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哇哇哇, 他回来了吗！

    海泠, 我当时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看到剑光划开黑雾，就像割裂一块漆黑的玻璃。影子的碎片纷纷落下，夜游神站在阴影之后, 脸上横过一条血痕。

    她又听到有人长长地叹息, 然后是“当啷”一声铮响。

    好像有一把剑从倦手中松脱，落地了。

    夜游神又挑起嘴角大笑起来。他你瞧瞧你这宝宝，你的守护神自己都半死不活了，还要分心过来照顾你——你怎么这么让人操心？

    他, 不过也不会有下一次了。

    话音落地，接下去的所有情景都在海泠一呼一吸的瞬间里发生。

    她看到夜游神的指缝间爆绽出浓稠的黑影。她又看到乌鸦从半空落下，迅烈得像一支漆黑的长矛。

    然后夜游神泼出掌上的影子, 同一瞬间，乌鸦的利喙贯穿了他的额头。

    更多影子像浆水一样从他额头的裂口里喷溅迸发出来。

    夜游神嘶吼起来，他奋力捂住鸟嘴击穿的破洞，猛地转身面对J。他龇着牙我以为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为什么不能与我合作？

    J划亮火柴, 点了一支烟。他，谁和你一样。

    夜游神, 你不是在找死神？

    他你到处寻找死神，难道不是为了杀死神？

    J长吸了一口烟，然后尽力吐出。

    他，杀死你这样的神，我现在也行啊。

    完, 他把手中的烟头一弹，的红色光点在空中划过舒展的弧线，稳稳落在夜游神眉心。

    凶烈的火焰燃烧起来了。

    海泠看着面前的神灵在火光中渐渐佝偻，渐渐蜷缩成一团。眨眼间，火焰熄灭了，地上只留下一滩淡淡的水迹。

    有风从旁吹来，那块水迹也很快蒸发不见。

    J，这只是个神，不要紧。

    他只是在下一个夜游神被派来之前，这里的夜晚可能会比较危险了。

    海泠又抬头看他。J正收起烟盒，把火柴揣进口袋。她看到他左手背上的乌鸦刺青了，她记得他的右手上似乎也纹着什么，但图案十分复杂，匆匆一瞥的工夫里，来不及看清。

    海泠，你到底是谁？

    J看了她一眼。他，只是个活得比较久的人。

    海泠你真的是在找死神？你要干嘛？

    J似乎不准备回答。他转身的瞬间，旁边的住宅楼上传来脚步声。

    海泠抬头一看，爸爸正站在楼梯间的窗口，朝两人望来。

    爸爸，是你？

    但那句话不是对海泠的。

    我等等等等，这又是什么情况？难道曾外公也认识J吗？

    海泠，我也没有想到，但好像就是这么一回事。

    她和J被爸爸喊到家里去了。

    确切地，是她跟着J被喊去了。

    爸爸像变了个人，眼里闪闪发光。他在窄的一居室里来回转，泡茶，端椅子，爬高摸低地在柜子里翻找东西。

    他我上次看到你，都是三十几年前的事了吧？

    被他询问的当事人面无表情，只是眼中蒙着一层淡淡的困惑。

    爸爸你忘了吗，抽陀螺也是你教我的，后来班上同学斗陀螺，没人能赢得了我。

    他我后来跟人讲，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教我的，他们都不信，没人信。

    他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我看着都比你老了。

    海泠偷偷看了J一眼。他的眼神告诉她，他还没想起来爸爸是谁。

    J断了爸爸单方面的叙旧。他，我在找一些东西，线索引着我到你这里——你是不是带了什么东西？

    他话的时候，爸爸一字一句认真地听着，比第一天上学的孩子更虔诚。J完之后，爸爸点了点头。

    他，不知道你的是不是那个。

    他转身去了房间的另一边，开柜子，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牛皮纸的文件袋，用蜡绳缠了好几圈。解开之后，爸爸把袋子一斜，心翼翼地取出几张纸。

    那个大，形状，纸质……海泠差点叫出声了。

    J也非常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他原来这几页书是被你撕了？

    爸爸，那书不是真品，是我以前练字抄着玩的。

    他只是因为这样比较方便携带，才撕下来的。

    J立刻拿过他手里的书页，一张张摊开在桌面上。

    海泠也凑过去看。

    那确实是《行笔拾遗》丢失的最后几页，一样的纸张和笔迹。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能作为判断依据的东西。

    ——那几页纸都被蛀得千疮百孔了。

    J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爸爸，就是为了找人修书，我才把它们带在身上。

    他一开始听S城有会修书的老师傅，但去了那里之后才发现，老师傅都去世的去世，转业的转业了。

    然后他又辗转来了这里，但这里的情况也是一样。

    他转念一想，与其找人修补自己的抄本，不如去旧书店碰碰运气，不定能收到其他人的抄本——甚至碰上真品也不是不可能。

    爸爸絮絮叨叨地个不停，他的每件事，都不曾对海泠吐露半个字。

    J又看了看那几页旧纸。他，我知道谁能修复。

    爸爸一愣。

    J，你愿意的话，就把这些交给我，我带去找人修。

    然后他看了看旁边的海泠，，结束之后，让你女儿替你带回来。

    爸爸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海泠，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似乎是刚刚才发现，她也在这里。

