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华(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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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梵行与他对视了片刻,燕无纠率先移开了眼睛。

    他没打算去问燕多糖这笔钱的去向,一问不就等于承认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么,这个家风雨飘摇,实在不需要更多的外力让它分崩离析了。

    燕无纠咽了下口水,声音紧巴巴的:“我我不想知道那笔钱用来干嘛了,我想把她们送走”

    梵行见他这一副死活不打算改变主意的倔强模样,心知口头劝大概是无用的,只好开门见山道:“你若打定主意要欺瞒你娘,将她们哄骗着送出去,贫僧也拦阻不住,贫僧身无长物,这只背云或可交予你换点钱财。”

    僧人摘下颈上的佛珠,将上面那只翠玉雕刻而成的莲花状背云解下来,托在掌上。

    这枚莲花翡翠一看就是好货色,翠色沁人,如有一汪清泉在其中流动,雕刻而成的莲花也姿态秀美庄严,花瓣层叠怀抱,收束着一只半开未开的花苞。

    燕无纠死死盯着这只翠玉莲花,喉头耸动了一下,颤颤地伸出要去拿它,梵行却将往回一缩,避开了。

    燕无纠的僵硬在半空:“你?!”

    梵行心平气和地:“这只翠莲不是珍品,但有一点,拿着它的人去任何一间大庙里求见主持,都能被满足一个请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无论什么,他们都会尽力去做。”

    燕无纠睁大了眼睛。

    梵行和缓地问:“所以,你是要拿它去换钱,还是换一个满足愿望的会?”

    这个问题听起来就很愚蠢。

    有这么一个几乎无限制的满足要求的会在,燕无纠大可以拿着它去要求佛寺收留保护燕家母女俩,也大可以要求他们给他足够的金银,或者要求他们帮他查明当年燕家出事的内幕

    总之无论要做什么,都比单纯将翠玉莲花当出去换一点钱来得合算。

    燕无纠没有开口质疑梵行话中内容的真假,但还是忍不住显露出了一点震惊:“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梵行只是看着他笑而不答。

    燕无纠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好在他也不关心这个,指缩了缩,抓过梵行掌心那枚莲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冷铁般坚毅的神情:“活当,我会把它赎回来,算你借我的钱,我欠你一个人情。”

    梵行对于他的选择一点也不意外,微微笑了一下,看着燕无纠把莲花心妥帖地塞进口袋里。

    燕无纠这个选择聪明极了,拿着莲花去典当,充其量算是向梵行借了钱,而要是用莲花去佛寺要他们做事,那就是欠下了大人情。

    想来也知道,能让各大佛寺二话不见玉办事,这翠玉莲花的价值比他所能想象的要高得多,他要是欠下了这么大的人情,以后怕是咬着牙都还不起。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梵行回了自己的破庙,燕无纠则摸了摸口袋里硬而凉的东西,深吸了口气,鱼儿般窜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昌平坊里鱼龙混杂,花街旁赌坊坐落,对门就是林立的当铺,暗娼门子便是白日也欲迎还拒地将帘子掀着角儿,燕无纠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轻车熟路地从高高低低的门脸儿前穿过,一口气跑到了一处铺面前。

    这铺子中等大,不高不矮,幌子上画着一串铜钱和一个秤盘,意为典当行,旁边用方光圆大的黑字写着“大盛和”三字,门口摆着张桌子,四五个闲散汉子围着桌子推牌九,见燕无纠神色踌躇站在门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便有个人笑着出声:“哟,这不是咱们九爷吗!今儿这是闹什么东风,把咱们九爷吹来啦?四哥这几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们嘴里玩闹般喊他“九爷”,和喊个孩子气的绰号也没甚区别,燕无纠听他们到四哥,眼皮抖了一下。

    外头当铺多了去了,比起那些正规的大当铺,黑老四的这家铺子收的利多,追债也狠,但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给的钱也多。

    是典当,在黑老四这里,倒是更像借贷了,外面这些看似闲散的懒汉都是黑老四底下帮他追债的打,燕无纠原本也打算向他借贷给娘看病,但若没有这个用作抵押品的玉莲花,燕无纠就只能把自己典给黑老四,以后也跟着这群人做打生打死的活计。

