倒,而是被人有意的操纵,拉去了梦魇之中。
那人必然会在虚妄中千方百计攻破他的心理防线,试图占据对这具身体的精神操控。
尽然推测得出,但她却也什么都做不了,莫说是宿衣,就算是怀济请来了凤兮疑,他也定然只能一筹莫展。
这个时候,只能靠他自己扛住,她如今已经不求他能恢复如常,只盼他能够留有一命在,无论是谁暂时操控这具身体的意识,只要他还能活着睁开眼,于众人而言就已是莫大的希望。
她半跪在榻前,转身望了案上那半盏已经凉透了的蒙顶甘露,举杯饮尽,却并未品出什么滋味,是苦是甜?是冷是热?
略一摇头,她放下茶盏,一动不动的侯在榻前。
她仿佛就在云端,每踩一脚都是虚浮的,随时随地就要坠空,又仿佛一线绳索飞渡深渊,左右无靠,摇摇欲坠。
他昏迷不醒之时,她也曾扪心自问是否要因此动摇,可事实如此,并非所有的事情都能永远在掌握之中。
没有谁能够真的算无遗策,姑苏上清没能,父亲也没能,她更是南辕北辙的离谱。
若是,他当真不能醒过来……
一抹自嘲的笑,寥寥然的目光环视堂皇大殿微垂。
她该如何?何去何从?
与天争?与命抗?
承国与她也没什么深厚的情意在,让她不能撒手不管的原因除了他,呵,似乎也只有他了。
“叶宸枫,你若是不能起来……那么,这承国江山无限,我就只能勉为其难的收下了,这么大的地方,千里平川,山水迢迢,无论卖给漠国还是华国,定都能得个好价钱……”
她一掌拍在案上,袖底双金镯一声脆响,玉盏碎,鲜血染红了青衣如水。
甩袖垂下两侧珠帘碎玉,她脚步不疾不徐的行至殿门前,一把推开。
“让他一人进来。”
她言语如电,迅捷冷厉,带着让人望而却步的严寒。
怀济殿门外一怔,后头徘徊的看了一眼身后面色仍旧惨白的国师,心底一阵踌躇纠结。
“国师?”他顿足询问。
凤兮疑抬头最后望了一眼天上旭日,眼底有隽永笑意,不知冷热的氤氲,一层明光照耀下,连面上苍白似乎都突而好转了许多。
“无妨,会有分寸的。”
他抬手制止了宿衣上前搀扶的手,昂首侧眸,一推门,毫无迟疑的迈步走进去。
怀济叹息一声,心头萦绕了愁绪万千,这殿内的三人,剪不断理还乱,到底也都要有个了结。
他只希望,一切能在陛下清醒如常的时候,干干净净的结束,明明确确的了结。
只不过,这世上须臾之间瞬息万变的事情还少吗?又能如何呢?不还是非人力能够左右。
宿衣关上殿门的时候,一颗心似乎也如同百丈悬崖掉落的石子,风风雨雨终于将要落地。
光线乍明还暗,姑苏亦水神色有些冷的看着面上逐步接近的男子,她几尽傲慢的微扬下颌,继而冷然转身,背对了他。
“国师这辈子的心愿是什么?”她面目无悲无喜,言间亦毫无波澜。
“为陛下披荆斩棘,为承国定九州天下。”凤兮疑并没有任何抗拒的如实而答,他既不好奇她为何如此问,也不质疑她的目的,只是抿唇如线,似乎透过面上珠帘看到了许久的曾经。
世人大多穷极一生要用过去还一个之后,他这辈子却恰恰相反,对他而言过往的记忆就是所有,那里……有关师兄的一切……
他极轻的叹息了一声,叹此生无疾而终,叹心事万般无奈。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情”字多舛,
“爱”字绊心。
“哦?那你怕是难以得偿所愿了。”姑苏亦水没有笑意的扬了唇。
“北边前线乱了,承国江山一寸不能丢。”凤兮疑略一沉眸,忽而抬眼,冷冷紧盯面前背影。
花栖沅得了喘息的机会,早便联络了漠国,当初下令阻断进攻,一击不能致命,一时心慈手软,如今这就是后患无穷的下场。
姑苏亦水回眸看他一眼,讥诮冷笑,她每见他一眼,就要再回忆一遍云渡缘是如何死的,不去看他是怕忍不住动手的冲动,“你在与我谈条件?”
“这不是条件,而是你应该做的,你是承国的皇后,大殿上身受百官朝拜,它如今就是你的责任!”
凤兮疑眉眼一冷,尽管他永远不会承认她,但承国百姓却早已奉了皇后,承国不止是他的执念,也是她本就该担起的责任。
姑苏亦水眉梢微扬,没有回应这个说法,却也没有拒绝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