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
我厉害厉害, 我到现在也没去过首都, 别皇城了。
海泠她自己也觉得挺厉害的,毕竟一个月前,她还连县城都没出过。
我感觉如何?
海泠, 当时一出车站, 她就被满大街的自行车震惊了。
自行车,三轮车,板车……骑着的停着的扶着的,十字路口也好, 人行道上也好,机动车道旁边也好,这些车子成群结队地快速穿行, 就像在蚁巢的甬道里劳作的蚂蚁。
我妈耶,难道路上就没有机动车吗?
海泠有的,虽然私家车不多,但有不少大巴和“面的”。
只是这些自行车让她更直观地感觉到, 这座城市是活着的。
和M市不同, 这是一种沉淀之后,厚积薄发的活力。如果真有所谓的“时代发展的脚步声”, 那海泠觉得,那这座古老城市的脚步声,一定是自行车铃的“叮铃铃”。
海泠,首都的街道都是四平八稳,规规整整的, 沿路走去,没几步就能遇上一个老店老字号——卖鞋的是老字号,卖瓷器的是老字号,卖剪刀的是老字号……连个炸麻花的摊,旁边也竖着“老字号”的牌子;两边铺子门上挂的牌匾好多都是墨底金字,两旁还有朱漆的门柱,光是这通体的气派,就知道是“老字号”。
许多店门口还排着长队,队伍里还有爷爷带着孙子,妈妈抱着儿子,客人之间还一边排队一边大声聊天,买东西都买成了老熟人。
海泠,她当时觉得这些店非常了不起——能和一座城市共生并存的店,差不多就是城市历史的见证者了。
她又悄悄看了旁边的人一眼——这一位,大概是许多历史的见证者,更了不起。
又走了一段之后,她看见上杂志的那家点心店了:也是朱红的门头,墨匾金字,匾上“梁记”两个大字笔势沉稳踏实,落款是一位名臣的字号。
海泠本来想进去买些点心,但她伸长脖子望了望门前的队伍——绕了两圈,一直排到街口;她想完了完了,这还得专门空出一天来排队啊?
旁边的人突然开口了。他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哦。
那就等办完正事之后,再玩吧。
海泠在一家旅馆里投宿了,紧挨着的大街据是一条著名的古玩街,远远看去,街上走来逛去的都是捧着大茶杯,戴着粗框眼镜的老大爷。
虽然才进城不到一时,但海泠觉得,自己都有点老气横秋起来了。
J在旅馆门口和她约定了第二天见面的时间地点,就赶着离开了。
我他还送你到旅馆啊?海泠是的吧?
我那他不住店是去哪儿?海泠我咋知道。
这一天晚上,她梦里都响着自行车的“叮铃铃”,和带着卷舌音的洪亮的叫卖声。
不过,再没有哪位将军在她梦里话了。
两人约好的时间是第二天清早,海泠一早就坐公交大巴到了那条街口。她下车的时候,街边有些店铺才刚刚开门,早饭摊也刚热气腾腾地摆出来。
海泠买了两张热乎乎的糖油饼,一边啃一边在附近溜达——隔着一条马路,她又看到一家“梁记”了。
这一家比昨天看到的“梁记”要大得多,装潢也更有古趣,门口甚至还摆了两个石狮子。海泠想这大概是“梁记”的总店吧。
她看见店门已经开了,但暂时还没有顾客排队,赶紧跑过去买个新鲜。
才刚过了马路,还没跑到门口,她就听见“哗啦”一声响,好像摔碎了一整桌的碗碟。
就是从“梁记”后厨传来的声音。
海泠停下脚步,又隐隐听见几声叫骂。
不对,是吵架,两边都骂得很凶,一边骂一边还有更多的“稀里哗啦”传来。
海泠又啃了一口糖油饼,折回去了。
J是十几分钟后来的,眼里有些疲惫,但兴致似乎不错,过来的时候他甚至还朝海泠笑了笑。海泠问他昨晚是在哪儿,他摇了一下头,拒绝回答。
海泠想,不就不吧。于是两人就上车,到站,买票,排队,准备进门了。
因为来得早,两人到的时候,队伍还没多长。海泠一看旁边还有一些拍照的摊子,就“嘿嘿嘿”地建议——“难得来一趟,我们去拍照吧”。
J,我们不是来玩的。
海泠,反正也要排队,这个玩不耽误正事。
J顿了顿,行吧。
海泠非常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坚持到底,坚决不答应——没想到这么快就松口了。
海泠你今天很高兴吗?
