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九章 乱中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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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国城下,子夜风寒,花栖沅一身银甲半残,发髻凌乱在肩头。

    十三飞奔而来的时候,只见到血肉白骨之上,那纤长影子仰面而泣,眼底有一道道血丝,交织成网,此生虚妄,爱恨沉沦,具在那一剑流光之中,苍白零落。

    她眼底一片空洞,什么都已看不清,顷刻之间天塌地陷,一切都已成了过眼烟云。

    她记起,那年初初提笔,先生问她,殿下欲先学何字?

    她道,国。

    先生摇头,国字太难。

    那,云……

    云为缥缈,学得出八分形,写不出三分意,先生仍旧婉拒。

    她彼时年幼懵懂没有主见,只道,愿听先生之见。

    却不料一语成谶,她这辈子,就困在了这两个字上,难上加难,去不可追。

    十三哀嚎跪地,看着那青丝染血,蜿蜒而下。

    他攥紧坠地的剑,几无章法的挥去,只求守住这方才之地的安宁。

    他知道今日出城是死,可他仍旧义无反顾的奔赴战场而来。

    太女有心以林禹等人为刃,披荆斩棘杀出一条康庄大道,他有心保守进攻,不赞成如此冒险,却哪想到,这一步的距离,就是生死两茫茫。

    头顶月光被阴云蒙上,他力战半个时辰,终究守不住,冰冷的刀穿透了胸腹,连呼吸都是刺骨的疼。

    他至死不曾后退半步,却到底无力回天,颓然阖眸。

    ……

    姑苏亦水夜幕下抬眼,对上一双无波无澜的眸子,风声渐弱,地上有枯叶如被,盖了满地。

    “为什么要帮我?”

    她略一沉眸,眼底光芒极缓的隐没在漆寂之中,不解质问。

    姑苏子复转身退开,只回眸勾唇,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姑苏亦水目送他走远,纵然没有得到答案,但没有什么比这及时雨更重要的了。

    她出城之时,战火已停,尸横遍野,只剩下夜枭围在周遭。

    想要在死人堆中辨认面目难如登天,不知胜负如何,她心底一阵揪紧,夜里来去如风,鬼魅一般掠过,直奔了承国营地而去。

    十丈外,她倏而退后,帐内灯火通明,隐约能够看到一道道影子动作,周围的守卫也并没有因为今日的一场恶战松懈下去。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事有反常必有妖。

    她心底警惕了几分,避开了耳目寻了漆黑无光的暗处潜伏,远远的观望中军大帐。

    月黑风高,人来人往之中,似乎有什么在帘帐掀起的瞬间,一闪而过。

    她心弦紧绷,片刻后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一切恍然如梦,若是她未曾看错……

    一身重担此刻卸去,身沐长风,人行云中,她断然打算离开此地。

    既然这里已不需要她,她亦没有现身的必要,更何况,如今的情形,只怕今日不走,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无论是隐凰城,还是承国,已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她在其中只能成为阻碍。

    循着来时的路,她心谙承国巡回漏洞,想要无声无息的离开并不是难事。

    “刺客!”

    她还未踏出去,只听一声厉喝,四里登时一阵拔剑声,这般敏感时刻,风吹草动皆会兵戈大动。

    紧蹙眉心,她倏而抬眼,只见一道影子略有狼狈的起落,正落在了她对面丈远的树后。

    云筝?

    她神色一愣,没想到竟能在此时此景下见到他。

    云筝对上她的目光亦是一震,将欲上前,又见身后追兵将至,一时举步又进退无路。

    “陛下小心!”怀济方才准备端药入帐,却正巧撞上了刺客。

    顿时紧提了一颗心,只想着陛下圣体尚未大好,暗中嘱咐十八司追去拿下便是,不料那刺客功夫不弱,左奔四顾,惊得四里一阵拔剑声,硬是惊动了圣驾。

    十八司抱着将功折罪的心,势必要拿下刺客,紧咬着踪迹不放,眼见刺客消失在此地,未免落入陷阱,只能小心接近。

    四里顷刻间点亮了蜡烛,灯火通明,顿时让人无所遁形。

    姑苏亦水暗中送出一掌,灭了近前的一盏灯火,混乱与云筝对视一眼,转身引开了十八司的人。

    云筝既然已在她授意下投向大隋,那么无论如何都不能出现在这些人的面前,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更何况他替大隋夺了平川,纵然其中另有隐情,可也不能示于人前。

