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十)
这大起大落将燕多糖的大脑烧得一塌糊涂,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质疑什么了,尽管觉得梵行的话还是有些许疑点,她也不愿意再去戳破这个和平的表象。
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水燕多糖站起来,犹豫了半晌,还是轻声问道:“那位那位托付你来找啾啾的人,是谁?”
梵行没有立刻回答。
他哪里有什么托付大事的故人啊,佛子这个化身在人间游方多年,虽然有不少因果牵系,但大多是别人欠他的,要替他办事还债,这个故人不过是他一时情急随口胡编出来骗人的,他上哪儿去找这么个故人来?
但是梵行一点都不慌。
迎着燕多糖的眼神,月下莲花一样的佛子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伸出一根指遥遥指向东方:“富贵人家,心怀慈悲。他不愿透露身份,贫僧只能提点到这儿了。”
昌平坊在京师最靠近城门的西边,这么一指,就能把整座京师给指进去,能托和尚去救人的,当然是心怀慈悲的人家,不是富贵家庭,又怎么会与燕家血脉有干系。
总之,他这么一一指,轻轻松松就能把大半个京师的富贵人家给包圆了,又精确又笼统,充满了佛曰不可的奇妙韵味。
哄着燕多糖进屋去睡了,那个的身影还是背对着门口蜷缩在床上,好像从头到尾都没有醒来过一样,梵行看了一眼那个背影,回到门口去继续念经打坐,等天色刚刚绽出一点灰白的光芒,屋内就传来了细的动静。
梵行睁开眼睛,燕无纠正站在门槛上瞧着他,往日里那种浮躁轻佻的气息一夜之间从他身上消失了,像是一只凶狠的狼,学会了藏起自己尚且稚嫩的利爪。
燕无纠眼下有一点淡淡的青黑,腰带也没有系好,末端蔫巴巴地耷拉在大腿边上,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朝他招招。
这个动作和农人招呼狗似的,燕无纠沉着脸不想动,但是梵行睁着稚子般无辜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把这个痞子都给看心虚了。
就这一次,下次要是再用招狗的法喊他,他就把这和尚拐进花楼不救他!
在心里漫无目的地想着别的事情,他沉甸甸的心终于松快了一点儿,走到梵行面前,粗声粗气地问:“找九爷干嘛!”
梵行倒是无所谓他算不上好的态度,抬抓住那截晃荡来晃荡去的衣带,给他重新理出了一个漂亮端正的结:“君子立身,容止第一,就算你再心烦意乱,也不能忽略自己的仪表。”
燕无纠霍然抬眼,他以为自己昨晚的动静已经很了,但还是没有瞒过这个和尚吗?
“你的那些东西,是公子哥儿才要学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孩儿抿着嘴,硬邦邦地扔下这句话。
梵行心平气和地:“不是公子哥儿也要学,你以后想要做大事,就要注重细节——”
“做大事?做什么大事?我难道不是越平凡越好吗,最好一辈子躲在昌平坊里,不要学什么字,也不要出门”
燕无纠到底还是孩子,面上表现得再平静,到底也遏制不住骤然得知自己身世的恐慌,他能装睡上一夜直到天明才起身,这种耐力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的人,因此在听见他声音里隐隐的哭腔时,梵行心中反而松了口气。
养孩子实在是难,楚章到他身边时已经十五岁不算孩子了,不生年纪虽然,但是身世特殊,生来不凡,性子也不似寻常幼童,倒是燕无纠,虽然看起来成熟的不得了,实际上还是个孩子心性。
梵行没有养过这样的孩子,思前想后,只能把他当成猛兽的幼崽来驯化——施以蜜糖,加之棍棒,既保留他的野性,又能让他安然处于众人之中。
在幼兽惶惑恐惧时应该怎么办呢,梵行捻着佛珠兀自耐心地等着,等到燕无纠从自知无理的迁怒中静下来,才慢吞吞地:“你若是害怕了,现在便可以远走他乡,隐匿山林之间,从此做个闲云野鹤,也不失为美事一桩。”
其实他更想要的是,要隐匿自身行踪,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刀抹了脖子驾鹤西去,可惜劝人自尽是佛门禁忌,会沾染杀生孽障。
梵行数过了半圈佛珠,诚恳劝:“贫僧还有些积蓄,可供你寻个僻静乡野,平平安安地长大,娶个中意的女子为妻,生下几个孩儿延续香火血脉”
佛子的声音很温柔,常年讲经布道的经历让他习惯性地在这类话时候都带有奇妙的韵律,好似的是无上妙法一般,潺潺切切,足以令人沉醉其中。
燕无纠也听入神了。
梵行为他描绘的图景太过美好,里面有竹林两三亩,鱼塘一两片,田垄蜿蜒,麦苗青青探出一个个尖尖,他可以像其他普通人一样,耕作垂钓,上山打猎
娘亲和姐姐也不再需要为他的身世提心吊胆,她们能在他的供养下好好生活,清白度日。
只要他答应梵行的要求,寻一处山林安生过活,就能拿到钱,就能结束朝不保夕的生活。
“不”燕无纠颤抖着嘴唇,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
梵行的声音比他还低柔,像是察觉到了他动荡不安如惊弓之鸟的心绪,佛子轻轻问:“为什么拒绝呢?”