    那一刻，海泠有种感觉——爸爸在内心还是个抽陀螺的男伢儿。

    就算有了家庭，他也是飘飘荡荡，不曾落地。

    爸爸，你怎么会认识我女儿的？

    J，我怎么会认识你的？

    爸爸愣了一下，“哈哈”笑了，然后把文件袋给了J。

    海泠，那你还要照片吗？

    爸爸，当然要啊，有几张照片我找了好久没找到，还以为丢在路上了。

    海泠，嗯，那我明天带来给你。

    她想，她和妈妈只是他在天空俯瞰的风景，对他来，有照片就够了。

    她不知怎么想到了J胸口的项坠。

    藏在项坠里的那个女人，对他来，会不会也仅仅是俯瞰的风景？

    从爸爸家里出来的时候，J非常难得地主动开口了。他你别不高兴。

    海泠等了半天没有下文，只好接话，没有不高兴。

    她，爸爸这个样子，我早就习惯了。

    J，他自己的世界太多彩，他陷在里面，出不来了。

    海泠，嗯。

    她看着J在前面慢慢地走，和她梦中的背影，只有衣装的差别。她，你要去哪儿找人修书啊？

    J，去你们国家藏书最多的城市。

    海泠想，那是哪儿？

    J，那里有一位神灵，能帮我修好这些东西。

    海泠你不是也能修房子吗？

    J，我的能力需要素材，而且并不是修复，是完全重新制作。

    他用旧的房梁制作出全新的房梁，用旧的瓦片制作出全新的瓦片——所以就算有旧书作为素材，他也只能做出全新的，空白的手抄本。

    海泠，那那位神灵会帮我们吗？

    J想了想，他，一定会的。

    他，就像你遇到危险的时候，你的守护神一定会来保护你一样。

    ——但没有下次了，海泠想起夜游神刚才的话。

    她，那现在呢？现在他还会来吗？

    她你不是只要我记得他，他就永远都在吗？

    J，只要你记得他，他就永远都在——你心里。

    然后他摸了摸胸口的项坠。

    海泠跑了几步冲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她，现在这个时代，还有可能创造出神灵吗？

    J看了她一眼。他这个时代的神灵，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诞生，明天就被忘记，从这方面来讲，造神的人，简直就是神的神。

    海泠，就是可以咯？

    她那我呢？我也可以创造神灵吗？

    J认认真真地看她了。他翡翠色的眼睛深处像有一片森林。

    他，你的奶奶为了你创造出了守护神，你能像她爱你一样去爱别人的话，也是可以的吧。

    他，你写下守护神的名字，想象他的样子，然后对他许下愿望——不定就能成功。

    我，这后面几句完全是动画片哄孩的语气啊，敷衍得也太明显了吧？

    海泠，我信了。

    她在旅馆的房间里展开笔墨纸砚，脑中响起奶奶映着烛光为她唱的皮影戏。她想起那个英武的剪影，或骑马，或佩剑，在摇曳的光芒里长身鹤立。她从未真正见过他，但他始终没有离开她。

    海泠蘸了一笔墨水，在纸上写下一折奶奶为她唱过的戏词。

    百战还，志不灭，

    看我气雄雄跨马征番邦；

    斩奸逆，剿匪寇，

    谁人敢在我面前逞猖狂；

    人只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偏要护得我儿郎周全还家乡——

    她又蘸了一笔，换纸，写下“飞将军”。

    笔势收尽。

    她脑中突然睁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瞳仁里有龙一样的鳞光。她没有见过这双眼睛，但这眼神熟悉得恍如故交。

    海泠对着那双眼睛喃喃地念——“请你守着我爸爸”。

    眼睛闭上了，像是应允。

    我，那你呢？你就不想继续留下他吗？

    海泠，那是我已经18岁了，该自己保护自己了。

    她，但爸爸他也许会在外漂泊很久，也许他会忘记回来——应该有人守着他。

    第二天，海泠把照片和自己写的戏词一起带去给了爸爸。

    爸爸，哟，飞将军啊，我时候也很喜欢听。

    他又把戏词来回看了几遍，，你的字写得不错。

    海泠笑了笑。

    爸爸把纸合上了。他你要和他一起走了吗？

    海泠，嗯，我本来也请了一个月的假，顺便去长见识了。

    见识过了，才能叫选择。

    爸爸也笑了。他又望进了海泠的眼里，像月光落入井水。

    他，那你注意安全。

    海泠，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