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后来呢, 梁记怎么样了, 真的发了？

    海泠，梁记后来怎么样，你还不知道吗？

    我想了想, 也对。

    进门前, 我才从路边的视频广告牌上看到了他家的广告，当红流量花代言的，一半古韵，一半时尚——听公司的股票, 下个月也要上市了。

    我，那还有个问题。

    海泠啥问题，你怎么那么多问题, 你就不能好好听着，自己想吗？

    我，猫咪是活久了，记不清事了——那J呢？他会不会也有什么事记混了？

    他可比区区一只猫活得久多了, 而且看起来, 记性也变得不太好的样子。

    然而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反正猫咪对清墨的记忆，没有差错。

    它把记忆交给了那只蝴蝶。第二天，海泠和J就跟着蝴蝶，开始寻找“清墨”。

    蝴蝶是朝与皇城完全相反的方向飞的。两人穿过了半个城区, 从行色匆匆的骑着车的年轻人，和气定神闲的着太极拳的老人们身旁经过。视野中的房子渐渐变得低矮，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道旁的行人却越来越多；海泠能听到街坊在胡同里互相招呼的声音了。

    蝴蝶还在朝前飞。海泠一转头，看到路边一户人家门前贴了副对联，笔势苍劲，走字如风——只是写着字的红纸有些褪色，大概等着今年过年，换上一副新的。

    她想，离市中心越远，就离这座城市过去的样子越近。

    她又有些担心起清墨来。那只猫咪，她现在的生活，你们肯定想象不到。

    海泠想，那会是怎样？

    她想，虽然在电影眼中，书籍是“过时的信息载体”，但不管怎么，至少在这个国家，实体书籍依然是被需要的，更何况有许多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珍贵史料，都需要被妥善地修复保存。

    清墨是司掌修缮旧书的神灵，虽然她离开了皇城，但应该不至于失去神格；所以猫咪的“想象不到”，或许是指她如今的所在地？

    蝴蝶还在往前飞，路上的自行车也开始少下去了，三轮和板车倒是多了起来。海泠看到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贩——扛着一支稻草垛，稻草上插满了红彤彤、圆滚滚的冰糖葫芦；贩一边走一边叫卖，调子拖得很长，总觉得他会唱起歌来。

    海泠在海边镇长大，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冰糖葫芦，于是忍不住回头多看了两眼。她看到两个孩儿把贩子喊住了，个子高的付钱给他，然后挑了两串，一人一串。

    海泠想，就像不管时代怎么发展，总有爱吃冰糖葫芦的娃娃一样——总有些东西，是会在历史的浪潮中沉淀下来的吧？

    蝴蝶飘飘悠悠地飞到了一条路口，马路一侧拦着红砖的围墙，围墙顶上还绕了几圈铁铁丝网。

    海泠隐约听到一阵闹哄哄的话闹声，都是孩子的声音。她抬头朝两边望了望，果然，几步远的地方，竖着一块“前方学校”的路标牌。

    转过一个拐角之后，她看到一扇铁门，门边挂着块铜牌——“塘湾子弟学”；吵闹声也更清楚响亮了。

    当时正是午休时间，校门口两边的店摊都围满了学生，什么年级的都有，吵得像动物园的猴山。那些孩子大多肤色黝黑，穿的衣服也半新不旧；有些年纪的，脸上的鼻涕都不知道擦，鼻孔里像拖着条毛毛虫，快到嘴边的时候才使劲吸一下。