    外面人的大声笑闹把铺子里的人都给引出来了,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披着旧衣走出来,他面貌平平,扔进人群里就会没了影子,唯有一双眉毛,眉尾如伞散开,根根乌黑乍起,长得凶狠非常,一下子就给他添上了不少凶悍之气。

    “哦,这不是啾啾吗。”黑老四不姓黑,他得这么个名号,就是因为他长了这么对又黑又凶的眉毛,在当初拜把子的一群兄弟里排行第四,才被称一声黑老四。

    他走出来,看见燕无纠站在当街,立马表现出十分高兴的样子,伸招呼他:“来来来,来你四哥这儿,里头有新买的栗子糕吃不吃?”

    黑老四绝口不提前些日子燕无纠要入伙的事,只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好大哥样子,带着燕无纠往里走。

    当铺里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大朝奉头发花白,双拢在袖管里正在打瞌睡,黑老四看也不看他,只是敲敲桌子把他叫醒:“老陈!来给这位兄弟上杯茶!不得以后就是你的徒弟了!”

    黑老四是脚夫发家的,开了当铺也不懂那些古玩里的名堂,请了个没甚名气的玩家来做朝奉,总是信不过他,怕他藏私,心里就有了要自己养个朝奉的念头,又见街面上跑的孩顶属燕无纠最伶俐,还能会道,哄得不少大人都昏头转向,就动了要收他到麾下的心思——便是他学不会这些门门道道,也能做个打给自己卖命。

    他见的人多了去了,一见燕无纠今天站在门口的样子,大概就知道自己达成所愿的时候不远了,因此越看他越得意,将桌上那碟栗子糕推过去:“吃吧,孩都爱这个,日后来哥哥这里玩,也少不了你的吃穿,你的娘亲姐姐,四哥也一并照顾了。”

    这就是在向燕无纠许诺条件了。

    九岁的孩低着头,模样有些局促,黑老四只当他是紧张了,也不以为意,兀自笑眯眯地看他,就见燕无纠深吸了口气,攥成拳头的递到黑老四面前,张开递出那块玉莲花:“四哥,活当。”

    黑老四的笑容一下子从脸上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燕无纠的脸,视线慢慢地落到燕无纠里,在那枚玉莲花上停了很久,然后忽然笑了起来,抬一招:“老陈!有生意上门了,过来看看。”

    他抬招呼老陈,燕无纠悄悄地松了口气,任老陈从他里将那枚玉莲花拿走,对着阳光端详起来。

    黑老四转了转边的杯子,笑眯眯地问:“这样漂亮的玉可不多见啊,是你姐姐遇到贵人了?”

    他把话得很隐晦,但是燕无纠一下子就听明白了,放在桌下的登时握紧。

    燕多糖偷摸着行窃一事,多少有人会知道,尤其是黑老四这类混街面的人物,底下就有不少划了片区的乞儿和偷儿,燕多糖的上功夫一般般,被发现也是寻常事,要不是她只是偶尔为之并不当主业做,黑老四之流早就上门找她了。

    他这话的意思,只差摆明了这玉是燕多糖偷的了。

    燕无纠没有立刻回答,停了片刻才笑嘻嘻地:“姐姐最近都在接绣坊的活,哪有什么贵人,要贵人,当然是九爷认识的多啊!”

    “先是认识了四哥这样的贵人,又碰着了一个傻乎乎的和尚嗨,四哥你不知道那和尚多好骗!我就在他面前掉了两滴猫尿,他就把所有钱都给我娘买了药,又拿出这块玉送我你他是不是傻!”

    孩儿得眉飞色舞,初初进门时的那种局促窘迫一扫而光,他两眼放光,神色狡猾,一副在场面上混出了油的混蛋模样,和外面讨生活的那些混混没有一点儿差别。

    黑老四听他这么一,大概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是了,前几日就听这孩子拜了个和尚做先生学什么字,大约就是那个和尚见这个混蛋可怜,动了恻隐之心,又给钱又出力,想把他教好,没想到转头就被卖了。

    黑老四看燕无纠的眼神又变得和蔼起来,好运遇见了个冤大头,这没什么,只要这孩子还能留在昌平坊,凭他那个拖后腿的娘,就迟早有要来求他的那天。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现在别结下仇怨就行。

    这么想着,黑老四朝老陈点点头:“值多少?”

