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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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多糖一家原本不姓燕,她的曾祖父张三娃幼年被卖到燕家,做了燕家的奴仆,生下来的孩子也成了燕家的家生子,又因为张三娃性子警伶俐,很是得主人家的欢心,他的孩子就被赐予了与主人家一样的燕姓。

    能冠以主人家姓氏的奴仆就不再是简单的奴仆了,他们会慢慢成为主人的左膀右臂,成为庄园的管事,娶的妻子也可能成为管家妇,这样的荣耀地位可不是寻常奴仆能有的。

    燕多糖依稀记得,她时候家中也算是殷实,爷爷去得早,好在奶奶是燕老爷的奶嬷嬷,爹是老爷器重的奶兄弟,娘也是夫人身边颇得倚重的管家媳妇,这样的出身让她在燕家几乎等同于一个没有名分的副姐。

    可是在某一天,这样的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先是京师忽然被围,接着皇宫就燃起了大火,那火烧红了半边天空,刚刚生下弟弟的娘抱着婴儿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天。

    那段时间京师里气氛非常怪异,路上的行人只是闷头走路,就算是看到熟人都不敢打招呼,又过了几个月,京师张灯结彩,燕多糖模模糊糊地听到,是新帝登基了。

    王朝换代这种事情和燕多糖干系不大,她依旧每天快活地做着自己的事,奶奶基本上是不住在外面的宅子的,弟弟满周岁那天她回来抱了抱弟弟,送上一只金色的长命锁,据这是夫人赏下来的,夫人也生了个和弟弟一般大的少爷,还等少爷年纪大些了,让弟弟进燕府去陪少爷玩耍呢。

    娘是夫人身边的管家媳妇,在燕府里也有自己的屋子,她出去做事的时候,燕多糖就留在屋里带弟弟。

    她太喜欢自己的弟弟了,这个被喂得白白胖胖的婴儿有一双和娘一样的眼睛,总是好奇地转来转去,他爱笑,对所有变化都抱有真诚的快乐,燕多糖拿着一只枕头就可以开心地和他玩上一个下午。

    她替弟弟洗澡,给弟弟做好看的虎头帽,用柳枝编漂亮的项圈给弟弟玩,弟弟开口叫的第一句话,就是“姐姐”。

    她深爱这个诞生于喜鹊鸣叫中的弟弟,对他倾注了所有女孩子天生便具有的母性。

    燕多糖是女孩子,又常常待在下人房里,什么朝堂之事她都是不懂的,可饶是如此,她也能从周围下人们隐秘的反应里,感觉到一些暴风雨之前令人窒息的前奏。

    和以往相比,宫里的赏赐越来越少了,老爷平调了新的职位,又有一个友人因为渎职被下狱了

    燕多糖能感觉到爹娘身上越来越沉郁的紧张,奶奶偶尔回来看他们的时候,也不再笑眯眯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秋夜,爹奉了老爷的命去外地的庄子查账本,娘在灯火下缝补衣服,倾盆的暴雨里,木门忽然被叩响。

    娘放下中活计去开门,随着骤然被风吹入的雨水,奶奶收了伞挤进门,一双眼睛在暗沉沉的雨夜里有着可怖的光亮。

    燕多糖正在拍弟弟的肚皮哄他睡觉,听见声音就抬头去看,正巧和这个眼神撞上,少女纯白温柔的心一颤,有一种巨大的恐惧覆盖住了她。

    “翠娘,收拾东西,带着多糖回乡下去,二郎会去那里找你们。”

    奶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燕多糖常常听娘,奶奶比男人还了不起,如果不是生成了女儿身,不定能闯出一片天地来。

    这样沉稳刚硬的奶奶匆匆丢下一句话,视线落在燕多糖身上,顿了两秒,走过来从她身旁抱起了熟睡的弟弟。

    燕多糖其实没有听明白前一句话的意思,但是娘却显然听懂了,她的脸色霎时比雪还白,颤抖着嘴唇:“到到时间了?怎么会燕家明明”

    她嘴里的话支离破碎,奶奶抱着四岁的弟弟,神情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只有一个时辰!再晚,你就是想走都走不了了!”

