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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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你没问曾外公, 为什么要把那几页书带出来吗?

    我既然是特地撕下来,还粘好书背,又到处找人修补, 肯定是有原因的吧?

    难道上面记录的东西对他来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海泠, 有什么好问的,就算知道又怎样。

    她,爸爸望着她的时候她就有种感觉——他的世界里发生的事,只有他自己才看得到。

    好吧, 也许我还缺少一个能让我有这样的感触的契机。不过再想想,这样的感触,不要也罢。

    海泠, 一开始她完全没想到,J会主动提出让她也跟着一起去。她还以为是自己理解错了,或者这只是他随口着糊弄爸爸的噱头。

    但是J又对她了——“你回去准备一下,我们这两天就走”。

    这话是他第二天, 到海泠住的旅馆门口, 自己对她的。

    非常认真,很当一回事。

    海泠当然立刻跑回去收拾行李了。

    她还给高了个电话, 宿舍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个北方口音的汉子。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含含糊糊好一会儿,才,我找高。

    然后高的声音响起来了, 背景里还有些“嘻嘻哈哈”的声音。两人在电话线两头了招呼,不知为何,各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最后高,你找到书了?

    海泠找到了,但情况不太好。

    J这一趟来,也把那几页书交给她了,她仔细看了才发现,书的损伤不只是虫蛀那么简单。

    那几页也许被湿过,字迹都化开了,纸张也变得很脆;蛀洞密密麻麻,那些破孔附近的纸薄得根本不敢去碰。

    海泠相信爸爸是不会故意损坏这些纸的,那大概是之前就保存不当——偏偏就正好是这几页。

    又是偏偏,总是偏偏。

    高,那可怎么办?

    海泠,所以我现在就要去看看,有没有办法修补起来。

    高,去哪儿?

    海泠也问过J同样的问题。当时他,去你们国家藏书最多最丰富的城市。

    在过去,书籍和阅读都是一定阶级以上的社会群体的消遣;虽然时代越往前发展,书籍的受众面越广,阅读也变得越来越平民化——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阅读者能接触到的书籍种类和数量,依然受制于社会阶级。

    所以J指的那个城市,是曾经被皇权统治的地方。

    海泠,要去首都。

    高“啊”了一声,他那么远啊,现在马上要走?

    海泠,嗯。

    高,那你……那你路上心。

    他停了停又,到时候我能去看看书吗?

    海泠,可以啊。

    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她不过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书修复好。

    虽然只有薄薄几页纸,但这种程度的损坏,不是修就能修好的。

    何况在修复之前,还要先找到那位神灵。

    海泠想了想,下个月应该能好吧——我也只请了一个月的假。

    高,那我到时候去图书馆找你。

    海泠,好啊。

    然后话题中止,两人又各自握着话筒,微妙地不好意思起来。

    我有啥不好意思的。海泠,还不就是他喜欢我。

    哦。

    然后就到了和J约定的时间,该出发了。

    当时,从M市到首都,坐火车要将近20个时,第一天中午走,第二天上午才能到。坐在两人对面的是一对母子,母亲戴着夸张的大耳环,烫着蓬松的波浪;儿子才四五岁大,穿了一条簇新的背带裤,一上车就盯着J看个不停。

    J把帽兜拉起来,靠在椅背上闭眼盹了。

    那个妈妈声你别盯着人家看,不礼貌。儿子噘嘴“哦”了一声,转头去看海泠。

    海泠起先还能假装看窗外,但车窗玻璃反光,她还是能感觉到男孩直愣愣的视线——实在是不自在。于是她掏出上车前买的杂志,支起书,低下头,把脸半遮起来。

    那个妈妈又声教训他了。

    男孩,那个姐姐好看。

    海泠脸上一红。

    男孩,头发金灿灿的,皮肤好白,像动画片里的花仙子。

    海泠眼神一沉。

    对面的妈妈了句“又胡八道”,然后从包里掏出一本人书,一包“大白兔”,让儿子闭嘴了。

    海泠偷偷瞧了旁边的人一眼。他还是盖着帽兜,紧抿嘴唇,不知道是不是装睡。

    她突然想到,夜游神,J也在寻找死神——会不会跟他的妻子有关?

    让死神把去世的妻子还魂?

