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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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M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国内第一大都市了吗?

    海泠是啊, 民国的时候就是了。

    我, 那曾外公从S城转去M市,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啊?

    海泠,那他为什么不给家里回电话?

    我想了想, 难道是怕被发现, 电话是从M市来的?

    海泠,反正那个时候我非常生气。

    电影出“M市”两个字之后,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那里和爸爸之前的S城,相距一千多公里。

    爸爸一个人瞒着家里, 绕了个大圈,音信全无地走了两年——这是在干什么?

    要不是汇款单还在陆陆续续地来,海泠可能都要去报案了。

    电影又补充了一句。他半个月前, 你爸爸在商场电视幕墙前站了一会儿,当时屏幕上在播放天气预报。

    他,那之后我也没见过他。

    海泠,哦。

    旁边的第三人皱着眉头开口了。J, 你把我骗到这里来, 就是为了这个?

    海泠,你要找书, 我要找爸爸,我觉得我的理由也很正当啊。

    完她就转身走了。她听见电影在身后话,她听不懂的语言,但语调似乎激动又恭谨——显然是对J的。

    J也话了,语气平淡, 又透着些不耐,像搅着一杯迟迟凉不下去的咖啡。

    然后海泠走远了,听不到他们在什么。

    她径直回了家,开门,开灯。开关“啪”地按下,圆顶灯亮了,整个房子都浸在暖黄色的光里。

    电视机顶上挂着一张全家福,是海泠七岁的时候拍的。照片上的她梳着羊角辫,戴着大红花,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

    海泠每天进出家门都会看一眼这张照片,她闭着眼睛都能画出妈妈的样子。

    那天晚上,海泠把老影集都找出来了。爸爸妈妈结婚前没有照片,结婚后才陆陆续续地拍了几张合照,两人或者站在一起,或者坐在一起,或者头挨着头,或者眼望着眼。然后照片上多了一个娃娃,娃娃慢慢长大,从穿着尿布,变成穿着开裆裤,又变成穿着裙子;爸爸抱着她,妈妈牵着她,爸爸妈妈拥着她。

    海泠翻了一会儿,突然发现照片似乎少了几张,也许是从老宅里搬出来的时候遗失的。不过,反正照片也只记录到她十岁那年为止,妈妈去世后,家里就没再拍过照了。

    她印象中和妈妈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上,妈妈烫着时兴的大波浪,穿着长长的花裙子,拉着她的手站在镜头前。海泠记得照片上的自己正在哇哇大哭,因为她的蛋筒冰淇淋掉地上了,她还一口没吃。

    当时要是知道,这是最后一张和妈妈的照片,她什么也不会哭的。

    看完影集,海泠早早地关灯睡觉了。她梦见飞将军在对自己话,但他光是动着嘴,她听不到声音。

    第二天上午,海泠像往常一样早起出门,去图书馆。虽然屋顶还敞着,但图书馆还在——只要图书馆还在,她就是这里的管理员。

    当家人不管这里了,那就她来管。

    修房子的工人们差不多同时到了,一到就开工。海泠给他们倒水泡茶,他们就一边干活一边和她聊天。

    这些工人都不是本地人,是结了个队,四处揽活干的。他们房子没那么快修完,姑娘你正好放个假休息。

    海泠,不想休息,休息着也不心安。

    耳朵上夹了支烟的叔叔,那你也可以请假出去看看呀。

    海泠,什么出去看看?

    叔叔,你才多大?17?18?难道就一辈子待在这镇上了?你看看我们强子——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低头干活的伙子——16岁就跟着我们东奔西走,到处开眼界了。

    旁边的人,人家是女孩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就行了,再过两年年纪到了,找个好人结婚生娃——不比我们劳劳碌碌的强?

    叔叔,这倒也是。

    他又看了看海泠,朝她笑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

    他不过我还是觉得,年纪轻轻就留在这地方,也有点太可惜了。

    他,留下也好,出去也好,两边你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比都不比,那叫没得选择。

    他,我每次出远门回来,都觉得家里特别好,太好了,比哪儿都好——你见识过大风大浪,才知道什么是安安稳稳。

    海泠,那你怎么不选“安安稳稳”?