    这句话像是把容色张皇的女人打醒了:“娘二郎是老爷的奶兄弟,里管着这么多事,我又跟着夫人我们跑不掉的”

    她神色凄苦无措,视线仿佛无意般落在了老人怀里的四岁儿身上。

    茫然、疑惑、恍然、惊骇、恐惧

    这些表情从她脸上极快地闪过,清秀的容貌被扭曲成了鬼怪一样的狰狞:“娘?!啾啾”

    老人神情冷静:“啾啾和少爷一般大,只要我们能保下少爷,老爷和夫人就是拼了命也会在官兵面前为你们遮掩,你们要活命,只有这一个法子。”

    燕多糖一家和主家走得太近了,他们是最为熟悉主家阴私的下人,在上头要抄家问罪的时候,这样的家生子往往是头一个被抓出来处刑拷打的,打死了也不过是一卷草席扔乱葬岗而已。

    当时的燕多糖根本没有听明白奶奶这短短一句话里渗透的冷酷血腥,她只是用动物般的本能意识到了某种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在轰然爆炸的雷声里,她鼓足了勇气拦下奶奶开门的:“奶奶,你要带啾啾去哪里?”

    老人抱着孙子,看面前眼神惶恐的孙女,心头酸涩:“奶奶带啾啾去看夫人,夫人要认啾啾做干儿子呢。”

    认啾啾做干儿子?

    这是好事情啊,以后啾啾能和少爷一块儿上学,也能得好差事,不定还能放了卖身契去科考呢

    尚且天真的女孩儿没想到为什么夫人要半夜里见啾啾,只是站在那看着奶奶撑起伞踏进了雨里。

    大概是瓢泼的大雨和陌生的怀抱让孩感到了不安,男孩儿忽然惊醒,睁开眼睛看不见最喜欢的姐姐,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只看见燕多糖离他越来越远,张嘴就嚎哭了起来。

    他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儿,就是婴儿时期饿了也只是哼哼几下,或许是命运给了他某种警示,让他本能地向着最为信赖的人发出最大的求救声。

    燕多糖听着弟弟的哭声,心中不忍,于是拉了拉母亲的袖口:“娘,夫人要看弟弟,可以明天看吗?啾啾害怕了。”

    失魂落魄站在原地的女人像是被这一拉给惊醒了一般,她猛地扭头盯着燕多糖看了一会儿,眼里刷拉一下涌出泪来,跌跌撞撞地冲进了雨里:“娘!别带走啾啾!他还,他什么都不懂”

    女人在雨里声嘶力竭地喊,撑着伞的老人回头,对她了一句什么,便抛下僵硬如石的儿媳走出了这座院子。

    燕多糖被突然冲出去的母亲唬了一跳,急忙拿着伞去为她挡雨,呆愣愣地站在雨里的女人双目无神,嘴里喃喃喊着弟弟的名字,见她担心地看着自己,便用冰冷的轻轻抚摸了一下女儿的脸,声音低微地唤了一声“糖糖”。

    这是她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她坐在屋内坐了半刻钟,而后又站起来,开始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燕多糖不敢和她话,只怯怯地在一边递东西,垂着头的女人脚麻利地收拢值钱的细软,有不断落下的水滴在布料上砸出深色滚圆的湿痕。

    她们很快就收好了东西,趁着夜色离开了这座院子,凌乱的马蹄和嘈杂人声在她们离开不久后如洪流般从四面八方围住了燕府,火把灯笼的光明和热度几乎能驱散雨夜的潮湿阴寒。

    她们出城后不多时,奶奶就坐着一辆驴车赶了上来,她怀里依旧抱着一个四岁的孩儿,那孩子睡得香甜,粉嘟嘟的脸颊上还带有淡淡的奶香气,短短脚包在土布缝制的衣裳里,好像是从路边捡了个神仙娃娃一般。

    燕多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想,抬头去问老人:“奶奶,啾啾呢?”

