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
我妈耶, 你当初年纪就这么想得通的吗, 就和陌生人在野外露宿?
海泠你年纪就想得这么多吗,我当年可比你单纯多了。
我那怎么也是个不熟的人啊。
海泠,话是这么讲的……不过我觉得他人还好。
我想起来了, 海泠过, “他是个好人”。
虽然话少,又凶,总是摆着一张“懒得跟你解释”的脸。
海泠,当时已经是初秋了, 一入夜就又潮又凉。帐篷里倒是有软垫,但她没敢躺下,就蜷着身子裹着毯子, 缩在角落里。
今天要想的事太多,她的老鼠又“呼啦啦”地跑起滚轮了。
海泠想,高去哪儿了?明天也找不到他怎么办?她继续跟着这个外国人,就当山村旅游?她想这可不行, 她得趁早把他拖到电视机前去, 哪怕是骗也要骗去。
她又想起刚才那个姑娘。她想那姑娘不会有事吧?听旁边的人的意思,她丈夫好像一直对她很凶——所以她去祠堂里求娘娘保佑?
海泠想, 看她白白净净的样子,应该不是本地人,那她怎么会在这儿?
海泠想着想着就累了,眼皮越来越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她想睡, 又睡不着,迷迷糊糊地坐了一会儿之后,海泠感觉自己似乎进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
她的眼睛应该是闭着的,但她能看见眼前的东西。
她还听见有人在帐篷外轻轻地话,不是J的声音。
到这里,海泠停了停。
我怎么了?海泠扁扁嘴,继续往下了。
她,她记得当时自己撩开帐篷的帘子悄悄向外望,看见篝火已经很了,柴堆里只有几点火星明明暗暗地闪烁。她的视线又朝前一飘——离帐篷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J坐在他的登山包上,背对着她,低着头托着腮,似乎在盹。
一个淡淡的身影落在他旁边。
虽然从海泠的角度只看得到背影,但只看一眼就能知道——那是一个十分美丽的女人。
淡金的长发,纤细的腰肢,她□□的肩膀在月色下像圆润洁白的鹅卵石。她并拢双腿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手臂环着他,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头,柔顺得像只猫。
夜风吹过,吹灭了最后一点篝火,吹不动女人的发丝和裙摆。
第二天,海泠是被乌鸦的声音吵醒的。她发现自己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倒在地上睡了一夜。
毯子倒是裹得好好的,就是起来之后浑身酸痛。
海泠撩了帘子走出帐篷,发现J正在收拾背包,一只乌鸦停在路旁的树上。
海泠想起昨晚见到的景象,刚要开口,J抢了她的话头。
他,收拾收拾,早去早回。
海泠想了想,好。
他们很快就到了第二个村子,然后是第三个。这一带村落的景象大同异——古朴的房子,质朴的村人,“现代化”这个词就像沙子一样,从男耕女织的劳作生活的缝隙里渗入,但还不足以引发改变。
兜兜转转一上午之后,除了两座挂着同样的牌匾的祠堂,两人什么也没发现。
海泠还问了几个村头洗衣服的大姑娘,路边揪狗尾巴的伢儿,还有门口晒太阳的婆婆——“见过一个白白净净的男学生吗?大概这么高,城里来的。”
“没有。”
唯一的收获是,海泠现在知道了这三个村子,或者这一带,供奉的都是同一位娘娘——叫“玉纯娘娘”。
但知道了又有啥用?
海泠现在怎么办啊,还要接着找吗?她反正他借了书肯定迟早要回去还的——而且万一他已经在还书路上了,结果图书馆没人,这又怎么办?
J想了想,先送你回去。
海泠感觉自己一晚上和一上午的时间都白费了。
她,那你跟我一起回镇上吗?
J没有直接回答。他伸手招来了那只乌鸦,一人一鸟又交流了几句,然后他转过头对海泠,走吧。
海泠好好好,你了算。
踏香村是最靠近公路的村子,也只有那里有公交站。于是两人又原路折回,花了一个中午的时间,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进村的时候还没到傍晚,应该赶得及最后一趟公交车。两人再次穿过那些歪七扭八的巷,路过村人好奇又警惕的眼神。
拐完一条巷子之后,海泠又看到玉纯娘娘的祠堂了。
虽然是个籍籍无名的神仙,但看样子,在当地居民心目中,她相当于庇佑一方的土地神。
海泠还跟上一个村子的人听过,晒太阳的婆婆,玉纯娘娘什么都管——家宅平安,财源广进,儿孙满堂……只要是这村里的人,求什么,她就管什么,有求必应。
婆婆,不过这两年,后生辈都不信玉纯娘娘了,娘娘渐渐地也就不管事了。
海泠又看着那座祠堂,想起J——“她早就不在这里了”。
那娘娘会去哪儿?镇上的“动物园”?
