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情深不寿

A+A-

    他不置一词,只是一眨不眨的看着她,有暗流涌动,风云变幻。

    “叶宸枫?”

    姑苏亦水手上力度微紧,拉住他上前微倾,暗含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若不是他该醒的时候不醒,闹得风雨飘摇一片,凤兮疑死后,她早便逍遥世外去了。

    “托你的福,我这几天被你的手下一个当百个的使唤,你一句话传下,人便黄粱一梦去了,留下内忧外患不闻不问。”

    “这承国你还管不管?绝门你还除不除?”她出口毫不留情,自顾将他方才所言归结为神志不清,半点没有放在心上去。

    任凭她疾言厉色,他却波澜不动,挣脱了她的手,反探向她的手腕。

    姑苏亦水体内气息一震,奇经八脉被他内力拂过,尽如百川入海,落叶归根之感。

    “你做什么?”她眼底微凉,抬手打断了他的动作,眉心染了几分薄怒。

    她并非是从未修习过武功的寻常人,如何能感受不到体内气息的变化?他的内力游走她的奇经八脉,五脏六腑,尽是掀起波澜壮阔。

    “你受伤了。”叶宸枫目光掠过她的神色,坚定不移的拉回她的手腕,触到金属镯子的微凉时,心底略一闪顿。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时为她戴上的,只不过清醒也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甚至为来得及留下任何话,人便被拉去了另一处人世,混沌中失控的任由三魂七魄自相残杀。

    姑苏亦水神色微怔,按下了抗拒的力度,那日园中被他所伤,她一直未曾声张,只是忍耐着疼痛,等候伤势慢慢康复,不想他竟记得神志不清时的事情。

    “你都记得?”想到当日所言,她回想都说了些什么,不由得微微蹙眉。

    叶宸枫没曾想她会惦记着这处,眼底一抹明光漾过,失笑短叹。

    “放心,朕会听你的话。”

    他调集内力,暗中打通她筋脉,一身武功尽数推了过去,玄金二色放光,外聚成金钟罩拢在二人身侧,血脉间沸腾起伏,尽是烈火烹油的胶着。

    姑苏亦水一惊,即刻收手,这可不是疗伤的阵仗,他继续下去,怕是数十年功力都要没了。

    “叶宸枫,你到底要干什么!”

    她被体内内力控制,几乎冻结了所有要穴,根本动弹不得。

    蓦然抬首,她眼底有凛然之色涌起,正对上他一双带着疲惫,微微泛红的眼。

    他置若罔顾,闭眼克制体内心魔的碰撞,竭力稳住丹田气息,周天运行直渡向她的体内。

    两刻钟溜走,她微吟一声,吃力的收回了手腕,额头磕在了床脚上,一口淤血吐出。

    叶宸枫收手之时亦倾身微瘫,借力扶在了床畔方才稳住,须臾间被抽去了大半内力,面色瞬间惨白了几分。

    “亦水。”

    他眉心微动,伸手揽在她腰间,逐渐收紧力度,捂着珍宝一样拥入怀中。

    她面色亦不太好,这娇弱的身子,骤然间被注入了深海般浑厚的内力,就仿佛一叶扁舟撞上了礁石,硬生生痛出了四分五裂的感觉,内里肺腑火烧,身体冷似寒冰。

    “为什么这么做?”她掌心按在他的心口之上,痛的艰难时,便不可自控的攥紧了那雪色衣襟,皱成一片。

    他拿起几上软帕,拭去她脸上血迹,眼底光芒暗沉。

    “亦水,你喜欢卫烨吗?”他稳住心底的戾气,这念头方才浮起,就是无边暗渊。

    姑苏亦水艰难的笑了笑,垂下的眼底有幽光隐约,“哦?”