J又笑了笑。他,我走了这么远,等了这么久,这一次总该让我实现梦想了。
海泠趁机你的梦想是什么呀?然而J很精明地闭了嘴,不再话。
那边挂着照相机,戴着蛤蟆镜的伙子过来兜揽生意了。海泠马上喊住他,她帮我们拍一张吧。伙子行啊,不过照片是你过两天来我这儿拿呢,还是我给你寄过去?
海泠想了想,就留了图书馆的地址,付了邮票钱。
于是海泠和J站在故宫大门口,一个“嘿嘿”傻笑,一个微微咧嘴,一个的视线看着镜头,一个倒也是望向前方,但视线的终点不知落在了哪里。
伙子伸出手指倒计时三下,“咔嚓”。
——到这里的时候,海泠停下,叹了口气。
她这大概是唯一一件能证明他真的来过的东西。
然后两人就跟着队伍一起进门了。
海泠时候听过奶奶唱皇城里的故事,戏词里的皇城是个大圈圈,大圈圈里又套着一个黄圈圈。当时她想,什么圈圈套圈圈的,把皇帝得好像夜市套圈的奖品似的。
后来上了学,读了书,海泠觉得,像套圈的奖品的不是皇帝,是皇帝坐着的那把龙椅。
套圈也不是套圈,是赌了自己的人头和一世荣华,拼了命地要钻进圈里。
现在要进圈里就容易多了,只要花十块钱买张门票,再排上半来个时的队,不管你是身份可疑的外国游客,还是带薪休假的乡下姑娘,想进就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巧夺天工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琼楼玉宇,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我真的假的,不是很多地方不开放参观的吗?
海泠,我知道啊,但那个外国人不知道。
或者他知道,但他完全没放在心上。
进门后,J直接无视了那些指向主流景点的路标,带着海泠走偏门,过曲桥,一路往东,目标明确。
海泠看到越是往前,跟她们同行的游客越是稀少。她忍不住问,我们要去哪儿?
J,藏书阁。
幸好,两人经过的地方虽然并不热门,但也还在开放参观的范围内;藏书阁也不是什么禁地,允许普通游客在外围参观。只是因为当时尚早,大部分游客还在沿着参观指南一站一站慢慢地看,还没走到这一处。
两人绕过一堵白玉照壁,站在藏书阁门口的时候,方圆百米内,连人声都听不见。
海泠就是这儿?你要找的神灵是管藏书阁的吗?
J,她专门修补破损的书籍。
这一位神灵名叫清墨,司掌书籍的修缮、清理,和保养。就像那些寻不得和夜游神一样,世间也有无数清墨;而与其他同名的神灵不同的是,住在皇城里的这一个,是清墨的主神。
J,上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正帮着整理一部丛书,是当时的皇帝下令编撰的,三百多名大臣主理,光是抄写就动用了三千多人。
当时,创作和记录另有神灵掌管,清墨不能插手;但全靠有她,那些被天灾人祸损坏的旧书,才能作为珍贵的资料得以重现人间。
J,她是从焚书坑儒的火光中诞生的,最见不得书籍被损毁。
海泠,那她在哪儿?怎么叫她出来?
J愣了一下。
他这藏书阁是为了那部丛书专门兴建的,我想……我想她应该在这里吧?
海泠也愣了,然后忍住了一句嘲讽。
她转头看看面前的宫殿,二层建筑,典雅素净,檐上覆着碧绿的琉璃瓦,五列屋脊上落着仙人走兽。这栋楼在主体金红的皇城里,安静得就像一丛竹林。
竹林里只有风声。
海泠又回头望望身后的照壁——汉白玉的墙面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十二时序之神谁也没理她。
海泠现在怎么办?我们要走遍整个皇城找她?
J那只能这样了吧。
海泠又忍住了一句嘲讽。
她你就这么确定,这位神灵就在皇城里吗?
J,这座城市里的神灵大多顽固又傲慢,自己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何况对于清墨来,住在这里是她的骄傲,她是不会随便放弃的。
海泠,那如果她不在了怎么办?
J不话了,直接低头朝前走。
海泠闷了一肚子气。她以为他是有了十成把握,才带上她千里迢迢过来皇城,没想到他的把握,只限于“我想”“应该”的程度。
前面的人已经快走远了,海泠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上去。然而她才迈了两步,照壁后面响起一个声音来。
声音,你们在找清墨?
这声音听起来非常奇怪,话的时候,还有“呼噜噜”的换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