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这个人这时候在梁记附近转悠, 其实他也是来买酥饼的吧？

    海泠，是啊，我后来也反应过来了, 但又不好出来——万一他又被气跑了, 我还得哄他。

    我那你们就去夜闯皇城了？

    海泠，才不是夜闯，我们买了票的。

    她们赶上了当天的最后一波门票，终于在傍晚清场前再次进了皇城。

    海泠一度犹豫过, 该去哪里找猫咪；她想，它应该不会老是等在照壁那儿吧？然而在前面带路的是J，他又头也不回地朝藏书阁走, 海泠也只好跟上。

    她看到那只钻石翅膀的蝴蝶在他身前身后盘旋飞舞，像个被风吹动的肥皂泡，也像一片落在他衣服上的光斑。

    海泠问过他，这蝴蝶是什么？J, 这是“梦”。

    海泠又问他这是做什么的, 有什么用？J，你的措辞太失礼了, 别当着人家的面讨论这些。

    海泠就扁扁嘴，不话了。

    她想，这难道是“庄周梦蝶”的那个“梦”？

    两人又到了藏书阁，时近傍晚，附近的游客更少了；藏书阁檐上的琉璃瓦在昏暗的天光里绿得又浓又沉。海泠把点心盒在照壁前放下, 然后又是一段安静的等待。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作响。

    有什么虫匆匆忙忙地在草丛里爬过。

    远处传来导游的招呼声，提醒游客收队，准备离开。

    ——太阳渐渐西沉，猫咪还没有来。

    J抬头看了一眼天色，他我们别在这里傻等着，去别的地方转转吧。

    海泠去御花园吧，我上午是在御花园看到它的。

    然而他们沿着游览路线走了一遍，猫咪没找到，清场的时间倒是快到了。

    各个宫门前都有了引导游客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指示牌，提着喇叭，提醒游客结束参观，尽快离场。

    J，回去。

    海泠我们也回去了？

    J看了她一眼，他我的意思是，回藏书阁。

    两人选了一条偏僻的路，飞快地回到最初的起点；那只蝴蝶一直在旁飞得不紧不慢，却始终没有掉队。

    才刚到殿门口，海泠看到白玉照壁前蹲着一个的身形，乍一眼看去，雪白的毛皮和照壁几乎融为一体。

    海泠立刻走近两步，叫了它一声——“喂”。

    猫咪回过头，金银双色的瞳孔细细一眯。它你回来得倒是快。

    第二眼，它看到了海泠旁边的人，顿时“呜”地弓起背脊，九条尾巴上的毛齐齐炸开。它龇着牙，这男人又来这儿做什么？

    J，参观。

    猫咪勾起头塌下腰，瞳孔“呼”地放大，这是准备进攻的架势。

    海泠赶紧开手里的点心盒，，我买玫瑰饼回来了，你尝尝看。

    猫咪的耳朵动了动。它看看J，看看海泠，又看看海泠手中的盒子，慢慢直起身，收回爪子。

    海泠蹲下来，把手里的盒子放到地上。猫咪踮着脚尖凑过来，耸着鼻子使劲闻了闻——然后一巴掌拍翻了盒子。

    它不对，这不是梁记，梁记不是这样的。

    它你也骗我，拿别的饼来骗我。

    海泠刚要解释，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工作人员的话声；检查清场的范围已经扩大到了这里，她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了。

    海泠转头去看J，然而一瞥眼，她的视野中闪闪烁烁地亮起了钻石的光芒。

    她看到那只蝴蝶扑扇着翅膀朝前飞去，有闪亮的粉尘从它的双翼间落下，又被风吹散，消失不见。

    工作人员的话声已经很近了，鞋跟落在石板路上的踢踏声也清清楚楚——然而下一秒，这些声音像拐了一个弯，海泠听见的所有声响都变了调：话声变得软绵绵了，脚步声也被无尽地拉长，仿佛有人拽着声波的两端，全力拽开。

    不止是声波，海泠感觉自己所在的这一片空间之外的世界，就像一杯被搅动的咖啡；她的感觉十分混乱，她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顺着搅拌沉了底，又有什么东西在搅拌中翻涌上来。甚至有这么一瞬，她简直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儿了。

    无数杂乱的影子从她眼前飞快闪过，她还来不及看清哪怕一个，它们又转瞬淡去了。

    我，什么情况，那只蝴蝶做了什么？

    海泠，我后来问他，他那只蝴蝶就是“梦”，它能利用人脑中现有的记忆制造梦境——不论对方当时是醒着还是睡着。

    它也能在现实的空间里制造出一块封闭的梦境空间，让某些滞留游客不必担心会被发现。

    海泠又对我，梦境的作用不只是让人睡着时也有事干，最重要的功能是——梳理和寻找。

    短暂的混乱过后，第一句传入海泠耳中的话是猫咪的碎碎念——“这不是梁记，肯定不是”。

    它朝她抬起头，它你不要骗我，我知道——

    猫咪之后的话海泠没有听清，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堵白玉照壁上。

    照壁上刻着十二生肖的浮雕，原本只有鸡的眼睛被涂了金漆，而眼下所有神兽的双眼同时闪烁起来，然后又依次熄灭，一双双一个个地熄灭——最后唯一亮着的是兔子的眼睛。

    海泠看到一个穿着宫装的女人从照壁一侧走来，明艳又华贵，像绣在云锦上的一株海棠。

    女人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猫咪，猫咪懒懒地眯着眼，像是睡着了。她身后跟着两个宫女，面目清秀，低眉顺眼。

