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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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泠, 坐了圣诞老人的雪橇, 可能是她18岁这一年,最惊喜的惊喜。

    我你就上车了?

    海泠我就上车了——不然怎么回旅馆?

    碎银在夜风中翻卷着朝前铺开,驯鹿们撒了蹄子一路跑, 在“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拉着雪橇腾上天空。海泠坐在年轻的圣诞旁边, 看着星光越来越近,天际的烟花也越来越近;“啪”一声脆响,灿烈的光芒在眼前炸开,雪橇像穿过一株繁茂的紫藤花树。

    海泠突然觉得, 也许苍穹之外是流动的星彩,烟花拖着尾巴窜上天空,把天幕戳出洞来, 星星的浓浆就从破口上喷涌而出。

    她察觉到半空中并没有风,穿着薄外套也不觉得冷了。

    圣诞唱起歌来了,没听过的语言和没听过的调子,欢快得像夏天光着脚在雨里跑。他这是他在之前的城市学会的曲, 那里的人们到了圣诞就唱这首歌。

    海泠你还去过别的地方呀?

    圣诞那当然了, M市这儿,也是最近一两百年才开始过圣诞的——我的从业时间可比这久多了。

    这话的时候, 他十分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的假胡子。

    海泠上雪橇的时候就悄悄看过他了,虽然半张脸都被胡子盖着,但眉眼十分年轻,大概也就十四五岁——以外表判断的话;那件圣诞老人行业标配的大红棉衣穿在他身上,又大又长又宽松, 袖口都是折了两折的。

    所以她此刻的感觉,就像听邻家弟吹牛。

    海泠看了看旁边座位上鼓鼓囊囊的口袋,她这里面都是礼物吗?

    圣诞是啊。

    海泠,真的是送遍全城,每个孩子都有?

    圣诞抖着胡子“哈哈哈”笑了。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送遍全城不假,每个孩子都有也不假,只是我送出之后,不一定每个人都能收到。

    海泠,你送的是什么?

    圣诞拍了拍口袋,朝她一笑。

    他,我送的是从明天日出后开始的,持续一天的好心情。

    听他这么一,海泠也摸了摸那个口袋——就像摸在羽绒枕头上一样,又轻又软。

    海泠,可是很多孩子本来就会收到礼物,本来就会开心啊。

    圣诞,所以要让那些没有收到礼物的孩子,也一样开心。

    他,圣诞节是最应该开心的日子之一——不管大家的信仰是否相同,多一个能开心大笑的日子,不好吗?

    着他又抖着胡子笑起来,继续唱那首欢快的调。

    海泠想了想,你来之前,我遇到了一个夜游神。

    圣诞的歌声停了,他转过头看海泠,眉头皱了皱,然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他你是那个人啊。

    圣诞,那个人我也见过,刚来的时候去跟他过招呼;不过他看起来脾气不太好,脸色一直阴沉沉的,也没理我——我后来就和他没什么来往了。

    他今晚很多人会熬夜,那个人应该挺高兴的吧——真羡慕他,我一年到头,也就被记得几天而已。

    11点的钟声响起的时候,雪橇到了旅馆上空。圣诞,来晚了不好意思,你从口袋里自己摸个礼物吧。

    海泠一愣,摆摆手不用了,我天天都很开心。

    圣诞,你就没有想要实现的愿望什么的吗?

    海泠想了想,她,有的。

    圣诞就把大口袋递给她了。

    我,圣诞老人的口袋里是什么?塞得那么鼓,总有东西的吧?

    海泠,我看的时候,里面是空的,口袋是自己鼓起来的。

    但是圣诞对她,你随便摸,摸到什么都给你。

    他你摸的时候想想自己想要的东西,全心全意地想——不要太贪心,其他什么都行。

    海泠就伸手进去摸了。

    手像泡在热水里,又像有风从指间轻轻吹过。她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什么东西,大概拳头大,摸起来既不像布料也不像塑料。海泠用手轻轻一掐,那东西像果冻一样软软地陷了进去。

    海泠握着那个东西,把手拿出来了。

    她的拳头刚刚从袋口抽出,几道银白色的光束从指缝里散射出来,转眼交织汇聚到一起,缠绕成了一团光球。

    海泠用手一抓,抓了个空,光球像流星一样朝远方飞去了。

    圣诞看着飞走的光球,愣愣地眨了眨眼睛,他你想要的是啥?

