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泠, 这是她第二次看到J抽烟, 之前一路上，他连烟盒都没掏出来过。

    我可能是有别人在场的时候不抽烟？

    海泠应该不是，因为当时他对面还站着一个人。

    或者不能是“人”。

    在火柴的光圈之外, 有一个影子站在黑暗与火光的交界线上。

    和之前那些贴在地面上的阴影不同, 这是一个直立的，可见的，人形的影子。

    海泠用手挡开乌鸦，偏过脑袋使劲朝前张望。那个影子的身形像是个女人——但肯定不是之前她看到的那个。她觉得这女人似乎很老了, 身体佝偻在宽大的衣裙里，像一只在壳里干瘪脱水的虾。

    夜风从那一头吹来，空气里涌起一股腐坏的味道。

    乌鸦绕着海泠飞个不停, 还警告似的伸头来啄她的手背。海泠一巴掌把它拍开，朝前走了两步。马路很窄，路上也没有车和人声，她听见J似乎在话, 声音很, 顺着风才能听到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

    他——滚开，死心, 放弃。

    那个老女人往前跨了一大步，朝他伸出干皱的双手。这不是乞求的姿势——而更像是追讨。

    J吸了一口烟，烟头“呼”地一亮。他顺势伸出手臂，把烟头朝前一点。

    明明还隔着两步的距离，那个老女人却像被烫到似的, 朝后猛退一步，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干瘪的胸口。

    她弓起身体，扯着嗓子，反正你不想活，我不想死，为什么不给我？！

    J，凭你的脏手也想碰她。

    这句话清清楚楚地传到海泠耳中。不知为何，她一下子想起了那个薄雾似的美丽女人。

    海泠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乌鸦暴躁地大叫一声，对面的两人同时转头朝这边望来。

    海泠看到那个老女人的脸了——五官模糊不清，仿佛被风化的雕塑。她身上的衣裙也不像是寻常款式，颜色艳俗的褙子、马面裙，外面还罩了一件毛了边的斗篷；海泠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这身扮。

    照面的瞬间，那个老女人的身形消失了。海泠还没反应过来，一股浓烈的尘土味猛灌鼻腔，她面前“呼”地出现了一张暗沉沉的脸孔。

    ——何止是风化的雕像。老女人的脸上绽开大大无数的裂痕，还在扑簌簌地朝下掉碎屑。她完完全全就是一座泥塑。

    海泠想起是在哪里见过这身扮了——这是祠堂里的玉纯娘娘。

    海泠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乌鸦立时俯冲直落，利喙击穿了泥塑的前额。泥塑面上的裂痕顿时如蛛网般张开。

    但她还没有倒下，干枯的双臂像树枝一样朝海泠猛地戳出。

    ——一根划亮的火柴从对面抛来，的火光在夜色里烫开一道弧线。火柴落在积满灰尘的斗篷上了，只是轻轻一落，下一秒，烈焰冲天。

    泥塑的裂缝里爆发出尖锐的嘶鸣声，像有一百支汽笛同时被拉响。火光中，海泠看到泥塑落在地面上的影子——仿佛无数女人的轮廓重叠融合，不分彼此。

    她看到自己的影子也“呼”地延长。一名武将从光下的阴影中出现，手中宝剑如雪如电。

    ——他挥臂，斩落。

    剑锋所到之处，女人们的影子像纸片一样裂开。火焰烧成了泛青的金黄色，泥塑轰然倒塌，碎成粉末，消失在火光中。

    火焰也熄灭了。

    四周再次沉入寻常夜色。海泠原地转了一圈，这里虽然不是市中心，但几十米外也有民宅，刚才烧了那么大的火，竟似乎没有被人发现。

    影子里的飞将军，还有叫个不停的乌鸦也不见了。

    一点火星从马路对面飘来。到她跟前的时候，火星骤然一亮，然后被一只手掐灭了。

    J吐了口烟圈，人找到了吗？

    海泠抬起头，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脸；但现在什么火光也没有了，昏暗的夜幕里，遥远的月亮是唯一的光源。

