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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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就失火了?谁故意趁你不在放的火?

    海泠, 没人放火。

    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 海泠就赶回去了。她在火车上颠簸了一天一夜,脑子里乱得像被塞进一窝蜜蜂,它们“嗡嗡嗡”地鼓动翅膀, 在她颅内密密麻麻地爬行。

    在电话里, 办公室的姐姐只告诉她图书馆在前一天夜里失火,剩下的情况来不及明。海泠一路都在想怎么会着火,烧掉了多少,要不要紧, 房子还在吗,姑姑知不知道,奶奶知不知道……

    还有爸爸, 爸爸知不知道?

    30个时的火车,4时汽车,她就像坐在风暴中的舢板上,思绪一秒都静不下来。她觉得自己成了个空壳, 心跳声在胸腔里撞出“通通”的回音。

    车上邻座的阿姨看她脸色不好, 问她要不要喝水。海泠摆摆手想没事,才一开口, 眼泪就流下来了。

    她有没有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图书馆不能出事。要是图书馆没有了,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去哪儿?

    海泠转过脸对着车窗,用衣袖抹掉眼泪。她的两个袖子都湿了。

    到达镇上是第二天中午,她顾不上回家, 直接背着包跑去图书馆。才刚拐过街口,海泠一眼就看到一个焦黑的屋顶。

    不对,半个焦黑的屋顶。

    她的脚步一软,差点摔在地上。

    失火原因已经调查清楚:路边的电线杆线路老化,短路冒了火花,加上秋天天气干燥,图书馆是木制结构的老房子,三楼离得又近——各种客观的意外叠加在一起,房子就着火了。

    还好发现及时,只被烧掉了半层顶楼。

    正好是藏书阁那半层。

    屋顶烧光了,房梁焦黑,墙上被烧掉几层墙皮。救火的邻居,地板一踩一个坑,最好别过去。

    海泠到的时候,老镇长正好也在。他,藏书阁里都是海泠爷爷的个人藏品,政府赔不了,也没法赔,只能帮着修修房子。他现在三楼还太危险,先别急着上去,等工人把楼层加固了,你再上去点数一下,查查损失。

    查了又怎么样?烧掉的书还能再回来吗?

    海泠抱着她的包,站在大门前就哭了。

    出声的,不遮不掩的,劝不住的哭。

    不知道谁去叫来了她姑姑。姑姑搂着她别哭别哭,不过烧了些霉纸头,再也是意外,你在也好不在也好,天数注定要烧,躲也躲不过的。

    她我倒庆幸你不在,不然你肯定要冲上去救火,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办。

    她这些本来就是你爷爷的书,不定是爷爷在地下想看书了,就一把火带走了。

    海泠缓过气来了。她奶奶知道这事了吗?

    姑姑眼皮一垂,,还没敢告诉她。

    毕竟图书馆在成为图书馆以前,是奶奶住了几十年的老房子。

    海泠那爸爸呢?

    姑姑叹了口气,当天夜里就给他的寻呼机留了言,现在你都坐火车回来了,他还没个音信。

    姑姑,哪儿有这样的人,过年过节不回来,家里出事了也不回来,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连个音信都没有——不知道在哪儿赚他的大钱。

    姑姑又陪她了会儿话就回去了,老镇长也回去了,海泠站在马路上看着工人修了一下午房子,然后工人们也收工回去了。

    他们你早点回家吧,三楼得重新盖过,没个十天半月修不好。

    他们的“回家”是回海泠现在住的地方,但在并不遥远的几年前,这栋被烧掉的房子才是海泠的家。

    海泠在门口的石阶上坐下了。时候的夏天,太阳一下山,她就坐在这儿,手里端着个碗,碗里有时候是洗净的大红樱桃,有时候是冰冰凉的切成块的西瓜。

    爷爷总她端着碗坐门口像什么样子,赶紧进来;妈妈你再坐石头上就要拉肚子了;有时候爸爸也会在她旁边坐下,抓她碗里的果子吃,给她讲天上的星星的故事——有些是书上写的传,有些是他随口胡编的。

    但现在不是夏天,石阶非常凉,寒气沿着脊柱向上爬,海泠浑身都觉不出一点暖意。

    没人训斥她,没人记挂她,也没人陪她一起坐了。

    海泠想,这火为什么会烧起来,为什么要烧起来,她现在该做什么,能做什么?

    她的手指伸进发丛,抓紧又松开。

    ——她突然听到翅膀拍动的声音,不是寻常雀儿。海泠抬起头一看,暗沉的夜幕中,一个黑影张开双翼从她头顶掠过。

    脚步声从马路对面传来了。

    J,书还在吗?

    海泠低头坐着,不话。

    J走到她面前了。他是三楼的书库着火吗,书没事吧?

    海泠,烧光了。

    J立刻一步跨过三级阶梯,走进图书馆大厅。海泠听到身后传来“咚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然后是损毁的木地板被踩踏的“吱呀”声。

    楼顶上“哗”地掉了什么东西下来。

    脚步声变轻变远了。

    海泠从台阶上站起来,跟着跑上楼去。整栋房子都没有开灯,但屋顶现在是敞开的,月光和星光直接倾落,不需要开灯。

    她看见J已经走进书库了,正蹲在地上扒拉那堆烧剩下的废纸。

    J不可能全烧光了,肯定还有剩下的……必须有剩下的。

    他我找了这么久,不能把最后的答案烧掉。

    海泠踩着焦黑的地板,大步冲到门前。她你给我出来,这是我家的房子,我家的书!

    J没有理她,继续在灰堆里翻找。

    海泠又一步踏近,脚下的地板“咔嚓”一声断了,她措不及防地一晃,险些掉下去,还好及时地挪开脚步,在旁边站稳了。

    书库里的人还低着头找东西,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

    海泠不知为何想起了自己爸爸。

    爸爸也是这样。海泠时候总觉得他像活在另一个频道上,他和自己的交流总是单向的:他,她听;轮到她的时候,他就切换频道了。

    就像家里的老电视机,只能接收到寥寥几个电视台,有时天线的角度没调好,屏幕上就是一片雪花斑。

    现在书库里的那个人也是这样。

    海泠吸了一口气,对里面的人,你出来,我想起有个地方可能会有你要找的东西。

    信号接上了,对方收到了她的话。

    J,哪儿?

    傍晚六点,镇的马路上鲜有行人。海泠带着J一路朝前走,一直走到镇上的供销大厦。

    大楼外墙的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像满天星彩。

    海泠继续领着他朝前走,走灯火通明的橱窗和幕墙。J要去哪儿?你的地方在哪里?

    海泠猛地停住脚步。

    两人现在的位置,是在一面广阔的橱窗前。玻璃那一侧,三五台大彩电正在播放这个时段的电视节目。

    带着白手套的米老鼠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从屏幕那头走出来了。

    J意识到了什么。他收回迈出去的脚步,你骗我?

    海泠,我早几天就告诉过你,有人在找你。

    她的话音刚落,米老鼠朝屏幕前伸出手。戴着白手套的四个指头扒着电视机的框体一撑,圆溜溜的大脑袋探了出来。

    米老鼠的脑袋从屏幕中剥离的瞬间,变成了一张俊美的人脸。

    是海泠曾经见过的那张脸,集中了世界各地的银幕美人们的长相。

    然后是脖子,肩膀,胸膛……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电影从屏幕中走出,穿过橱窗的玻璃,走到两人面前——在J转身要走的同一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然后他转过脸对海泠,谢谢你帮我找到他。

    海泠,那你告诉我,我爸爸在哪儿。

    电影,我最近一次看到他,是在M市——不过这个最近,也是半个多月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