    一夜之间头发就白了不少的老人抱着那个孩子沉默了片刻,将孩子递给燕多糖看:“糖糖,这就是啾啾。”

    燕多糖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反驳:“这不是啾啾!”

    这怎么会是啾啾?啾啾是她一扶着抱着长到四岁的,她比娘都要了解啾啾,啾啾的脸蛋儿鼓鼓的,但是没有这个孩儿这么软乎,耳朵边上的头发也有一撮是断的

    她急着证明自己的正确,抬去扯母亲的:“娘,这不是啾啾!”

    娘是生下啾啾的人,她一定能认出来的!

    老人抬起眼皮,凝视着双眼红肿的女人:“翠娘,你跟糖糖,这是谁?”

    面对着婆婆的逼问和女儿殷切的目光,那个的孩子平稳地安睡在梦里,燕母忽然泪如雨下,哽咽着:“是啾啾,是娘的啾啾”

    老人点点头,语气平稳道:“昨夜夫人见了啾啾,喜欢得很,给啾啾取了个名字,叫燕无纠。”

    她取下肩膀上一只包袱,递给燕母:“这是夫人给啾啾的成人礼物,等他成年了就交给他吧,另外还有一些金银,充作家用。”

    转日燕家上下就上了法场,昔日的百年门楣,倾颓在了荒疏野草中,与这边的哭喊相对的,两个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和一个四岁男孩踏上了返乡的路。

    燕家遭逢大变,燕多糖的父亲悄悄回了乡,见妻女母亲都好好的,心下安定,对于这个陌生的“啾啾”,他一点异样都没有表露,依旧像是父亲与儿子久别重逢一般,笑眯眯地抱着孩子逗了两把,只是偶尔会看着孩子发呆。

    这样的反应,让满心惊慌不安的燕多糖也不敢多什么,她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坐在床边看着“弟弟”,看他在陌生环境中哭闹了几日然后又安静下来,喊母亲“娘”,喊她“姐姐”。

    可是这是不对的。

    燕多糖听他喊她姐姐,只想大喊我不是你姐姐,但她不敢,奶奶一直守着弟弟,她什么都不敢。

    娘在回乡之后就生了病,神情恍惚,有时候抱着那个男孩儿喊啾啾,有时候把他扔在一边不管不问,她神经质的表现让爹很不高兴,两人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一吵架啾啾就哭,燕多糖不得不抱着孩子躲出去,等他们吵完再回家。

    奶奶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那种刀锋一样杀伐果断的锐气一夜之间从她身上消失了,她开始吃斋念佛,念的都是往生咒,把一卷卷经文念得泛黄。

    有一天爹娘吵架吵得尤其凶狠,奶奶劝阻不住,站在屋外呆了许久,转头来摩挲着她的头轻轻叹气:“糖糖啊,是奶奶对不住你娘。”

    燕多糖还是没有听懂这句话,她只想问问奶奶,弟弟去哪里了?

    她问了这个问题,奶奶摇摇头,指指她怀里蹬着腿自顾自快乐的男孩儿:“糖糖你记住,这就是你弟弟。”

    她没有再多别的,当天晚上就一根白绫在柴房里上了吊。

    奶奶自尽后,爹娘再也没有吵过架,只是关系变得冷淡起来,娘还是对啾啾忽冷忽热,燕多糖只能再次担负起养育弟弟的责任,时间久了,那个问题也被埋进了心里,直到随着心智的增长和家境再次没落,她们又不得不回到京师,她才隐约触碰到那个雨夜的答案。

    但是不能,无论她想到了什么,她都不能,不可,不敢。

    这个秘密在她心里藏了很多年,奶奶和爹相继去世后,就只有她和娘心照不宣地保守着它,她们每天都惴惴不安,担心会有官兵踢开大门,这不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深重,几乎要将两个女人给压垮,等到梵行出现,她们反而诡异地松了口气。