燕无纠惊惶地抬头看看他,又看看依旧寂静的屋内,他脸上出现了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清楚,他的拒绝是对娘亲和燕多糖的伤害,她们已经为他吃够苦头了,如果有这样一个会能离开京师这个大漩涡,她们一定会接受的,可是可是他心中有私,他想留下,他想要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家人的事情。
“我、我想我想知道,他们是为什么会被抄家的?是因为做错了事情吗”毕竟还是个九岁的孩子,尽管已经记不太清楚幼年的富贵生活,他也本能地想要知道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消息。
尤其是,这还是一桩血海深仇。
“如果是做错了事情,那我就和娘亲一起离开京师,如果”他的话停下了,眉眼痛苦地拧成一团。
他既希望是自己的亲人做错了事情遭受了应有的惩罚,这样便可以让他接受心无挂碍地这个惨痛事实然后带着燕母和燕多糖离开,同时又不希望自己的亲人会犯下大错,他下意识地希望他们是品行高洁的好人,让他可以堂堂正正地怀念他们。
他才九岁,就被迫面对了这样一个无论怎么选择都是错的问题。
在他期盼的眼神中,梵行回望他,过了半晌,摇摇头:“贫僧也不知晓其中内情。”
这个回答让燕无纠内心一松。
里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醒了,燕无纠一震,左右看了看,走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柴火,故意背对着梵行。
过了一会儿,燕多糖走出来,看看正在忙活的弟弟,又看看闭着眼喃喃诵经的梵行,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到底是什么都没,低头去做早饭了。
早饭是寡淡的清粥,几根酱菜做配,燕母胃口,喝了半碗粥就下了桌,将自己的碗推给燕多糖,目光怜爱:“糖糖多吃点。”
一旁的燕无纠捏紧了筷子,闷头喝粥,一句话都没有。
燕母对这对儿女都是同样的疼爱,买了吃食都是一人一半,从不偏袒谁,往日里她也常常将剩下的饭菜推给燕多糖吃,他一直觉得姐姐该多吃些,也没有提出过异议,只是会笑嘻嘻地闹娘偏心,但是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一次是当真过的。
可是一知道了某些事情,他才忽然发现,娘对他们的爱,好像也不是他想的那么平均。
她会轻轻抚摸燕多糖的脸,亲昵地叫她糖糖,会随拔一根甜滋滋的草茎给燕多糖,而只会笑眯眯不远不近地看着他,在昏沉的病中喊他“啾啾”。
可是她喊的,到底是那个早已离去的啾啾,还是她面前的这个啾啾呢?
燕无纠觉得心里又酸又涩,他不是不知好歹狼心狗肺的家伙,娘用亲儿子换了他,还把他养大,他不应该为这些事责备她,他只是只是有些难过。
生下他的母亲已经死了,养大他的母亲看着的不是他,他该怎么办呢。
他忽然就失去了以往在她们面前撒娇卖痴的全部勇气。
他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没有瞒过梵行,僧人从碗沿上方轻轻睨过去,捕捉到孩儿倔强地拉成一条线的嘴巴和快要哭出来的眼睛,在心里念了声阿弥陀佛。
燕无纠这个狼一样桀骜不驯的性子,居然是个哭包,还是内心多愁善感的那种哭包。
孩真是奇妙。
哭包的沮丧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一样,两三口呼啦呼啦把粥倒进嘴里,一抹下巴,眼神炯炯地盯着不紧不慢的梵行,抓耳挠腮的样子恨不得帮着梵行把碗举起来。
梵行当然看见了他眼里的急迫,端着一张清秀无辜的脸回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燕无纠卡顿了一会儿,摇摇头:“没有没有,你吃你吃。”
他没有,耿直的佛子就认为是没有,转过头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吃饭,一口一口,端庄从容,活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把一边的燕无纠急的坐立不安。
燕多糖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燕无纠外强中干地一眼顶回去,又心虚地坐在那儿晃起了脚,用指甲剥着桌面上脱落的漆皮。
等梵行终于吃完了放下碗筷,燕无纠噌地站起来,抓起梵行的往外拖,燕多糖挑起眉头:“今天饭是我做的,轮到你洗碗了!”
