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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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妈耶,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名字。海泠可人家是神灵啊, 而且还是你得罪不起的那种。

    我咋了?

    海泠,就是你看不惯它,又干不掉它的那种。

    哦。

    据猴子自己, 它是一个藏东西的神, 这样的神有很多,名字都一样,叫做“寻不得”。

    我那种平时经常在眼前晃,但一旦要用, 就那儿都找不到的东西,就是被它们藏起来了吗?

    海泠,对。

    不过当时她面前的那一只, 是专门偷……专门藏孩子的玩具的。

    那只猴子还凑到她跟前,闻了闻她的手,然后报出一串清单。

    ——三个娃娃(一只狗,一只熊猫, 一只狮子), 一袋玻璃球(透明的,中间有红色蓝色绿色的梗), 一个塑料喇叭(刚买来不到两天)……海泠一听就明白了——都是她时候玩过,然而很快就找不到的玩具。

    猴子,这些都是你的吧?

    海泠是啊,都是我丢的。

    猴子,没丢没丢, 都在我那儿,都是我拿的。

    它“叽叽叽”地笑,尾巴都甩起来了,好像根本不担心会被面前的失主殴。

    它它只拿孩子的东西,因为孩子丢了玩具,会一直惦记在心里,哪怕长大成人了,也念念不忘——这个“念念不忘”就是它生命力的来源。

    而大人就不一样了,他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惦记去寻找,他们直接选择再买一个。

    “寻不得”是活在夹缝里的神,地位低下,没有信徒,但它们比许多高大上的神都活得长久。

    我可是有时候丢了东西,再过一阵子,那些东西就会自己出现啊。海泠,那是它们在整理仓库。

    天天藏东西,“寻不得”的仓库是会满的,所以它们要定期整理,把到了时效的东西还回去。

    猴子这样完,海泠直接,那你什么时候把我的东西还我?

    猴子,不还不还。

    海泠那帮我把这个木偶修好,是你砸的。

    猴子,修完了你就把它给我吗?

    海泠,不给。

    猴子,不修。

    现场气氛开始尴尬了。

    海泠想起一个事来。她,所有丢了的东西都是在你们那儿吗?

    猴子,什么是“丢”?“丢”这种状态其实根本就没有。

    任何存在,人也好物也好,有生命的也好没有生命的也好,只有两种状态——“在”,或者“不在”。

    这件东西“在”的时候,不管你能不能看到,它都存在——只是有时存在在你视野之外。

    这件东西“不在”的时候,就算找遍全世界也不可能找到,因为它的存在已经被抹消了。

    猴子,你们常挂在嘴边的“丢了”,其实根本不是丢,那东西还是在的,只不过你们看不到了而已。

    它你们凡人就这样,喜欢用自己的眼光判定世界;一个东西存在还是消亡,哪是你们了算的。

    我有道理啊。海泠,呸,它只是强行唬人,不想还回来而已。

    然而18岁时的海泠尚没有这样的觉悟,她被猴子成功地唬住了。

    海泠,我家丢了几页书,你帮我看看,是在不在了?

    猴子肯定不是我们拿的,我们要拿就是拿一整本,才不会单独撕几页。

    海泠,是有人撕了,但不知道还在不在这个世界上。

    完她跑去拿了自己的包,从包里掏出那本《行笔拾遗》。

    整间书库被烧后,这本书成了唯一的幸存者,顿时意义重大。海泠把书递给猴子,猴子耸着鼻子闻了闻,开始眨眼。

    它一金一银的眼皮“刷拉刷拉”眨得飞快,好像在用眼睛点钞。片刻后,它停下了。

    猴子,我们仓库里没见过这书的残页,最近隔壁五十年的焚化炉里也没见过——应该还在撕书的人那里。

    海泠,那你能知道是谁撕了吗?

    猴子,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一个收破烂的,你真当我有什么神通了?

    完它又一甩尾巴,浑身的金银光芒闪闪烁烁,消失在空气里。

    猴子跑了,海泠感觉自己白费了一晚上的时间,只抢救回一个残废的木偶。

    不对,不是白费,至少她现在知道了,书页没有被烧,也没有“丢”。

    只要还在世上,那就应该能找到。

    第二天,海泠带着木偶去镇上转了一圈,想找个师傅把胳膊给它装上。然而走遍大街巷,玩具店倒是有不少,但卖的都是电动玩具,会“哇啦哇啦”地叫着跑的,能修木头的老师傅却一个都没看见。

    她的要求也不高,就是把木偶裂开的胳膊再装上而已。她本来想找图书馆的工人师傅帮忙修,但他们都很忙,连着几天拿玩具去扰他们也不太合适。

    然后海泠路过一条巷,听到里面出来“叮叮当当”的锤子声。

    海泠还的时候,镇上人家嫁女儿,嫁妆里一定要带木箱、木桶、木盆,大大好几个;所以箍桶师傅的锤子“叮叮当当”一响,附近的人就知道,马上有喜酒喝了。

    然而现在早就不兴那套了,原先的箍桶师傅们也纷纷转行,另讨生活。

    海泠看到那家铺子又又暗,门口挂满大盆子,一个老师傅坐在路边敲锤子。

    海泠脸熟他,她印象中他姓张。于是她过去叫了他一声,张师傅“啊”地应了,抬起头来。

    他哟,你都这么大了?大姑娘来嫁妆?。

    海泠“嘿嘿嘿”地笑,她你这儿能修东西吗?张师傅啥东西呀?