    终于来了。

    不是不害怕,但每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实在是太累了。

    唯一出乎她们意料的,就是来的不是官兵,而是一个和尚。

    “你是燕家的人吗?”燕多糖在出这段往事时,并没有掺杂一点个人情感,坦率地将事情了个清楚明白。

    她心里知道,梵行既然能这么精准地找到啾啾,又通过啾啾找到了家里,今天还特意了这么有指向性的故事给他们听,必然是已经掌握了证据,那她们孤儿寡母的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不如大方一点,不定还能得个全尸。

    此刻她看面前的僧人,已全然没有了之前仰视天上清净莲花的心情,这种鬼魅一样无声抓捕到她们的能力,让梵行在她眼里成了一言一行都神秘莫测的神佛般人物,还有那一绝妙的功夫,不定谈笑之间就能让她命丧当场。

    梵行当然不知道燕多糖在心里把他魔化成了个什么形象,他听完了燕多糖的故事,其间一次都没有打断她,直到她问出了这个问题,才回神:“啊贫僧并非燕家血脉。”

    这话一出,燕多糖的表情更难看了,她眼里的绝望弥漫上来,她原本还心怀一丝侥幸,如果是燕家人,不定还能看在她们养育了燕家公子的份儿上留她们一命,但若不是燕家人

    那就只有官府的人或是燕家的仇人,才会这么有耐心地追逐她们的踪迹了吧?

    “啾啾还他什么都不知道”燕多糖想不出什么能挽回一条命,只是凭着本能喃喃出声。

    她这句话,和多年前燕母在雨中的嘶鸣竟然重合了。

    就算知晓燕无纠身份有问题,多年的情谊不是假的,她在母亲病重时一拉拔弟弟长大,幼弱的女孩子挣不到钱又要警惕心怀不轨的人,只能凭着的身体去行窃,燕无纠被她喂养了两年,也出门找活,两个孩子带着母亲在这世道讨生活,长久相处之下,她已完全把燕无纠当成了自己的亲弟弟。

    燕多糖当年没能救下那个弟弟,这次她想保住这个弟弟。

    她想救他。

    梵行听见屋子里那个属于孩子的呼吸声停了片刻,而后轻轻转向屋后,屋后是堆叠柴垛的地方,他听见挂在墙上的柴刀磕碰墙壁发出一声轻响,神情一紧,生怕燕无纠干出什么傻事来,也顾不上什么害羞人设了,张嘴就开始胡编,直击中心:“贫僧是受人所托,前来找寻燕公子,抚育他长大的。”

    柴刀的响动停下了,燕多糖眼里骤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你你的,是真的?”

    梵行摆出了最能唬人的神棍笑容,白衣佛珠,月下僧人简直要乘风化莲:“贫僧寻觅五年,终于不负故人所托。”

    作者有话要:  其实这里大部分宝贝儿都猜到了,奶奶用啾啾去顶了燕无纠,用亲孙子换了自家几口人的命,然后为了给孩子和燕母赔罪,上吊了。

    糖糖的这个故事还有一部分被隐瞒了没有讲,前文有提到一些细节,能猜到的欢迎评论区留言嘿嘿嘿,其实我觉得也很好猜了,所以就不给提示了,我相信你们可以的!毕竟我已经好几次看评论怀疑你们偷渡到我脑袋里了警惕jpg

    至于她们为啥不改名这个问题其实姓燕的人也蛮多的,不会因为一个重名就想到是不是孩儿被换了,毕竟换孩子这种事情本来就少见,不会有人脑洞这么大的,燕多糖她们就是因为心虚所以自己吓唬自己

    晋江这个吞评论是不是有点严重啊,我刚看见一条评论,再点开它就没有了????我是从来不会删读者评论的,它咋就没有了!心痛,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失去了多少有趣的评论

    今天喝了古茗的芝士多肉桃桃!肚子上长出来的肉肉都是对你们软绵绵的爱!天啊今天我为啥这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