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你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海泠, 不然呢？

    她，反正那时候的光线已经很淡了，就算跟着找也不一定能找到, 还不如照顾一下面前的朋友。

    她这会儿是顺着我的口气的。但我想, 她当时大概压根没想这么多，单纯看见女孩子哭，放不下心而已。

    然后海泠知道了那姑娘的名字叫天天，今天本来是要去妈妈家里过圣诞的。

    天天, 我和新爸爸吵架了，就从饭店跑出来了。

    她那个男人一看就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一定是用花言巧语把妈妈迷住了。

    我等等, 这姑娘的人设怎么好像不太一样了？满嘴中老年八点档电视剧台词是什么情况？

    海泠当时倒不是太意外。她那你妈妈会担心的啊，快回去。

    天天“哼”了一声，哼完又“哇”地哭了出来。她妈妈马上要有新弟弟了，她有了弟弟就不是我妈妈了。

    海泠想了想, 那要不我送你回章老师那儿？

    天天我不回去, 爸爸每天吃完饭就进书房看书，一句话都不跟我, 我不回去。

    海泠想起那天在章老师家，他一听就女儿回来，聊了一半的话题不要了，笔记也不要了，眼睛亮闪闪地就要迎出去。

    海泠, 你爸爸只是不善于表达，还是把你放在心里的。

    天天，你们大人总是这种话，都是空话，我才不信。

    她你男朋友也是这么哄你的吧？他只是不善于表达~还是把你放在心里的~

    我替这位几十年前的姑娘抽了一口凉气。

    海泠对我，她在章老师家里第一次看到天天的时候，就知道她是在装乖。

    但没想到她去掉装乖滤镜之后，性格这么……八点档。

    海泠，我爸爸以前也是这样的，我妈妈去世以后，他就很少对我话了。

    就算是对她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也不会望着她。他的视线往往随意地落在什么地方，就像被散漫的手摆下的杯子，除了杯垫，哪儿都放。

    他也很少叫她的名字，自自话地就开口了。海泠曾经觉得，不定爸爸那些话是给空气听的——不定他是在关照椅子多穿衣服，叮嘱鞋子出门心。

    海泠一度怀疑，爸爸是不是看不见她了？

    天天，你的是以前，那现在呢？

    海泠，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快有两年没见过爸爸了。

    天天，那他一定不要你了。

    海泠“呼”地从长椅上站起来。

    天天被她吓得一愣，“哇”一声又哭出来了。她用手揉着眼睛对不起对不起，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

    海泠看她揉了半天眼睛，一滴眼泪都没出来。

    但节日的街头本就人来人往，姑娘这么扯嗓子哭起来，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朝这边张望。