    她绕了一圈,着实在通明的灯火下无处可藏,眼看着要被人看到身形,情理之中,她只能退而入了近前的营帐中。

    她原以为这里寂静无声必是无人,不料竟是伤兵营,这才入内,便正对上了这些人局促惊慌的神情。

    “参见贵妃——”

    众人挣扎着起身行礼,一时多显吃力。

    姑苏亦水顿时摆手,示意他们躺下,抿唇一抹无奈,这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十八司见刺客闯入了伤兵营,顿时紧绷了面色,这里边的人毫无还手之力,岂非是任人宰割?

    怀济随着叶宸枫,指挥了人团团围困住营帐,水泄不通。

    姑苏亦水闻得帐外动作,心底一凉,又看向帐内众人惊诧茫然的神色,只能自觉走了出去。

    竟被人追的走投无路,束手就擒,她顿觉大失颜面,若非好端端的多出一个云筝,她今日定能全身而退。

    十八司本是全神戒备,兵器出鞘,紧盯住面前帘帐,却不料,竟看到了从天而降的皇后。

    众人一震,登时归鞘入鞘,后退了两步。

    怀济本还为如何搭救皇后之时愁在心底,却不料竟是峰回路转,最危急之时,却是天降之喜。

    “陛下——”

    他大喜过望的不住点头,皇后回来了,陛下十分的病也就好了八分。

    叶宸枫未曾忽略她眼底的一闪而逝的暗光,他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怀济不放心的捧着药碗,踯躅原地。

    姑苏亦水抬眼掠过他为难的神色,却始终不置一词。

    叶宸枫与她对视一眼,伸手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略一抬手。

    怀济接了空碗,垂眸摇头一叹,转身退了下去。

    四里灯火高烧,将人照的分外辉光澄明,面前他的身影也越发清晰而逼人,那眸光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姑苏亦水没有动,她曾日夜盼着他尽快清醒,恢复如初,如今他安然无恙的照在她眼前,却又一样麻烦的让人头疼。

    叶宸枫如何看不出她的退避,只是这里不是谈话之地,他只上前拉过她,执手步入中军大帐。

    “你何时醒的?”

    姑苏亦水心知今日之事定然瞒不过他,只是她不愿提及云筝,便当先开口转移了话题。

    他却置若罔闻的紧盯了她许久。

    他从未想过要她替承担这些苦,从前心怀天下时不曾,如今更不愿。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非要介入这些,他们不拦你,你就当真有恃无恐!”他不愿责怪她,如今却不得不责怪,今日战场上的凶险,他自看的到,能够得命回来,已是侥幸。

    若不是隐凰城算计了漠国,她今日与十八司必是有去无回。

    姑苏亦水欲言又止的缄默,她眉眼淡淡,转身作势离开。

    他剩下的话便不得不打住,抬手挡住了她,将人拉回面前。

    “今日跑一次还不够,还要在朕眼前再逃一次?”

    他无奈的摇头,多一句都使不得,他拿她终归无可奈何,今日若不是为人撞破,她定然不辞而别的一走了之。

    姑苏亦水本也没想着能够瞒过他离开,但如今既然承国已然有惊无险,凤兮疑也已死,她不会久留。

    “既知我要走,你还来。”

    她不愿遮掩,只反口相机一句,眼底一抹微怒。

    叶宸枫眸光微动,他今日指挥作战,已是费尽力气,如今已是有些疲惫。

    “亦水,别再与我置气。”

    他拉她坐在榻上,侧揽入怀,“你不必心怀任何亏欠,承国从来不是你的责任,绝门早就蠢蠢欲动,并非是因你而起,这一场乱,在所难免。”

    他心知,她若是知道了他是为了什么而入的绝门,定然会将一切都归咎于自己,只是却仍旧没有料到,她竟然亲赴战场,还险些遭了大难。

    她眼底一抹暗光湮没,许久方道:“我只是遵守承诺而已,如今承国既已经寸土不少的交回你手中,一切都该结束了。”

    他深陷昏迷之时,她尚且有责任在身,如今没了这些顾忌,她亦没了留下的理由。

    “我要的不是承国,我要你。”他垂眸看向她的眼中,一字一句而道。

    “你我之间,相隔的从来不是一个承国而已,亦水,留在我的身边,就这样让你为难吗?”