    海泠,我刚才一直想,要找到爸爸。

    那个光球落入了城市的另一头。

    这天晚上,海泠又梦见了那片灰白色的荒漠。地面像纸,又像铺平的砂砾,她光着脚走,每一步都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她想起刚才在雪橇上,她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个光球沉落的位置——她明天就可以见到爸爸了。

    海泠在灰白色的梦境里笑出声来。

    远处又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轮廓清瘦颀长,像一只独行的鹤。海泠朝他追过去,但不管跑得多快,她和那个人影之间总是隔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海泠张开嘴,大声地叫他。

    ——她以为自己叫的是“喂”,然而声音出口之后,变成了一个繁复但动听的名字。

    前面的人停下脚步了。

    停下了,仅仅片刻,他又继续朝前走去——连头都没回。

    海泠又要追过去,然而一步还没迈出,双腿突然沉得抬不起来。她低头朝地下一看,自己的影子淡成了一团混沌,没有形状,没有轮廓,她就像站在一朵云的阴影下。

    耳边有一个声音在,快走,有人要来了。

    海泠使劲挣扎着要走出去,然而双腿纹丝不动地粘在地上。她又奋力朝前一扑,想贴在地上用手爬行,但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整个身体都僵硬了,她的意识像被困在一尊雕像里,跟着雕像一起沉入沼泽。

    海泠想,快醒过来,醒过来就好了。

    这句话在她的胸腔里震荡,但不出,也做不到。

    ——她突然听到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下一秒,地上那团混沌的阴影碎了,像被震裂的石块一样四散纷飞。海泠又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地面上,轮廓清晰又鲜明。

    一个武将的剪影站在她身边,一如既往。

    飞将军,快走,刚才有人吃掉了你的影子。

    海泠来不及问,立刻迈腿朝前跑去。步子还是很沉,越来越沉,她感觉自己像在沼泽里蹚水,眼看就要走不动了。

    海泠朝地上一望,飞将军正在奋力挥舞长剑,为她砍去那些蠕动着附上来的阴影。他不要看脚下,快走,快走!

    海泠使劲地抬起腿,迈出。

    ——下一秒,灰白色的天空骤然暗落,光芒像被巨大的手掌遮蔽,海泠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

    也看不见飞将军了。

    她迈了一半的步子悬在半空,放不下收不回。海泠试探着叫飞将军的名字,没有回应。

    她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笑了起来。

    那个声音——“靠光才能生存的东西,连家神都不是,还想做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海泠面前的视野被猛地扭转,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听到一声压低的痛呼——然后有什么东西被撕碎了。

    一团火焰在她面前凭空燃烧起来,片刻之后,火焰熄灭,地上落下一堆的灰烬。

    海泠又叫了飞将军的名字。

    没有回应,那个声音反倒笑得更大了。

    他,你迟早都是要失去他的——从明天起,就自己保护自己吧。

    海泠觉得心跳得飞快,但她分不清这是害怕还是愤怒。她拼命使劲挣扎,还是脱不开看不见的束缚。她你是夜游神?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夜游神的笑声渐渐轻了下来。

    他你是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海泠摇摇头。

    她面前的空气泛起一丝波动,一个人影从空气的裂缝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是浓重的黑,身上滚动着霓虹色的光纹。

    夜游神,找到他就可以得到永生的秘密,而困住你,也许就能——

    他的话还没有完,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后方袭来,利剑般贯穿他的身体。他身上的霓虹色瞬间一阵狂闪,然后熄灭。

    夜游神猛地朝后方转过身——正好迎上盘旋折回的乌鸦的利喙。

    乌鸦击穿了他的额头。不过一呼一吸的半秒间,他的整个身形都颓成一张薄薄的纸片,烟一样消散了。

    乌鸦又拍拍翅膀盘旋而去。顺着它飞走的方向,海泠看到那个瘦高的人影站在梦境那头。

    他穿着繁复考究的衣装,像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上走下来的主角;金褐色的头发有些长了,在脑后拢成一束。

    他胸前挂着一枚项坠,海泠知道坠子里放着一个女人的照片。

    现在项坠是开的,正对向她。但夜游神消失后,梦境又暴露在灰白的光线下;项坠反着光,她看不见上面的照片。

    J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对她——“天亮了”。

    海泠醒了,她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窗户。她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窗帘。

    窗外停着一只乌鸦。

    乌鸦又用尖嘴敲了敲玻璃,“笃笃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