    难道他妻子是在这个国家去世的?

    但按照章老师的读书笔记记录,死神只负责收割,之后的接引、审判,全都另有发落;就算他找到了死神,对方也还不出什么。

    海泠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昏脑涨。这趟火车太颠了,她脑内的老鼠都不高兴再跑。

    对面的男孩吃着糖看着书,很快就被火车晃悠得睡着了。他妈妈又拿了一条毯子给他盖上,自己也合眼起盹来。

    海泠揉揉脑门,把杂志摊在桌上又翻了一页。她想总得有个人醒着,不然这一桌全睡着了,丢了东西可怎么办——

    杂志的后一页是空白,只在中间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写着一句话。

    ——“你累也去睡吧,看行李这点事,我还是能干的”。

    海泠立刻清醒了。她四下看看——母子俩睡着了,J的眼睛被帽兜盖着,呼吸平顺,似乎也睡着了。

    过道那一边的乘客或者看书,或者盹,没人注意她。

    海泠把声音压到最,她又是你?

    又是那个不由分给她布置任务的幸运神?

    ——“他在,我肯定在”。

    ——“你可以不用出声,用想的我也能知道”。

    海泠马上闭嘴,然后翻过下一页。

    ——“所以不许想我的坏话”。

    海泠翻了个白眼。

    她在心里,这次又是什么事?

    ——“谢谢你跟他一起走”。

    海泠有些奇怪——为啥要谢?这本来也是她家的书啊。

    而且书也在她这儿,她应该算是运送。

    海泠又往下翻了一页。

    ——“我最近才发现,他一次次和要找的东西失之交臂,并不是他刻意避开我的指引”。

    海泠脑里冒了个问号。

    ——“有人故意干扰,阻止他找到目标”。

    海泠一愣,飞快地翻页。

    ——“如果他在遇到你父亲的时候,就主动提出要看书,完全有机会看到真本”。

    ——“他本来都要出口了,然而话到嘴边又放弃,最后教你父亲抽了一下午陀螺”。

    ——“也害得我又要多照看他40年”。

    然后空白的纸面上飞快地铺开一句又一句——“气死我了”,直到填满整个画面。

    海泠一边翻页一边在心里问,那会是谁?为什么要阻止?

    ——“我不知道”。

    海泠脑里冒了一串省略号,像金鱼吐泡泡。

    ——“我只能确定,影响他做出决定的那个人,在他意识中占的比重很大,比我还大;我想方设法安排的情形,全被回避,一个不剩”。

    纸面上又开始冒出一句接一句的“气死我了”,海泠赶紧翻到下一页。

    ——“但这一次,你和他在一起,请你千万看着他,别再让他又干蠢事”。

    这是幸运神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杂志翻到底了。他消失的下一秒,封底上显示出原来的图案——一碟色泽诱人的京味点心,金黄的,雪白的,酥脆的,软糯的……旁边印着一个老字号点心铺的名字。

    海泠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饿,她就把杂志合上了。她想等到了那儿,一定要去尝尝这家的点心。

    20时的颠簸后,火车到站了。

    J从上车到下车,始终盖着帽兜,靠着椅背,甚至没有动过一下。直到列车员的播音响起,他才了个呵欠,掀下帽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替海泠从行李架上拿了皮箱,提在手里。

    对面的男孩还是盯着他看,但没看上几眼,马上就被他妈妈抱下车去了。

    海泠也下车了,迎面就被冷风冻了个激灵。她看看车站里来来去去的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连脸上都用围巾裹好,也赶紧拉起衣领,把自己的脸遮上。

    两人跟着人群走出车站,耳边尽是洪亮利落的京腔。海泠听惯了南方的吴侬软语,头一次听见这种句尾字末要拐上三拐的调子。她想这些人的舌头一定又薄又软,不定能卷得比铅笔还细。

    J走在她旁边,这里的神灵都是上了年纪的,顽固得吓人,少跟他们交道为妙。

    海泠缩在领子里瓮声瓮气地,那你要找的不也是这里的神灵吗,你要麻烦人家帮忙,还要人家坏话。

    J不话了。

    海泠你知道对方在哪儿吗?

    J想了想,我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住在皇宫里。

    海泠想,看来得先去买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