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星子变大变密了, 好像天幕的漏缝终于被绷开, 雨点“噼噼啪啪”地落下来，在没有荷花的荷花池上。刚才未散的游客也纷纷挡着雨都四散而去。

    昏暗的雨幕中，海泠看到猫咪浑身的白毛亮得像月光, 一滴水都没有沾到。

    它上前两步, 纵身一跳，落在一只石狮子头上，细眯了金银色的眼睛望向她。

    猫咪，朝西20米有个凉亭, 你去避雨吧。

    然后它从狮子头上落下，踮着脚尖走在前面，九条尾巴竖得高高的, 像是带路。

    海泠跟着它到了凉亭里，视野内已经看不见其他游客了。海泠掸掉身上头上的雨水，问它，你在谁？

    那个吃玫瑰饼的人是谁？

    猫咪跳到了围栏的扶手上, 仰头望向皇城西宫的方向。

    那里曾经汇集了这个国家最美丽的女人们。

    猫咪, 这皇城里，皇帝最宠的是贵妃, 贵妃最宠的是我；我才是万千宠爱在一身。

    它，死谏皇帝的臣子给我画过像，百战杀敌的将军替我梳过毛；皇城这么大，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大总管见了我都要为我让道。

    猫咪, 当时贵妃还立了规矩，她的猫，没经过她的同意，除了她和皇帝，谁都不许碰——就连吃的用的，也都是她亲自过手。贵妃这后宫就是个蛊池，满地蛇蝎虿虫，这里的人阴毒起来，连个猫儿都不会放过。

    所以谁都不许碰她的猫。

    猫咪更嚣张了，每日在贵妃的院子里跑跳滚，挠花扑蝶。价值连城的头面，随便拿来玩就是，反正挨的不是它；皇帝赏赐的绫罗，用来磨爪子最合适不过，反正磨烂了还会有人送新的来。

    它每次胡作非为的时候，宫人们都又急又气，又无可奈何——弄坏了贵妃的东西，不过挨一顿，养几天就好；要是碰了贵妃的猫咪，这一顿下去，怕是就养不好了。

    猫咪最喜欢窝在贵妃怀里，眯眼看那些宫人心怀怨怼的眼神——它觉得受用极了，和被皇帝亲手用茶盏喂水喝，一样受用。

    但它看不惯贵妃院子里一个洒扫的宫女。

    非常看不惯。

    它耀武扬威地竖着尾巴踏进院子的时候，其他宫人都急急忙忙跑去收起花草，关起门窗，把廊下的鸟笼和鱼缸藏进屋里——还不忘了拿眼睛瞪它，动嘴不出声地骂它。

    只有那个宫女，一看见它，就放下手里的扫帚，眉眼弯弯地望着它。有时候它故意在她面前走过，冲她挑衅地伸出爪子，她还会咧嘴笑起来。

    猫咪想，她别是个傻子吧？

    她就不怕被自己碰瓷，挨了？

    猫咪不高兴了，它觉得自己被看不起了。

    有一次，它故意挑了个院子里的人都在忙的时候，踮着脚尖悄悄进去。宫女正在扫落叶。它走到宫女面前，冲她轻轻“咪”了一声。

    宫女一愣，手里的扫帚差点掉了。

    猫咪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它想原来这丫头也是知道害怕的。它正要得寸进尺地抓她的裙子，宫女突然飞快地转头四下看看——没人注意这里。

    然后她朝它伸出了手。

    在猫咪措不及防的时候，宫女的手挠了它的脑门，脖子，肩胛……顺着背脊一路往下，在它的尾巴根那儿，使劲挠了两下。

    猫咪可从来没被人挠过尾巴根，它舒服得胡子都要软下来了。

    猫咪眯着眼睛等宫女挠第三下，等了好一会儿，只等来扫帚扫落叶的“嚓嚓”声。它睁眼一看，有人朝这边走过来，宫女又继续干活了。

    猫咪龇了牙——真是扫兴。

    从那之后，猫咪就时常去宫女住的屋子附近晃荡。它想她挠痒痒这么舒服，应该告诉贵妃，别让她扫地了，专门给自己挠痒痒吧。

    然而它不会话，宫女位分又太低，住的是大通铺——它去十次，才能碰上一次挠痒痒的机会。

    那天，它又去宫女的屋子前溜达了。它在窗前听见两个人话的声音，其中一个是宫女。

    ——扫兴，今天又挠不成了。

    猫咪转头就要走。

    突然有半句话没头没脑地传进它耳朵里。

    “梁记的玫瑰饼好吃”——话的是宫女。

    猫咪停下了。

    另一个宫女，好吃是好吃啊，可是咱们这样的，什么时候才能吃上第二回啊？

    她还不如宫外头的野丫头呢，想吃了就去排队买，咱们连城门都出不去，还吃什么梁记。

    宫女，你不是在娘娘屋里的吗，她有梁记的时候，就没赏你两口？

    那宫女，别提了，上回娘娘吃剩了半块玫瑰饼，放盘子里，睡午觉去了；采蕊见了，以为她不要了，就把盘子收走，把那半块饼吃了。

    宫女压了声音，吃完了饼子，就该吃板子了——养了三天才下地呢。

    宫女也“啊”地抽了一口凉气。

    然后两人换了话题，又开始讲什么鸡毛蒜皮了。

    猫咪知道梁记的玫瑰饼，贵妃也很喜欢吃，所以皇帝时常差人送来。它也被贵妃喂过几口，那个酥皮又薄又脆，轻轻一碰就碎了；然而它的猫舌头尝不出味道，不好吃，它更喜欢吃鱼翅羹。