    女人在照壁前停了一停，视线从浮雕上浅浅掠过。她，为什么猫儿不能算作生肖呢？

    她怀里的猫咪像是听见了，抬头看她。

    女人，扫地的奴婢都能做娘娘，猫儿你要争气点，是不是也能位列仙班？

    猫咪轻轻叫了一声，不知是懂还是不懂。

    女人笑了，她要是有猫年就好了，我要生个格格，让她属猫。

    然后女人又带着随行的仆从朝前走去，消失在照壁的另一头。

    浮雕的十二双眼睛又同时亮起，然后依次暗下，最后亮着的是马的眼睛。

    女人又抱着猫从照壁一侧出现，这一次只有她一个人，身上的服饰也不如往昔的精致华美。她迎面遇上了另一个宫装女子，对方朝她款款行礼，却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那女子，娘娘的猫儿倒真是惹人喜爱，怪不得皇上日日夜夜都挂在嘴边。着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指要来逗猫。

    女人被逼着朝旁退开，把猫咪紧揽在怀里。

    那女子轻笑一声，她可爱归可爱，不过也是只老猫了——前几日我哥哥特地为我寻了只波斯猫，才断了奶的，那真真是粉雕玉琢的一团毛球儿，连皇上也爱不释手，还要带去上朝呢。

    然后那女子又笑笑，行了个礼，带着随行的宫人扬长而去。

    女人在照壁前彳亍片刻，朝另一边走了。

    浮雕的眼睛再次闪烁，亮起又熄灭，熄灭又亮起。然而照壁前再没有女人的身影——只有一只白猫，蹲着，走着，靠在墙根躺着；有时也扑蝶追鸟，但绕了一圈之后，又会回到照壁前，望着浮雕上的十二生肖。

    十二神兽齐齐高昂着头面向东方，谁也不屑低头看它一眼。

    ——猫咪“嗷”一声大叫，使劲跳起来，奋力伸出爪子，对着照壁又拍又。它怎么会有这些东西，你们施了什么妖法？？

    它猛地回头，用金银双色的眼睛狠狠瞪着两人。

    J，梦境都是用你的记忆制作的，这本来就是你过去的事。

    猫咪低下头，爪子深深地抓着地面，有水珠子从它脸上落下，刚一落地就被砂石吸干了。

    过了好一会儿，它，对，猫就是猫，扫地丫头就是扫地丫头。

    它有些事我可能记混了，但至少有一件事绝对没错。

    它面前的地面已经湿了一块。

    它，要是那天那个饼，是被我吃了就好了。

    猫咪，那一日，贵妃终于托人买到了一盒梁记的玫瑰饼。

    她用碟子盛着饼放到它的桌子上，轻声唤它。

    她，猫儿，过来吃饼。

    猫咪不知道贵妃为什么又有玫瑰饼了，在它印象中，连御膳房的点心，都很久没见。

    它凑过去嗅嗅，面皮上闻不出味儿。

    贵妃，这是找了好多人，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的，你快吃呀。

    猫咪抬头看她，她脸上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她吃饼呀，你吃了这个，我才有机会见皇上一面。

    “皇上”两个字，是从抖索的嘴唇里发出来的。

    贵妃倚着猫咪的桌子坐在地上。冬日的日光又短又浅，照不亮她的脸。她笑了两声，然后用自己的头撞上墙，一下又一下。

    猫咪吓慌了，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能瞪大眼睛“咪咪”地叫。

    贵妃一把把猫咪抱起来，为它梳毛，为它挠痒痒。她已经很久不戴指套了，她从它的脖子一路挠到尾巴根，猫咪不慌了，它舒服得直呼。它想贵妃还是那个贵妃，会给它挠痒痒，有了好吃的也想着它，可惜它不爱吃玫瑰饼——但如果她看它吃了会高兴，它就吃吧。

    猫咪从贵妃怀里跳出来，低头要去吃饼。它才伸出舌头去舔酥皮，却被贵妃一巴掌推开。

    贵妃不许吃，不许吃！她的眼泪流出来，流下来，落在地上。

    猫咪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它只看到贵妃夺过碟子，自己抓起饼，张嘴咬了一口，一大口，又一大口。

    它看到她哭了，就又跳到她怀里，窝成一团，用身子暖她。

    贵妃又给它挠痒痒了，真的很舒服，猫咪“呼噜噜”地睡着了。

    照壁上的浮雕又开始闪烁，持续地闪烁，然后熄灭。

    照壁前蹲着一个宫女，穿着粗使的衣服，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把扫帚。

    她在逗一只雪白的猫。

    ——猫咪低下头，把海泠带来的玫瑰饼都吃光了。

    吃完之后，它的脸还是埋在盒子里。

    猫咪你们在找清墨是吗？她已经不在这儿了——她现在的生活，你们可能会想象不到。

    钻石似的蝴蝶又飞来，轻轻落在猫咪的头上。蝴蝶的翅膀突然光华大盛，它轻轻扇了两下，然后从猫咪头上飞起，回到J的身边。

    猫咪，我把关于清墨的事都告诉它了，让它给你们带路吧。

    它从纸盒里抬起头来，沾了满脸的酥皮碎屑。

    猫咪舔了舔胡子，金银双色的眼睛又一转，它望着海泠，告诉梁记的少当家，他想的方子，一定能火。

    它，要是没火——我去替他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