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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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他怎么会在那里?他不会一直跟着你吧?

    海泠, 没有的事。

    我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看见他。

    海泠,因为他好像压根就把我忘了。

    她完招呼之后, J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 才眯起眼,轻轻“哦”了一声。

    他,原来是你啊。

    他每次重新见到海泠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表情;海泠不知道他这声“哦”是真是假, 但才半个月不见,就把人忘了这种事——怎么想,也不太可能。

    海泠想了想, 昨晚梦里那个人是你吗,怎么好像和现在的扮不太一样?

    她,你以前穿得很华丽吗?完她还故意“哈哈”笑了两声。

    J,我可不知道你梦见了什么。

    海泠很尴尬地把“哈哈”收起来了。

    她, 我梦见我的守护神为了救我, 被一个夜游神攻击了。

    她我现在也不知道那个梦是真是假,他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她又不可能故意陷入危险来试探。

    J, 那位将军吗?他迟早会离开你的。

    海泠,那他现在是真的走了吗?

    J看了她一眼。

    他,他是你的守护神,你不忘,他就不走。

    海泠觉得这大概是个纯粹的安慰, 但现在也只能听听安慰了。

    J又指了指马路对面的旧书店,从窗口伸出的金色藤蔓在缓慢地来回攀爬。他那位将军是一个人造神,从本质上来讲,他和这些书灵是一样的。

    他,在创作的神圣性还令人敬畏的时代,文人的笔尖是可以创造神的。

    工匠的刀锋,乐师的手指,歌者的双唇和舞者的脚步也是一样。

    许多旧日神灵并没有什么光辉的出身,他们诞生自嘈杂的街市,阴暗的作坊,泛黄的纸面。他们被凡人创造,又接受凡人的膜拜,守护凡人的安宁——然后被凡人遗忘。

    海泠看到那些金色藤蔓明明暗暗地闪烁,每一粒芽尖上都含着一瓣往日的时光。

    她突然想问J——那现在呢?

    现在还能创造神吗?

    她想,也许就像高的,这个国家进入了金钱至上的时代,一些在过去被认为美好的东西,正在渐渐被厌弃;但她想,不管是哪个时代,普罗大众渴求幸福安宁的愿望,始终都是一样的。

    古时的工匠为了养家糊口挥起锤子,现代的工人为了养家糊口操作器械——他们之间没有区别,电动曲锯锯出来的线条,也未必就比凿子凿出来的丑。

    那现在还能创造神吗?

    海泠想了想,她发现自己最想知道的是——她能像奶奶一样,创造出自己的神灵吗?

    她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她想问旁边的人,但又怕像以前一样,被他搪塞笑话。她抿抿嘴,看到对面旧书店的老板捧着保温杯踱去了隔壁铺子,修表的大叔跟着收音机哼起一首流行歌曲,一只橘色虎斑猫从墙头“咚”一声跳下,走到阳光充沛的巷子口,眯着眼睛了个呵欠,开始洗脸。

    这里曾经是最繁华的城市的最繁华地段,但在50年后的下午三点,这里和她的家乡几乎没有什么两样。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神灵的诞生与死亡,也正是如此的轮转。

    旁边的人已经转身要走了。海泠跟上一步,你来这里是要找什么?

    J头也不回。

    海泠继续跟在后面,是跟“死神”有关吗?

    J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他你看到那几页书了?

    海泠,没有,但我见到一个看过书的人。

    她,真的是和死神有关?

    J,那个人在哪?

    海泠张了嘴刚要回答,一抬眼看到J皱着眉头,眼神急切又焦躁,和平时完全不同。

    她想了想,那个人也不记得具体写了什么,只有一本读书笔记。

    J又看了她一眼,哼笑一声,转身继续走了。

    海泠赶紧又跟上。她你要去哪儿?

    J没回头,也没回答。

    海泠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你听到那几页书的下落了吗?

    她真的有死神吗?那个作者提到的胡人是不是你?

    她,你不会想干什么坏事吧?