燕无纠没有回头,嘴上喊了一句:“你放着我回来收拾!”
也不知燕多糖有没有听见,拽着梵行就出了院子。
他抓着梵行来到一处僻静地,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两背在身后,用脚尖蹭着砂石地面,表情有些窘迫,想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梵行就这样瞧着他,也不催促也不生气,浑然似一尊佛像,连一点好奇心都没有。
燕无纠吭哧了半天,见梵行竟然站着开始念起经文来了,心一横,碾碎脚下一块沙土,结结巴巴道:“那、那个,我不想离开京师,你你能不能把我娘和燕多糖送走?我我以后会还你钱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在最后颤巍巍地补上了一句:“先、先生。”
燕无纠其实是惯会厚脸皮欠人情的,他为了攒买药的钱,不知道卖了多少乖,豁出脸皮借钱那都是家常便饭,借了一轮都还不上,还能再借出第二轮,这都是本事。
可是不知怎么的,在梵行面前,他就是鼓不起这个勇气,和以前那些厚脸皮笑嘻嘻地借钱不同,他向梵行开口,就像是把最脆弱透明的那一部分自己给撕扯出来摊在了对方眼前,让对方把自己赤\裸\裸地看了个通透明白。
这种感觉,比借不来钱被打出去还让他难受。
梵行没有好也没有不好,他的眼神温柔悲悯,好像带着感同身受的苦楚,看得燕无纠几乎要把自己蜷成一团。
“我我想查一查燕家的人是为什么死的娘不能跟我在一块儿,她们什么都不知道”燕无纠语无伦次地解释着,脸憋得通红,气息急促,“要是我被抓了,她们只要不在京师”
他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想法,梵行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被抓了,她们也能逃掉——你这举动,等同于让她又丧一子,实在狠心。”
燕无纠原本还带点儿忐忑的表情,在听见这句话后慢慢变得苍白,他的眼神抛向了不知何处的远方,声音低落:“娘本来就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的,她每次看见我都会想起那个啾啾只会让她更难过。”
梵行闻言微微蹙起了眉头,想什么,又抿起了唇,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了:“你姐姐,当年她们带你出逃时,燕夫人曾经给你奶奶不少金银,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金银去哪里了?”
这话题转换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让燕无纠的愁绪卡在了半道儿上,半晌,发出一声迷茫的:“啊?”
梵行的眼神为难地四下乱飘,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哎呀阿弥陀佛,不可臆测胡猜,不可诳语嗔言”
他嘀嘀咕咕谴责了自己一番,还是苦着脸咳了一下:“那个,这都是贫僧瞎猜的你不如去问一问你姐姐,那些金银去哪里了?”
他话语里的暗示明显极了,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但是听明白了归听明白了,他还是不懂为什么要去问燕多糖这个。
如果家里有那笔钱,娘和燕多糖能带着它们离开当然是好,但是看家中的境况,家里哪里像是有钱的样子?
不过梵行这个问题也问到了他没注意到的盲点,让他也疑惑了起来,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
作者有话要: 对啊,那笔钱去哪里了?评论区里昨天有个天使提到了一点关键,把我吓了一大跳抱紧自己的脑壳不让你们进去jpg
哇塞交代身世就用了这么多篇幅,下面要走快点了,这里的时间线是接着第一卷太子去世楚章建国的部分的,所以会有还未成厉鬼的楚章大崽的出场
楚章:不耐烦快一点快一点,我还要回去扒危楼的窗户偷看我的巫主呢!
鬼王:???谁的巫主???我一嗓子就有一个忘川的鬼去你门口唱k你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