    老陈会意,将玉莲花放在桌上,报了个稍微高一些的价格:“品相不错,雕工也精细,有这个数儿。”

    他伸出两,翻了两翻,比了个二十五。

    二十五两,普通农户一年都不见得能攒下二两,这二十五两足够燕家母女两人安安生生过上十年了。

    黑老四哈哈大笑起来:“二十五两?这么抠搜干什么!啾啾可是我的亲弟弟一般,三十两!拿着慢慢花,不够再来找四哥要!”

    老陈从一只方柜里取出个包裹,当着他们的面数出三十两来,用破布包上,抄起桌上快秃噜毛的笔,放嘴里舔了舔,在一块的硬纸上写下了一个数字,连着银两递给燕无纠:“拿好,这是赎东西的票子,丢了就不给你赎了。”

    燕无纠将硬纸和银子都好好塞进怀里,朝黑老四嘻嘻一笑,浑然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子:“四哥你真好!”

    黑老四目送他跑着出了门,嗤笑了一声:“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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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无纠抱着包裹一溜烟跑到了梵行的破庙里,探头探脑朝里面看,白衣的僧人正背对着他坐在佛前念那些他听不懂的经文。

    燕无纠犹豫了一下。

    他骗黑老四骗得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但是一想到要拉着梵行陪他骗人他就觉得浑身哪儿都不对劲起来。

    “进来吧。”

    他在外面天人交战,里头的梵行早就听见了他的动静,放下里的念珠。

    燕无纠慢吞吞地踮着脚尖往里蹭了两步,心虚地吹了两声口哨,又觉得在庙里吹口哨太不尊敬了——奇怪,以前他怎么没这种感觉?

    他看了看坐在那里宛如素色莲花的僧人,果然是因为有这个人在所以气氛才会奇奇怪怪的吧?

    “我我当了三十两。”燕无纠咳嗽了一声,含含糊糊地出这句话,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瞟着梵行的表情。

    面貌清秀的僧人对此没什么反应,只是镇定地点了点头。

    燕无纠闭上嘴,脚尖在地上点来点去,见梵行始终八风不动端坐原地,知道自己的耐心是比不过这个和尚了,破罐子破摔道:“那个什么先生,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再帮个忙呗?”

    他努力睁大眼睛扮无辜孩童,企图发挥外貌优势征服梵行,谁知道梵行睁开眼睛看他,表情比他还无辜纯稚:“贫僧两袖空空,笨嘴拙舌,能帮得上施主什么忙呢?”

    看着梵行这个表情,燕无纠愣了一下,在心里哀叹了一声,输了。

    梵行摆着这个表情,还有谁能逃过他的佛掌!

    燕无纠抓抓头发,颓丧往地上一坐:“哎就是,这些钱,你就是你的,你要带我去云游四方啥的,让她们拿着这些钱去别处安家”

    他绞尽脑汁想要找个好借口出来,两只在地上抓挠那些稻草,把梵行整理好的稻草蒲团抓成了一个塔,梵行就好脾气地看着他像只猫一样四处捣蛋。

    “佛家子弟,不打诳语,不做欺瞒之举。”

    看燕无纠龇牙咧嘴想半天想不出什么好词儿了,梵行才静静地了这么一句。

    燕无纠脚并用爬到梵行声旁,露出讨好谄媚的笑脸,把大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先生大师高僧”

    梵行又好气又好笑:“你就是喊出了花,也不能叫我动摇一分。”

    燕无纠眨巴眨巴眼睛,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爹!”

    梵行:“”

    ??????

    他有那么一瞬间震惊到失语,就见燕无纠露出了孩子特有的狡黠笑容:“你动摇了!”

    作者有话要:  梵行:继当了两次娘后,贫僧今日又喜当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