    海泠转过身，正对她。

    ——然后拉着她的胳膊，把她从长椅上拽了下来。

    海泠，其实我对这种节日不是太在意，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过我的就是了。

    她但是大家都高高兴兴的时候，你故意当街装哭——

    天天立刻闭嘴，把手也放下来了，巴巴地眨眼看她。

    海泠，其实你就是可怜自己，没人带你玩儿。

    她一边哭哭啼啼地怪别人不关心你，一边又不肯主动走出来和别人玩——你到底要哪样啦。

    天天脸上一红，我才没有，你管我干嘛。

    我这么别扭的吗？海泠我管她别不别扭，我就把她拖走了。

    她就把她拖到最近的商场去了。

    海泠，城里学生和乡下学生，耍赖起来都一样——她见多了。

    她这伢儿还跟我卖乖扮可怜，她玩的那点把戏，我时候跟客人要糖吃的时候早就玩遍了。

    海泠拖着天天进了商场，从玩具柜到零食柜一趟走，没多久就变成了天天拖着她。

    姑娘粉色的棉袄里换了条新裙子，手里新买的娃娃会笑会眨眼，饮料机的冷饮热饮一杯接一杯……海泠，现在开心了？

    天天抿着嘴“哼哼哼”地笑，又要朝下一个柜台走去。

    海泠，我没钱了，我们回去吧。

    天天，回哪呀？

    海泠，你想回哪儿？

    天天，你住哪儿？我去你那儿。

    海泠哦，那就回你爸爸家吧。

    完她像来时一样，不顾对方又哭又嚎，把天天拖出商场。

    当时已经快要晚上10点，公交车早没了。海泠拦了一辆的士，二话不开车门，把给姑娘买的娃娃扔进后座。

    天天看看她，又看看娃娃，钻进车里了。

    海泠，报地址。

    天天乖乖报了自家地址。

    然后亮黄色的出租车开动，在霓虹灯影里滑行，就像船破开水面。

    天天看着怀里的娃娃，上次妈妈也要给我买这个娃娃，我想她马上要生弟弟了，还是给弟弟买吧，就不要。

    海泠哦。

    天天，这条裙子我之前看到就很喜欢，爸爸问我要不要，我想他现在不做老师了，赚钱那么累，就不要。

    海泠哦。

    天天，刚才我乱的，你不要生气。

    海泠，啥？

    天天，你这么好，又漂亮，你爸爸不会不要你的。

    海泠对呀，那你为什么又觉得你爸爸妈妈不要你呢？

    天天不话了，了一个学生该睡觉了的呵欠。

    海泠，我两年没有见到我爸爸了，这一趟过来，也不仅仅是为了找他。

    她，我找他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想看看他看到的世界。

    现在她看到了。这里的白天比家乡忙碌，夜晚比家乡喧嚣……她想也许爸爸向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海泠，如果能见到爸爸，我更希望他能好好看看我。

    天天朝她转过头，大眼睛望了她好一会儿，，你很好看呀。

    海泠，这还用你讲。

    出租车在章老师家的区门口停下了。下车的时候，天天悄悄，这是我第一次坐出租。

    海泠更声地，其实我也是。

    她把天天送到楼下，两人抬头朝四楼望去，窗口是暗的。海泠，你爸爸一定是出门找你去了，你快回家，有什么能联系到他的号码，赶紧。

    天天“嗯”了一声，“腾腾腾”跑进楼道里，没走两步又折回来。

    海泠怎么了？

    天天，今天是平安夜，我还没跟你“圣诞快乐”呢。

    海泠“哈哈哈”地笑了。她那你快乐吗？

    天天，本来是不快乐的，不过现在快乐了，所以希望你也能快乐。

    海泠，嗯，等会儿跟你爸爸也这么——不过要先认错。

    天天，那你呢？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在外面逛？男朋友呢？

    海泠刚张了嘴要反驳某句话，出口的瞬间又想了想，她，我今天演圣诞老人，要帮助一个圣诞不快乐的朋友，现在你快乐了，我的任务就完成了。

    天天的眼睛眨巴了一下。

    她什么，今年是你演圣诞老人？

    海泠一愣，怎么了？

    天天，去年我看到的圣诞老人，是个哥哥，他还给了我一个苹果吃。

    海泠想，她的大概是商场的促销活动吧。

    然后天天再次道谢，道别；然后海泠看着她进了楼道，过道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亮到四楼。

    然后四楼那扇窗口也亮了，海泠就转身走了。

    到了区门口，“圣诞老人”游戏结束，夜风冷冷地迎面一吹，海泠意识到一个严峻的问题。

    ——她该怎么回去？

    公交车早就没了，刚才的出租车也不见踪影，这里又是老住宅区，深夜的马路上连狗叫都听不见——她该怎么回去？

    这里距离她的旅馆有大半个城区那么远。

    刚才她又好像惹夜游神生气了。

    海泠想这下完蛋，上一个在平安夜冻死街头的女孩子，好像是卖火柴的。

    深夜十点过半，远处的天际陆陆续续地燃起烟花，人们开始准备庆祝一个异国的神祇的诞生。

    ——海泠突然听见一个声音从空中传来。

    爽朗利落的男声，尾音奇怪地上翘，带着一点古里古怪的语气。

    那个声音——“不要乱讲，我们圣诞老人，出门可都是配车的”。

    下一秒，一道银光闪烁的光带从天空盘旋而下，仿佛星屑铺成的路轨。海泠感觉就像被迎面吹了一捧银粉，连眼睛都来不及眨。

    她还听见“叮叮当当”的铃声，和“呼哧呼哧”的响鼻声了。她朝光带上方望去，一队驯鹿拉着雪橇，踩着光点朝她奔来。

    ——雪橇上坐着一个男人，银发，白胡，红衣，红帽；他身旁的位置上放着一个巨大的口袋。雪橇在烟花和星光里飞快地穿行，像穿过落英的春风。

    我哇，圣诞老人本人？

    海泠，不是的。

    坐在雪橇上的是个年轻男人。

    不对，应该是少年——他的胡子都是黏上去的。

    雪橇在海泠面前稳稳地停住，拉车的驯鹿鼻孔中喷出热气，吹动面前飘散的光点。

    海泠，你，你，你是——

    少年在假胡子后面瓮声瓮气地，这两天在准备礼物，来晚了，没耽误你什么事吧？

    他电影告诉我的时候，也没你什么时候到，我就想着趁平安夜发礼物的时候，顺便找找你。

    海泠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她原来是你啊。

    少年很得意地抖了抖假胡子。

    他是啊，我是这座城市的圣诞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