    海泠，找到了，不过他没带书，他明天就回去镇上，到时候把书送到我那儿去。

    J淡淡地应了一声。

    海泠刚才那个是谁？是不是之前在祠堂见过的玉纯娘娘？

    J，是啊，她被你从千里之外叫来了。

    海泠她在跟你要什么东西？

    J在黑暗中看了她一眼，然后摸出烟盒，又点了一支。

    狠狠地吸了一口之后，他，她以为我会把我妻子的遗物给她——和之前那些人一样，痴心妄想。

    妻子，遗物。

    海泠只听见这两个词了。

    她站在原地，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想到月色里的那个女人，她伸出双臂温柔地环抱他，像只猫一样柔顺地靠着他，她口中倾吐出只有他才懂的语言——对，那是他的妻子。

    面前的男人没有再看海泠，他背过身抽完了一整支烟，把熄灭的烟头远远丢进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顾自走了。

    他望着月亮吐出最后一口烟的时候，海泠听到他声了一句什么。

    外语，她听不懂。直到很多年后，她翻起高的字典才知道那句古拉丁语的意思。

    ——“如果爱情可以拯救你，那你应该永生不死”。

    这天晚上，海泠自己在招待所投宿。一整夜的梦境混沌得像一锅汤。

    第二天一早，她直接去了车站，同行的旅伴果然已经在那儿了。他你不等那个伙子吗？海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院，而且我总得比他早到。

    然后早班车来了，二人像来时那样上了车。

    我，你都不顺便问问他，关于他妻子的事吗？你就不好奇？

    海泠，别人一看就不想的事，还要不长眼地问，心挨。

    哦。

    但不问不代表她不会胡思乱想。公交车颠簸的这一路，海泠已经在脑内补完了一个跌宕起伏，缠绵悱恻的西方爱情故事。她想莫非J想找的，是复活他妻子的方法？《行笔拾遗》上还有这样的方法？

    还是，有这样的神灵可以做到？

    她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售票员扯着嗓子喊踏香村到了，有没有要下车的。然后公交车停下，前后车门开，几个人下车，几个人上车。

    海泠前面的位置坐下人了，是一对年轻夫妻，女人手里还抱着一个伢儿；伢儿正在专心地吃手指。

    海泠看到他们，又想起前天遇到的那对男女。

    她稍微记挂了一下那个断眉的姑娘——不知道她那天回去之后怎样了。然而她又转念一想，反正是愿愿挨的事，她一个外人，瞎操什么心。

    车子开动了，前面的夫妻开始话。海泠稍微听到几句，无非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他们似乎是去镇上给孩子看病的，

    那个年轻女人，这趟走得也太急了，家里的事都没做完，要是到了镇上，挂不上号，把鸡给饿着了怎么办？

    男人，儿子发了三天的烧，你还要管家里的鸡鸭喂没喂？哪个是你亲生的？

    海泠忍住了一声笑。

    然后她听到那个女人，干嘛非去城里看病，让玉纯娘娘看看啊，上哪儿看不是看？

    男人，你还真信她是玉纯娘娘？前天这时候，她还被叫棍子媳妇呢！

    海泠把耳朵竖起来了。

    女人，真的呀，大家都这么的，你不也看见了吗？祠堂里那块破匾上的字变新了，娘娘雕像的脸也变得跟她一样——眉毛是半截的。

    男人，我看还是不靠谱，字是她写的，脸也是她画的吧。

    女人，那她刚被附身那天，还治好了一个外国人呢，就那天傍晚来的那个，被她家棍子给捅伤了，她一治，啥事都没有，连疤都没留下！卫生所的大夫也看见了！

    男人嘟囔着胡八道，又换了个话题。然后吃手指的伢儿不想吃手指了，“哇哇哇”哭起来，两人又手忙脚乱地哄孩子。

    海泠身边一直戴着帽兜闭着眼睛盹的人话了。他压着声音，这就是大部分宗教在初级萌芽阶段的样子，那个女人很快会成为十里八乡的新神。

    他，不过这么一来，她的丈夫也不会再她了，她的目的也达到了——用你们的话，也算是“娘娘显灵”。

    海泠，可她这算是利用神灵造假吧？

    J，你以为最早的“娘娘”就是真的吗？

    海泠一愣。

    J，很多民间的神都是这样，是被信众捧成神灵的——在成神之前，她们可能只是情商略高，懂得随机应变的家庭妇女。

    他，宗教的神大多是人造的，但这些人造神却往往活得更长久。

    然后他又闭上嘴，不话了。

    海泠看到他胸前的项坠，坠子里大概藏着一个像星辰一样美丽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