    叔叔,我是男人啊,我图安稳了,家里就不安稳了。

    海泠“哦”,然后给他的大茶杯里添满了水。

    她想,这叔叔得对,两边都经历过,比较过,才叫选择。

    爸爸两边都经历过了,比较过了……然后他大概是选了“大风大浪”。

    海泠提着水壶给工人们挨个添水。走到那个叫“强子”的伙子旁边的时候,他正在搬一个烧焦的柜子;海泠放下水壶,给他搭了把手。

    柜子抬开了,强子“咦”了一声。

    他这儿怎么还有个娃娃。

    海泠一愣,凑过头去看。

    柜子和墙的夹缝里,还真躺着一个脏兮兮的木偶娃娃。

    巴掌大的木偶,用木片木板连成的身体和四肢,边缘有些烧焦了,油漆都起了泡。

    海泠认出来了,自己时候玩过这个,她跟着妈妈去上班,妈妈在下班路上给她买的。她记得木偶娃娃的身体里穿着绳子,用手一拉,手脚就会动起来。

    海泠,这是我的娃娃,好几年没找到,没想到丢在这里了。她弯腰把娃娃捡起来,吹掉灰,一拉绳子——娃娃的手脚动都不动。

    她朝里一看,木偶里的绳子已经霉断了。

    刚才的叔叔也凑过来看。他哎哟这种娃娃现在可不多见了,上次想给我儿子买,满街找了一圈,看都没看见。海泠绳子断了,玩不了了。叔叔,绳子断了就换绳子呗。

    他把旧绳子从娃娃里抽出来,找了一条蜡棉绳,沿着孔洞重新穿了一遍,又把四肢连上了。

    海泠又拉了一次,木偶立刻听话地挥起手脚,像她时候见过的那样跳起舞来。

    我,就是家里那个木偶?海泠,是呀,你时候还摔过它呢。

    海泠,本来油漆都掉光了,后来你爸爸出生了,你爷爷就买来颜料,又照着补上去了;后来你出生了,你爸爸又补了一遍漆——绳子都不知道换了几遍。

    原来是传家宝啊……

    海泠那天就带着未来的传家宝回家了。她把它里里外外擦了个干净,然后放在电视机柜子上,和那张全家福放在一起。

    这天晚上她梦见自己时候了。她穿着花裙子,头上扎着羊角辫,辫子上束了大红花。她的手还是圆嘟嘟的,握着一个冰淇淋。

    妈妈囡囡你别跑,慢慢走。

    海泠想,对,这次一定要慢慢走,不能又把冰淇淋摔了。

    一定要好好和妈妈拍一张照。

    梦里她伸出另一只手让妈妈拉着,和妈妈一起望向镜头。拿着相机的是爸爸,他伸出三根手指,倒数321,然后按下快门——

    “咔嚓”。

    海泠睁开眼睛,她是真的听见了一声“咔嚓”。

    但不是快门声,像是木板断开的声音。

    海泠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晚上11点,窗外已经漆黑一片。她想刚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又是一声响动,“哗啦”,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了。

    非常清楚,非常真实——从客厅传来的。

    海泠脑中立刻闪过“偷”两个字。她想这时候该怎么办?如果出去,她肯定干不过偷,但是卧室里没有电话机,要报警只能去客厅……或者自己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等天亮了再?

    客厅的声音变成了“悉悉索索”,有人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捡起来了。海泠悄悄从床上坐起来,探头朝门外望去。

    客厅里泛着光。

    不是灯光,也不是手电筒,更不像是蜡烛一类晃动的光芒。那光线是淡金色的,非常柔和,好像有个太阳落进了屋里。

    ——大概不是偷。

    海泠披上衣服,光着脚声走到门口。她看到有只猴子背对着她站在电视机前,正在摆弄什么东西。

    确实是只发着光的猴子。像三岁孩似的身高,还有大耳朵,长尾巴,光芒特别亮的屁股蛋……不管这么看都是猴子。

    海泠忍不住“啪”一声开顶灯。

    她,你是谁呀。

    猴子被吓得一勾脑袋,手里的东西又“哗啦”掉地上了。

    海泠看见了,地上的是自己的木偶娃娃。

    猴子转过头。海泠看到它的脸:一半是金色的,一半是银色,就像太阳和月亮拼在了一起。

    猴子,你怎么会看见我?

    完它的眼睛一亮,又自问自答地挠了挠脑袋。

    它原来是有守护神的娃娃,怪不得怪不得,了不起了不起。

    海泠看它似乎没有恶意,就上前捡了自己的木偶。她看到木偶的手断了,大概是刚刚被摔了一下,顿时心疼得“唉”了一声。

    猴子,你再晚来一会儿,我就帮你修好啦。

    海泠然后呢?

    猴子,然后我就把它拿走啦嘿嘿嘿。

    海泠马上把木偶藏到身后。她你是谁?来干嘛?就为了偷我的玩具?

    猴子,我叫“寻不得”。

    它什么叫“偷”,神仙的事,能叫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