    海泠想，清墨难道是在这儿？

    J，不可能，她最讨厌别人吵着她。

    他刚完，蝴蝶朝着学门口直直地飞去了。

    蝴蝶飞进了一堆学生中间，翅膀在空气里划过两道起伏的波纹——转眼就不见了。

    连蝴蝶本身也看不见了，就像扔进热水里的糖块，完完全全消失不见。

    海泠一愣，她，跟丢了？

    J没有回答，直接跑过马路，跑到校门旁边，挤进人群里。那些孩子一看到他，都像猴子似的，又好奇又害怕，只顾着睁大眼睛看他，一片人很快安静下来了。

    J站在学生中间，直接高出半个身子。他拨开那些挤在一起的学生，到处找那只蝴蝶。

    海泠也跟着跑过去了。然而她才刚到，就听到围墙后传来一阵刺耳的电铃声，像炸雷一样响，像指甲刮锈钢板一样难听，海泠忍不住就皱着眉头捂住了耳朵。

    电铃声止住的时候，校门口的猴子早已撤了个干净——大概是下午上课的时间快到了。

    人群散光后，校门口卖店的摊子总算露出来了，老板们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杂货店门口的胖阿姨朝海泠一看，，你们看着面生，外面来的？

    海泠刚要开口，J突然朝着一边快步走去。

    海泠顺着一看——那只蝴蝶就落在不远处的一个摊上。

    那是一个书报摊。

    摊位后坐着一对母子。妈妈三十多岁，短发布鞋，穿着扮和其他店主没有区别；儿子才七八岁，圆脸大眼睛。两人正凑在一起，对着簿子算账。

    那女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抬头，看到正扑着翅膀的蝴蝶。

    她眨了眨眼，把旁边的儿子叫起来。她你们的铃已经响过了，快去上课吧。

    她话的时候，一字一句得很慢，口型非常清楚。

    男孩子提起一个书包走了，和J擦身而过的时候，他也抬起头好奇地看他。

    女人侧过身，朝J笑了笑。

    她，好久不见了。

    J先了好久不见，然后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女人，认不出我了？

    J，最近记性好像更差了。

    女人不怨你，我和以前比，确实变了很多。

    她也看到旁边的海泠了。女人用鼻子吸了一口气，你身上有股墨汁的味道，我很喜欢。

    完，她从椅子旁边拿起一个铁皮饼干盒，把账本和零钱都放进去，然后站起来，开始收摊。

    女人，你们肯定也不是正好路过，顺便来看我的——有什么事，去我家里吧。

    海泠转头看看，学校门口那一溜摊主店主，正伸长脖子朝这边望，好像从洞里探出头来的泥鳅。

    我，这就是你们在找的那位神灵？

    海泠，是啊。

    清墨住在子弟学校附近的区——其实不能算区，只是大家都把房子盖在这里，自然而然形成的聚落。

    清墨推着收摊的三轮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还和J上两句。海泠看她的步子又稳又轻，虽然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衣，但还是看得出身形窈窕。

    她听见她——“你那张画像怎样了？”

    J，墨迹越来越淡了，纸也很脆，不敢再碰。

    清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纸也是会老的。

    J，等会儿能不能再帮我修一下画像？

    清墨只是笑了一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她带着两人进了一个被平房围起来的院子。她推着车进去的时候，一个十几岁的姑娘正在水龙头边洗衣服。她看见清墨进来，就抬起头，叫了一声“吴姐”。

    她吴姐今天有客人啊？

    清墨，老朋友。

    那姑娘马上也朝两人笑笑。

    然后清墨把两人让到屋里，关上门，找了两只杯子，拿去外面的公共厨房洗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海泠稍微量了这房间——不到二十平，挤下了一张饭桌，三把折椅，一台电视，一口五斗柜，还有她们现在坐着的两张沙发。

    清墨拿着洗干净的杯子回来了，倒上两杯热水，放到二人面前。

    J，有事想请你帮忙。

    清墨，我知道，没事你也不会来找我。

    她，不过我现在不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J停了停，把视线浸入面前的水杯里。过了一会儿，他，你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清墨，我儿子都8岁了。

    海泠想起曾经和高讨论过，《行笔拾遗》那丢失的下半本的内容。高，会不会讲的是，坠入人间的神灵可以和凡人结婚生子？

    海泠又看了看面前的神灵。她的短发像是胡乱剪的，身上几乎没有首饰，只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环着一圈细细的戒指。

    清墨，我现在有些能理解你的感受了。

    她，爱情确实能让人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