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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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那飞将军呢, 飞将军就……没有了?

    海泠,飞将军是一个人造神,是奶奶为我创造的。

    她, 可能奶奶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替她守着孙女,所以就有了飞将军。

    我,那现在飞将军不是没有了?

    海泠不会呀。

    我还在等她继续往下,但她直接换了话题。

    她她一看见那只乌鸦, 马上从床上跳起来,拉开窗户朝外望。

    但视野里没有那个人。

    她又急急忙忙地换衣服出门,冲下楼梯, 冲出旅馆——外面也没有。

    大街上,巷里,有爷爷奶奶做操练舞的广场边……海泠在附近转了一圈,哪儿都没看到J。

    她想, 难道那只乌鸦只是普通地路过?

    或者, 为了把她从噩梦中叫醒?

    这个疑问只在她脑中存在了半时。早饭后,她就搭上公车, 前往城区的另一边。

    她昨晚一回到房间,马上找出地图,把光球沉落的地点用红笔圈了起来。

    这一次不会错了。

    公交车弯弯绕绕地穿过市中心,在一条安静的马路边上停下了。这里是M市的老城区,三五十年前的开发中心;那个时候, 全国最繁华的城市是M市,M市最繁华的地区就是这里。

    那些颇有西式风味的旧楼老房还留在原址,就像被潮水冲上沙滩,又来不及跟着潮水一起退下的贝壳。

    地图上圈出的只是一个范围,虽然已经缩减到很了,但还是不能完全确定具体的地点。海泠照着地图一条街一条街地走去,穿过一扇又一扇石库门,穿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晾衣绳。路边的法国梧桐刚被修剪过枝条,看上去又瘦又精神;海泠想它们的年纪,大概和自己爷爷差不多大。

    她看到一条窄窄的街,窄到就能并排放下三张八仙桌。街道两旁开了几家闲散的铺子——古玩店,旧书店,钟表店;随缘买卖,自负盈亏的那种。

    海泠朝里面望了望。

    她想,爸爸如果是来M市工作的,那应该不会在这样的地方。

    她想那个光球为她指出的,也许是爸爸住的地方——在老城区居住,在新城区工作。

    然后她就转身要走。

    视线移开前的最后一秒,她的余光看到一个人影从铺子里走出来,手里握着一把鸡毛掸子,拍了拍门口的招牌。

    招牌上写着“旧书店”,招牌前站着的人是熟悉的旧时样貌。

    海泠下意识地叫出声了——“爸爸”。

    面前的男人停住了手里的动作。他循声转过头,朝海泠望来。

    脸庞瘦削,眉眼清隽,下巴上蒙了一层淡淡的胡茬——和两年前他离家时一模一样。

    海泠又叫了他一声,“爸爸”。

    爸爸眨了眨眼睛,仿佛从一个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眼神中还有些困倦。

    他,哦,你来了啊。

    旁边铺子的大爷从窗口探出身来了,谁呀,谁来了?

    爸爸转头朝他笑笑,,我女儿。

    ——海泠又仿佛站在藏书阁的大门前了。她伸出钥匙插进锁眼,手腕一转,“咔嚓”。

    她等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就为了这一声“咔嚓”。

    海泠大步冲上去,冲到爸爸面前,她抬头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她,眼睛望进她的眼里,视线再不是落在旁边的墙上,桌上,柱子上,乱得像一捧被吹飞的蒲公英。

    海泠“嘿嘿嘿”地笑起来了,她,你在这里呀。

    爸爸,嗯。

    爸爸是在这家旧书店里帮忙看店的,每天坐班七个时,大部分时候都在和老板聊天。

    聊历史,聊野史,聊那些旧书上写的故事。这家店又又暗,店里的货倒是不少,有些是老板自己家里的,有些是从附近居民那里收来的。

    海泠趴在柜台上,爸爸你看我剪了刘海儿,镇上谢师傅帮我剪的。

    爸爸嗯,漂亮了。

    海泠我找到时候玩过的那个木偶人了,它胳膊断了,不过我又找箍桶师傅帮我修好了——他还你时候也经常找他修玩具。

    爸爸哦,他记性真好。

    海泠家里我都收拾得很干净,每周一次大扫除,一点都不乱——不过这次这么久不在,回去之后又得好好搞卫生了。

    爸爸,辛苦你了。

    海泠我还找到几张旧照片,好像是以前不见了的——我也带来了,明天拿给你看吧?