她刚忍不住要问,突然看到对面巷口拐出一个人影,迈着步朝祠堂走去。
是昨天那个被丈夫拉走的姑娘。
海泠喊住旁边的J,你等等,我去那边看看,马上就来。然后她也不等对方回答,直接跑过去了。
海泠看到那姑娘停在门口的香炉前,恭恭敬敬地上香。她试着叫了她一声,那姑娘回过头了。
近看之后,海泠才发现她一边的眉毛是断的,空出一道淡淡的伤痕,下巴上的皮肤也凹下一块,像是伤口愈合后留的疤。
那姑娘又飞快地把脑袋一钩,低头看着地面,有什么事吗?
海泠想了想,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学生,大概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这么高,头发是这样的,眉毛是这样的。
她一边一边比划,然而那姑娘只是低头看地,连眼睛都不抬。等海泠完了,她又低着头,没有,没见过。
海泠,那——那你是本地人吗?听你口音好像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姑娘一愣,抬起头看她——然而只看了一眼,又像豆芽一样垂下脑袋了。
她,我老家不在这里。
海泠那你也来拜玉纯娘娘啊,我听娘娘在这一带很灵的——你是求啥的,拜了有用吗?
姑娘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起头,能有什么用呢,也就是求个心安——点完香烧完蜡烛回去,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她话的时候皱着眉头,有疤的眉毛像被虫子咬掉一块。
她,可能因为我不是本地人,所以娘娘不保佑我吧。
海泠,怎么会呢,你是本地人的媳妇,也是本地人——
她到一半就闭嘴了,她看到对面姑娘的断眉又抖动了一下。
海泠想了想,我看娘娘这儿除了你也没什么人来,要不我们把里面扫扫吧?
她,不定娘娘一高兴,看你这么听话,也保佑你了呢?
我你这哄得也太假了。海泠不然怎么办,总得找机会和她套话啊。
毕竟她看起来就一副知道什么情况的样子。
海泠这么完之后,姑娘的眼神一动。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里面我一直在扫……就是够不着那块匾,本来想把匾取下来,擦一擦……
海泠赶紧没事没事,我带了个高个子来。
高个子踩着椅子,把牌匾摘下来了。
海泠本来有些担心,这怎么也是个神位,她们几个外人冲进来二话不就摘人家的匾额,会不会有些冒犯;不过她又一想,J那位娘娘早就不在这儿了——那应该也没有关系吧?
牌匾一落地,在阳光下一照,更显得破旧不堪,字迹上的裂痕都清清楚楚。海泠,这种情况,光是擦已经没用了——要不你找笔墨来,我把上面的字描一遍吧?
她,至少把娘娘的名字写出来,不然人家都不知道这是谁。
那姑娘连连点头,然后跑去对面卖部,买了笔墨回来。
(我这么容易就买到笔墨了?海泠,像那种村头卖部,仓库里的存货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有笔墨也很正常。)
当时海泠看过天色,还是下午,离傍晚尚有一段距离。于是她草草泡了笔开了锋,往墨汁瓶里一蘸,沿着裂开的牌匾上的旧迹,一笔一划地描。
玉,纯,娘,娘。
因为原来的字迹实在模糊得不行,她也不敢保证每一笔都和原来的一样。好在一共也就四个字,转眼就写完,放在供桌上晾干。
那姑娘你真厉害,字写得比我好多了。海泠“嘿嘿嘿”地,也就懂点皮毛。
完她看看旁边的高个子——站在神像前,双手揣兜,什么也没。
她本来还担心这姑娘看到J会害怕,没想到她这会儿倒是大方得很,还主动开口,问她们从哪儿来。
海泠从镇上来的。她“哦”了一声,没往下接话。
海泠,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被提问的对方张了张嘴,刚要话,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门口炸响。
——“一天天的就知道出门勾三搭四,是这地方不够好,留不住你这城里的仙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