    她只是似是而非的答了一声,不再回应。

    “若是哪天……朕没能醒来,你就离开……”

    他抚过她的脊背,脸色越发苍白如纸,眼底有光芒异动,有遏制不住的冲动,一番天人交战,折磨心神俱疲。

    “所以你要把内力给我?叶宸枫,你考量的可真周全!”姑苏亦水心念间眉峰一冷,声音低沉的越发喑哑。

    若不是这身体经受不住,他怕是要将毕生功力尽送,半点不留。

    “它来的毫无预兆,我不知还有多久,若是抗衡不住,你就离开这里,承国不用你救,我也自有生死。”

    叶宸枫闻言神色黯然,沉重的交代道,他甚至不知道到底中了什么圈套,只是这怪疾来的汹涌,一时如山崩海啸,拖着人拽进深渊。

    饶是他竭力固守灵台,也维持不住几分清明,那敌人仿佛就是他自己,无处不在,无坚不摧。

    以己之力攻己之盾,最后只能反被吞噬,他明知无力回天,但一次次的抗衡,只为了能够最后交代她一切。

    身前无路,身后无门,他不能看她也落入进退维谷的绝境,若此时他已再不能护她周全,那他宁愿放她天高海阔,无拘无束。

    姑苏亦水缓缓抬起头来,尽然容颜发白,却带着直逼人心的艳丽与锋芒。

    “绝门我替你除,承国我为你守,天下风云,六合四海,我助你独占鳌头!可你不准死。”

    “我会替你记住你说的话,我活在世上一日,你就不能先走一刻,你若失信,上裂三代之亲,下断九道轮回,沧海桑田,永不再见。”

    他抿唇,眼底却了无笑意。

    “华国可舍,寒歌陌不会毫无准备动手,承国不主动出击,无人敢妄自挑衅,当然,除了你的父亲姑苏应锦。”

    “绝门中多有异于尘世之物,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若只是几位长老,你如今尚可一搏,但要是绝门门主现身,你即刻舍弃承国朝堂,留得青山在,拱手让给他们又何妨?”

    “竞衣与禾衣手中有虎符,拿着琅华剑去见他们,承国大军你可随意调派,只一点,不要逞一人孤勇,当年历城之战你能胜漠国,凭的也不过是非常手段,攻其不备,就算有盖世武功,不抵万人轮战。”

    “我不在,莫要四处竖敌,替我惜命。”

    最后一句话说完,他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话未尽,却有不舍之心,这话说一句少一句,平素她要怎么做,哪怕是捅破了天,他也断没有一句劝阻的,可今时不同往日,若不将此生能说的都说尽,总也是死不瞑目的。

    姑苏亦水句句在听,却又如同过耳的风一般,没有一句听到心里去的,她已然恢复了波澜不惊的平静,眉宇之间甚至只剩下了沉默漠然。

    “你说的我会记下,我说的你也不能忘,没有生死两隔,没有自在逍遥,你若不再醒,黄泉路上等我下去,一碗孟婆,大步奈何,一拍两散!”

    她攥紧了掌心,缓缓站起身来了,与他隔了三步远,坐在案前,目光紧紧看向此处。

    他无言以答,甚至没有余力挽留她的脚步,只能侧倒在了枕上,熬红了眼眶,竭力维持最后的几分清明,只愿长久的看她眼底从此唯余一人。

    不只是哪个时辰的风,吹的撩拨人心又和煦慵懒,一盏灯火扑灭在宫纱中,人影归于沉寂。

    怀济将一切都听在耳中,看在眼底,湿润了眼眶站在帘外长久静默,未曾发出半点声音惊扰二人。

    直到此时,灯灭人寂,空床上陛下已经静寂,不知又坠入了哪间地狱深渊,饱受折磨。

    案前皇后神色飘忽,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天光泼洒下一箩筐的银螺青黛,透窗沐得人虚无缥缈,仿若乘风归去。

    姑苏亦水独坐了一个时辰,浑浑噩噩的未曾在想任何事,只是有些无以平复的焦虑。

    未曾见他清醒时,她仍能心如磐石,不动如山,阴谋诡计也好,明枪暗箭也好,万事不曾畏惧。

    可他这一时半刻的清醒,反倒乱了她的心神,扰了一池清水。

    她起身走上前去,体内喷薄欲出的内功,自然有了几分融会贯通,不再像一个时辰前一般冷热交替,痛苦难耐。

    半跪在脚踏之上,她指尖掠过一旁琅华剑,缓缓握在手中。

    没有任何人,无论是卫烨,又或者云渡缘,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旁人插足不得,从来都没有任何人。