    爸爸顿了顿,他,好。

    旁边的老板“哈哈”笑笑,今天女儿来了,你就回家陪女儿吧。

    海泠就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她一路忍不住跳着走,就像时候,爸爸从幼儿园接她回家一样。

    爸爸住的地方离旧书店不远,简简单单的一居室,站在门口就能把整个屋子望到底。

    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柜子,一个矮架。

    海泠,你这里还挺干净的,我还想着帮你搞卫生呢。

    爸爸笑了笑没话,指着屋子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坐呀。

    海泠坐下来,吸了一口气,把刚才在外面不能的话出来了。

    她,家里的图书馆失火了。

    爸爸转过头看她。

    海泠,别的没事,就是……三楼的藏书阁烧了,书全没了。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吐了口气,我已经知道了——没事,没就没了,那里的书我全看过,没什么要紧的。

    海泠看到床头的那口柜子,里面塞满了各种旧书。她你在那家店里工作,也是为了看书?

    爸爸含糊地“嗯”了一声。

    海泠,为什么偏偏要来这里?

    爸爸没有话。

    海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柜前,随手翻了一本——40年前对岸出版的民间故事集,纸都发黄发软了,竖排的铅字,又密又。

    书柜上其他的书也差不多:民间故事,民间传,冷僻的神话,少见的童谣……所有书都有一个似乎很明显,但又极难总结出来的共同点。

    爸爸,这些书都是他慢慢收罗到的,有些是跟老板买的。

    他这工作做这个倒是方便,毕竟现在的人都喜欢新鲜东西,老书不好找了。

    他现在什么样的东西都能印成书出版,也怪不得不爱看书的人越来越多。

    他还是古时候好,被印刷出来是对文字的最高礼遇,光是看着就让人心怀敬畏。

    海泠把手里的书放下了。

    她,你收集这些书,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爸爸没话。

    海泠,那你今年过年回家吗?

    爸爸吸了一口气,,有时间的话,会回去的。

    ——有时间?海泠觉得旧书店的工作,有的是时间。

    她又问爸爸为什么不回寻呼,为什么不告诉家里来了这里。但爸爸又切了频道,虽然就在她面前,但是他听不见她话了。

    海泠又坐了一会儿,那我明天把照片给你拿来,然后就起身离开。

    我父女久别重逢就这样吗?

    海泠,是久别,但没重逢上。

    一开始爸爸看着她的眼睛的时候,她还以为,爸爸终于回来了。

    海泠出来的时候还不到中午,她沿着马路慢慢地走,没一会儿又走回旧书店了。

    她站在路口朝旧书店望了一眼。她想,爸爸每天就是坐在这里,看着一条街这么宽的天空。

    她想这样的生活就足够让他离开家乡?

    不明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18岁姑娘,想不明白。

    海泠转过身要继续走。她一抬头,看到路那一边,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旁边的梧桐树上还停了一只乌鸦。

    对方也看着马路对面的旧书店,眼神专注。海泠想了想,“喂”地叫了他一声。

    J的视线一侧,飞快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他举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声,你看。

    海泠顺着他的视线朝前望去。

    旧书店的窗户里散逸出淡金色的光芒,像有细细的藤蔓从窗口伸出,试探着朝前攀爬。

    但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它们依附,那些柔软的芽尖点亮又熄灭,熄灭又点亮。

    海泠这是什么?

    J,是旧书里的灵。

    他,它们是神灵的碎片,但也许没机会再拼成神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