    她若是心中无爱,这些日子里,又是为谁朝九晚五?为谁重提旧剑?既然相爱,为何被迫逃离?

    “我不需你为我抉择,可你也该给选我的余地。”她只要自由,别无所求,即便是爱,也绝无妥协。

    “给了你,你又如何选?亦水,告诉朕,你只想要自由吗?”他不容抗拒的逼问于她。

    姑苏亦水略一笑,摇头,“我想要你。”

    可你想要的太多。

    她指尖掠过他的胸膛,又掠过那如玉下颌,这世上如此多的东西,只他入了她的眼。

    她从不否认她的心,却也无法为了这些勉强接受活在风浪漩涡里,前半生的跌宕起伏,她已经看够了金玉满堂,勾心斗角,她没有耐心再花费无数个七年,等他大权在握,再等他稳固江山。

    她眼底热忱太过真诚,赤裸看过去,竟让人觉得难以招架。

    尽管深知她的心思,他仍旧忍不住失笑,心底难以抑制的生出几分柔软,纵然她永远不会向他妥协,可只一句话,就能轻易取悦他,这又能怎么办?

    “你想要的唾手可得。”他抓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一寸寸的十指相握。

    姑苏亦水面无表情的瞟了他一眼,不耻下问道:“我要如何得?”

    “或者宽衣解带或者伺候枕席。”叶宸枫笑了笑,眼底又波光潋滟,自落日深渊漾起,似冷似热的掠过她的唇。

    姑苏亦水知他有意歪曲,但心底却仍旧有念头,不了遏制的破土而生,她倏而抬眼,与他四目相视。

    “若我只要你呢?”

    她眼底一抹幽光,眉心微蹙,审视的看向他的脸。

    她与他凑的极近,咫尺的距离,近的让他没有考虑的余地,便迎上去,辗转吻过她的唇。

    任凭他如何极近缠绵迤逦,她具是无动于衷,只执着的紧凝双眸,直视他的眼底。

    他意犹未尽的退开些许,伸手抚过她染了幽昧的双眼,一手挡住。

    “不要承国,不要天下,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附耳细语,他倾身搂住她的腰,辗转一压,便是极尽厮磨的纠缠。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从未将承国或是天下放在眼底,她看不上的东西,原本也是得而无用。

    可他能放下,却不表示真正罢手,就如此轻易。

    他身后站着的子民朝臣不说,只单单是这军中将士,眼前鲜血,哪一样是能够置之不理的。

    那日华清宫,她说,从无人问她想要什么。

    她的话,他记在心上,自那日后,从未忘记。

    也是自那日,他当真想要为她改变,让了平川,放了华国,只是不曾想到绝门中会发生如此变故,让一切变得不能再乱。

    他原本想着,任由花栖沅破了承国国门,任由这天下在旁人手中辗转,可始料未及的是,她会如此殚精竭虑的替他守着这已然动乱的山河。

    “亦水,我第一次醒来,梦见你嫁了别人,你拔剑指我,问我是谁?第二次你死在了我的怀中,却恨我困了你一辈子……”

    “我知道它是虚幻,只是为了绊住我的脚步,可我想看到你,真的也好,假的也可,只要你还在就好。”

    “亦水,你比谁都清楚,只有你能做到,只要你的一句话,我必定求无不应。”

    他为了她,做过许多出格之事,甚至是为了留住她,不惜锁城幽禁,可从未后悔过。

    只要能够留住她,他付出所有在所不惜。

    “我不要你的有求必应,只要你心甘情愿。”姑苏亦水眼底光芒一闪而逝,眉心深刻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