    琅华剑鞘挑起一旁软被,不偏不倚的稳稳落下,他双眸阖的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姑苏亦水转身离去内室,目光掠过一旁怀济,抬了抬手。

    “皇后……”怀济暗自叹息连连,抹了把不觉留下的浊泪,摇头跟着走远了些。

    “陛下的话,老奴都听到了,皇后若是要走,便将十八司隐卫带走一半,能护得您的安全,亦是陛下此生所愿。”

    他此刻方才品出了这份“情”字的苦楚,世间万般皆有定,唯有情字不由人。

    他也曾质疑过陛下交托给皇后大权,其中几分真假,也曾动摇过一介外人插手朝局的决心,但到如今,方才知道,陛下是当真舍了。

    平川城不收,华国不要,千秋霸业,万载功名,全都成了足下埃土。

    而这一切,都只不过因为一个人的意愿,皇后看不上江山如画,陛下便收了手下天网,任凭华国绝地翻盘,由得漠国跃跃欲试。

    可当时谁也未曾想到,陛下一去绝门,此一别就成了生死分界,从此后,局面只能一发不可收拾。

    而如今,反倚仗了皇后翻云覆雨,一手操纵承国的来去存亡,都说环环相扣,人算不如天算,却让皇后成了泥足深陷的人。

    姑苏亦水不冷不热的目光划过他的脸,又多瞧了眼脸上那未干的泪痕。

    “他如今躺在那里,一动不能动,说了不算,承国不会丢一寸土地,他也不会有任何意外。”

    “你们就站在这里,看着谁能踏过我的尸体,登堂入室!”

    她只是将方才对叶宸枫的话,又重复一遍,没有什么比决心更重要,他一日不好,她就一日守在这里,他若一辈子不好,她就替他战九州,统四海,绝不会让承国消亡在内忧外患之中。

    怀济百感交集,一拜以后,叩首一大礼。颤巍巍的拱手。

    “皇后,陛下之言老奴不能不听,您的话我们亦不会罔顾,承国在您手中能存一日,我等便马首是瞻一日,若有朝一日大局有变,十八司就是掉尽最后一颗脑袋,也定会乎您与陛下周全!”

    怀济心底一阵悲怆激昂,身音都带着直击心灵的决绝,这天底下再没有任何人能比皇后更适合陛下了!

    从前他不懂,为何陛下四年前回宫,丢过落魄,眼底再无世间红粉色,心心念念这那一个遥不可及的人不放,到今日方才知,世上只有皇后一人,能够配的上陛下的一往情深。

    姑苏亦水并没有制止他行礼,更不会卖弄是非,这些话并不是她收买人心,更不是只图一时之快,一字一句,她都会牢牢谨记,一丝不苟的做成。

    一无所有的扳倒姑苏上清一个隐凰城她花费了六年,如今执掌承国去斗一斗绝门又有何妨?就算是再来个六年,她也陪的起。

    “拿着它,派人送到华国边关。”

    姑苏亦水松手递上去手中琅华剑,目光灼灼带着燎原星火。

    怀济眼神一怔,仔细端详了一眼,目光复杂的接过琅华剑。

    “告诉竞衣与禾衣,调集兵马,死守边界,一旦华国有所异动,朝中会即刻派兵增援。”

    “在此之前,任何人怯战逃窜,皆以叛国罪惩处,祸及家眷,诛九族!”

    “说是联盟合作,但漠国绝不会毫无保留的替华国出兵,因为一旦损兵折将,伤到筋骨,到时候华国卸磨杀驴,他可比我们损失惨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们敢来,我们有战必应,到时候死伤无数,就要看是谁先输不起了!”

    姑苏亦水勾唇冷厉,眉心一抹锋芒毕露。

    这一战若说是华、漠二国对战承国,倒不如说是承漠之争,华国在二者夹缝之中本就式微,如今投靠漠国,也不过是为求自保,说到底未必能够上下一心,众志成城。

    一旦动刀,华国并不能给漠国多大的助力,它最大的作用,就是借地方,给承、漠二国放手一搏的空间罢了。

    怀济捧了琅华剑,郑重颔首应下,无论陛下到底想不想取华国,如今的局面都已不可同日而语,由不得承国一退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