    海泠就把木偶一亮。

    张师傅“唉”地叹了口气。他这种玩意,坏了再买一个呗,还修什么修。

    海泠买不到了啊,所以要修。

    张师傅拿着锤子点点她,,你还真是你爸亲生的——他当年有什么坏了磕了,都拿来让我修。

    他,这条街上大概也就我这个箍桶的会修玩具了。

    着他接过海泠手上的木偶,很熟练地抄了剪子,剪了一段铁皮下来,把木偶的胳膊箍上,然后捏了几个钉子,“叮叮当当”地锤起来。

    海泠一边看一边和他搭话。她我爸爸也找过你呀?张师傅是啊,比你还的时候。海泠找你修什么呀?张师傅还能是什么,木刀木剑木车,拴着布条的红缨枪,都是男伢儿玩的那一套,他和朋友玩坏了,不敢告诉你爷爷,就拿来让我修。

    着张师傅的锤子一停。

    他,也不对,好像前两年还来找过我。

    海泠前两年?他离家走了都快两年了。

    张师傅是啊,他跟我,要出门去外地了,所以临走前找我来修个东西。

    海泠,修啥?

    张师傅又开始“叮叮当当”地落锤子了。他一边一边,是个陀螺。

    一个很旧的木陀螺,开裂了,也掉了漆;海泠的爸爸临出门,特地带过来,让张师傅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还修这个干吗,你伢儿也十几岁了,难道还要玩陀螺?

    海泠的爸爸,不给她玩。

    他,这陀螺是我爸当初做给我玩的,他也就给我做过这么一个玩意,还让我伢儿给弄坏了。

    他,我马上要出去了,就想看看能不能修好。

    张师傅哦哦哦,懂了懂了,你就想带身上做个念想。

    然后海泠的爸爸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

    海泠,那他就带走了?

    张师傅,带走了呀——不是我吹,我拿起手艺这么多年,就没遇上过我修不好的东西。

    他我还给他上了漆呢。

    话间,木偶也修好了,胳膊上套了个金闪闪的箍子。张师傅调好油漆,给它涂了件新衣服。

    他你试试,跟新的一样。

    海泠就抱着跟新的一样的木偶回家了。

    她想也许爸爸并不像自己想的这样,是因为不想回来才不回来的。

    不定其实他也很想念这里,想念自己的时候——所以出门前还要特地找人,修好时候的玩具,然后带在身上。

    我,那为什么不回来呢?

    海泠,可能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

    而且想念归想念,对大人来,想念的东西,放在心里就行了。

    我那个几百岁的老头子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海泠,他不一样,他不能用一般人的想法去揣摩——反正像我这样的一般人,就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海泠开家里的门,屋子里安安静静,她出门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她把木偶放进玻璃柜,锁上门,刚要转身走开,金灿灿银亮亮的光点突然闪得她满眼都是,像扑进了一窝萤火虫。海泠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什么,立刻用身体护住了玻璃柜。

    她还抬头看了看时间:上午10点,大白天。

    那只猴子在光点中出现了,抓耳挠腮,“叽喳”乱叫。

    海泠你又来偷东西。猴子,呸呸呸,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一个事而已。

    海泠什么事,难道我爸爸的陀螺后来也被你拿了?

    猴子,不是。

    它,不过你爸爸确实有东西在我这里。

    它又飞快地眨起眼皮,金色银色的光芒一阵乱闪。然后它猛地闭上眼,停下了,同时伸手往空气里一抓,好像从不存在的架子上拿下什么东西来。

    猴子睁开眼睛,翻开手掌。

    手掌上是一叠照片。

    海泠妈妈的照片,海泠和妈妈的照片;她哭得稀里哗啦,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张也在。

    海泠的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她原来都是你拿的!

    猴子,你错了,之前是被你爸爸带走的,我是从他身上拿的。

    海泠,你不是只拿孩子的东西吗?

    猴子,那是一般情况下;而且我拿孩子的东西,是因为孩子会一直惦记;但有些东西,大人会记得比孩子更久——那当然更要拿。

    海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猴子“叽叽”一笑,那些要脸的,都早早地死了。

    海泠,那你把照片还给我,我用东西跟你换。

    猴子不换不换,你主动送给我的东西,肯定不会惦记,我拿了也是白拿。

    海泠,那你要怎么才跟我换?

    猴子的眼珠子一转。它,我先把照片给你,等你以后有了更喜欢的东西,我再来拿。

    完,又是一阵粉末似的光芒闪过,猴子不见了,那叠照片“啪”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