    它想这丫头就想吃那玩意儿？

    这天晚上，皇帝又让人送玫瑰饼来了。猫咪看贵妃赏了送饼的公公，就趁她转身的工夫，纵身跳上了桌子。

    贵妃回头看见它，，猫儿也想吃饼了？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

    贵妃笑盈盈地过去，用手指点点它的脑门，然后亲手开了那个十锦攒心盒子。

    每一格里都放着一件梁记的点心，中心的大圆格子里装的就是玫瑰饼；雪白的酥皮上盖着鲜红的戳，像格格眉心的一点胭脂。

    贵妃拿了一块，唤来猫咪，把饼拢在掌心里喂它。

    猫咪还是觉得不好吃，又碎又淡，满嘴面皮。但它低着头使劲吃，硬是啃掉了半个。

    它吃完了饼，挂着一脸碎屑仰头看贵妃，天真可爱。贵妃被它逗得掩嘴笑起来。她既然猫儿爱吃，这几块饼就都给你吧。

    她又亲手拿了个浅浅的青花瓷碟，把玫瑰饼放进碟子里，端到猫咪专用的桌子上。

    桌子是红木雕花，掐了金丝的。

    第二天，猫咪心翼翼地叼着一块饼子，沿着墙根一路跑，去找那个宫女了。

    宫女正在扫院子，看到猫咪过来，正要眉开眼笑地蹲下来，又赶紧四下看了看——还好，虽然附近有人在，但没人注意她。

    猫咪跳上花坛，一张嘴，把玫瑰饼放在花坛边上了。

    然后它朝宫女抬起头，“咪”。

    宫女一愣，压了声音，你带来给我吃的？

    “咪”。

    宫女，你自己吃吧。

    猫咪用爪子把饼朝宫女拨了拨，“咪”。

    宫女又四下看看，然后弯了嘴角。她谢谢你啊。

    她就放下扫帚，擦擦手，把玫瑰饼拿起来吃了。

    她一口咬下去，雪白的酥皮纷纷扬扬地落下。宫女“噗”地一笑，唇上全是白花花的碎屑，她用手兜在下巴上，接住碎皮，三两口就把饼吃完了。

    吃完了她还要咂咂嘴，用舌头舔了手掌上的酥皮，抿嘴朝猫一笑。

    猫咪想，有什么好笑的，不就是个饼吗，至于吃得笑出来？

    它想起贵妃吃玫瑰饼的时候，是用丝帕接着碎屑，口口慢慢地吃，吃几口还要喝会儿茶。手掌大的一块饼，她能斯斯文文地吃上好一会儿。

    这丫头牛嚼牡丹地吃完，居然还用舌头舔，没规没矩的，成何体统？

    猫咪顿时有些嫌弃起来。

    但它又一想，会不会是这丫头的这块饼，特别好吃？

    它吃过的玫瑰饼，都跟面糊似的没有味道，没有一块能让它这么笑出来。贵妃也是，别人都她爱吃玫瑰饼，可她只在皇帝身边吃饼的时候才笑，要是皇帝不在，她一边吃一边叹气，怎么看也不像是喜欢吃的样子。

    猫咪想，早就听梁记的点心难买，不定平时送来的点心，都是皇帝让御膳房做来骗贵妃的。

    对，这丫头吃的那块，才是真正的梁记的玫瑰饼。

    猫咪想这下亏大了，贵妃都吃不着的饼，让这丫头吃了——非得让她给自己好好挠挠才行。

    然而宫女才刚咽下饼，就被人叫走了，猫咪的“挠挠”还是没实现。

    它又回去把剩下的饼也都尝了尝，淡而无味，一点都不好吃。

    它想一定是一盒饼里只混了一个梁记的，剩下都是假的。

    至于为什么是假的——还用？当然是被皇帝拿去分给别的妃子了！

    反正猫咪是这么想。

    它想这下亏大了，下次皇帝再差人送饼来，它什么也得自己全吃了，它要尝尝玫瑰饼到底是什么滋味。

    能让那丫头笑出来，那得是多好吃？贵妃吃饼都没她开心！

    第二天，猫咪在花园里扑蝴蝶玩的时候，看到两个太监把那个宫女拖走了。

    它有点没明白。它想跟去，看看他们要带她去哪儿。然而才走了两步，就被一双手抱了起来。

    这宫里只有两个人能这么抱它。它闻到贵妃身上玫瑰花露的香气了。

    贵妃的手指上套着长长的掐丝珐琅指套。她挠它头顶的时候，总让它不太舒服。

    贵妃，这奴才竟然敢抢你的饼子吃，她是不把你放在眼里，还是不把我放在眼里？

    ——猫咪的故事讲到这里的时候，雨停了。

    海泠，那那个宫女呢？她被了？

    猫咪没有回答。它又望了一会儿西宫的方向，然后跳下来，走到海泠脚边，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腿。

    它，我想吃梁记的玫瑰饼，能不能再帮我买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