    J停下脚步,转身,直直地瞪了她一眼。

    他,闭嘴,别跟着我。

    海泠一口气吸到底,把嘴唇抿上了。

    她看到J离开的方向是她来时的方向,也许他要去另一边的城区。

    她也要回去,但被他又瞪又骂地了之后,她又不高兴走了。

    于是海泠在心里默默地“哼”了一声,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转身的刹那,她看到J脚下的影子闪过一阵凌乱的波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中挣扎分离出来。

    她一愣,下一秒,一道黑影鱼一样从他脚下游出,飞快地蹿到了马路的那一头。

    J似乎也感觉到了,他的步子一顿,立刻转过身。然而那影子转眼已经没入临街屋檐的阴影下,像鱼沉入水底,看不见了。

    不,不是看不见,屋檐的影子颤起一阵微妙的波动,波动的痕迹由近及远,朝着旧书店过去了。

    朝着旧书店窗口过去了。

    那些金色的书灵还像藤蔓一样,在午后的阳光下柔软地摆动。

    J迈开步子就朝书店跑去。然而他才跑了两步,那些黑影已经像墨水一样漫上窗棂,缠绕,挤压,吞没那些金色的光芒。

    书灵熄灭了。

    下一秒,窗棂上腾起无数条黑蛇,朝着街道另一头飞窜而去。

    J的步子才顿了一顿,立刻更快地追上。海泠来不及想也来不及问,只能紧紧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狂奔,惊醒了盹的猫,惊动了哼曲的修表匠;屋檐上还“扑棱棱”飞起一群麻雀。整条街都在看着他们。

    他们追着黑影跑完了一整条街道,又拐过大大的路口,那些影子蹿得飞快,它们甚至不再依赖其他的阴影,堂而皇之地像海蛇一样贴着地游动。

    海泠越跑越觉得不太对劲——那些影子似乎是朝着爸爸的房子去的。

    她半个多时前才路过这些地方,她记得清清楚楚。

    海泠大声问前面的人,这是什么情况?J如预料般没有理她。

    他一边大步朝前飞奔,一边高高伸出左臂,从经过的行道树上揪了一片叶子。

    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开始闪烁。

    J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树叶,手臂飞快地舞动,食指似乎在空气中画出什么图案。

    短短两秒后,他一扬手,一只乌鸦从他指间腾起,拍着翅膀飞上天空。

    J大声地问,你知道它们要去哪儿吗?海泠迟疑了一下,不知道,不过我可以猜。

    J,我追着它们,你想办法从另一边包抄。

    海泠我哪儿知道什么包抄的近路啊。

    J你跟着乌鸦走。

    他,我们必须在天黑前把它们拦下,快点!

    当时是三点过半,距离天黑还有长长一个多时。

    海泠为什么这次是我们追着它们,它们是什么东西?

    J停顿了一下。

    他,我还以为,昨晚已经把他击退了。

    听到这话的第一秒,海泠就明白了他在什么。

    乌鸦在头顶焦躁地叫着,海泠朝它一点头,立刻转了方向,朝旁边的一条路折去。

    她想的没有错,那些影子确实是朝爸爸那儿去的。她跟着乌鸦一路狂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觉得自己的脑仁都在颅骨里蹦跳起来。

    乌鸦又一声大叫,海泠猛地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是爸爸住的楼。

    J已经站在那儿了,他背对她,手里握着什么东西,左手背的刺青闪闪发光。

    海泠大步朝他跑去,她扯开嗓子叫他——“喂”!

    J转头的刹那,她看到他手中握着的东西了。

    是一团影子,像流动的灰烬。

    他被她一叫,一分神,那团影子立刻从他指间溢出,朝海泠飞扑过来。

    视野被乌云覆盖的同一时刻,海泠意识到,J让她跟着乌鸦绕路,不是为了什么包抄——他只是想支开她。

    随便想想也该知道,就算要包抄,她一个凡人又能怎样?

    她看到影子中夜游神狞笑的脸了——她又能怎样?

    她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耳边断断续续地响起。

    ——“休得……放肆。”

    “本将在此!”

    剑刃的寒光裂破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