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耶, 那她老公知道自己娶了个神仙吗？

    海泠, 应该不知道吧——毕竟她嫁给他的时候，也已经不是神仙了。

    清墨，她在某一天醒来, 突然发现自己有了心跳。

    胸口的位置下, 有什么东西在“呯咚——”“呯咚——”地跳动，像是一种心翼翼的试探。

    清墨，当时我就想——来了。

    神灵本是没有心跳的，也没有呼吸和脉搏, 他们的生命不需要靠血液和氧气维系。

    所以对于神灵来，有了心跳和呼吸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这意味着他们快要死了。

    虽然就算失去神格，他们也能以凡人的身份继续活下去；但凡人不过百年的生命, 在神灵眼里，实在是过于短暂；更不用这短暂的一生中，往往还伴随着病痛和衰老。

    但清墨，她很开心。

    她甚至迫不及待完全变成凡人, 就偷偷从皇城跑出来了。

    J,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清墨，差不多20年前吧——那段时期, 这个国家又经历了一场文化的灾难，皇城里那些老家伙们，成日成夜地号哭叹气，大吵大闹，烦得我都睡不着觉。

    她, 所以我就跑出来了。

    海泠，你为什么会失去神格？现在应该还有人在保护古书啊。

    清墨，少数人的力量，不足以让我继续以神的身份存在。

    她，虽然当时我不能离开书阁，但我看过很多书，我从过去的历史中大致揣测到了未来的轨迹——有些神灵也许可以枯木回春，但对于我来，不存在这样的可能。

    从骨片龟甲到木板竹简，到羊皮缣帛，再到种类繁多的各色纸张……作为传播信息的载体，书籍的形制伴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经历了数次更迭变化。在清墨看来，纸书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已经气数将尽，是时候被更新的事物取代了——也许在这一个百年，也许在下一个百年。

    文化不会消失，但文化的载体会。

    清墨，所以我想了想，反正迟早要走，还不如我自己出来——那些老家伙哭哭啼啼的样子，真是太难看了，我可不想变成那样。

    她停了停又补充了一句——不过彻底变成凡人，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

    海泠又忍不住看她。

    清墨现在看上去完全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普通女人；她有了心跳、呼吸、脉搏、体温……也有了眼角的细纹，手上的冻疮，和唇上干裂的口子。

    海泠想，真可惜。

    她没见过清墨以前的样子，但即使光看她现在的身段气质，也能想象出曾经的美貌。

    她想，神灵最终还是要坠落人间，就像星星燃烧后只是一块黑铁。

    清墨抬起头来了。午后的阳光正好落在她脸上，让她脸上那些本不该有的细纹更清晰地显露出来——她看上去甚至比刚才更老了。

    海泠想了想，我这一路上也见到一些过去的神灵，没办法，这个时代——

    清墨，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

    海泠一愣，她看到她在阳光下笑起来了。

    清墨，这个时代真是太好了，大家都在努力生活，努力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这个时代就像春天里刚刚下了雨的草地一样，土壤下有数不清的生命正在酝酿着爆发，只需要再一点点的时间，就会有嫩芽和翅膀从泥土里生长出来。

    她，这是我见过的最朝气蓬勃的时代，这个国家正在飞着朝前奔跑；刚刚过去的这十年，比我曾经活过的几千年，加起来都还要开心——我在神位上的时候，可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的努力，可以让生活变得更好。

    清墨絮絮叨叨地又了许多，关于她住的这个院子，关于她平日的工作，关于她的丈夫和孩子。

    她她第一次遇到丈夫的时候，他还是个年轻的餐馆学徒，家乡在离这里几千公里外；他的围裙兜里永远揣着一本书，工作间隙会掏出来看几眼。

    清墨，他还包书皮，做读书笔记呢！

    现在她丈夫已经夜校毕业，下个月就要去市区的公司上班。

    清墨笑嘻嘻地，我们马上要搬到更大的房子里去了。

    她这个时代，只要努力就能有回报，比过去——甚至未来，都要好。

    我，比过去要好我懂，可是比未来也要好……这是什么意思？

    我难道我们现在，还不如你们那时候吗？

    海泠没有直接回答，她只是，清墨看了很多书，也许是从过去的历史中看到了未来的方向吧。

    ——而另一个能看到未来方向的人，从进门起，脸色就不是太好。

    J，你确实变了很多，以前你不是在生气，就是在叹气。

    清墨停下了讲述，有些后知后觉地笑了笑。

    她，因为我现在每天都很开心啊。

    海泠看到她着着就摸了一下戒指。

    清墨，就算再没有人知道我也没关系，历史的缝隙里都留不下我的名字也没关系，他爱我，这比任何膜拜都更虔诚。

    她这一句话完之后，屋子里突然异常安静。过了很久，J才开口。

    他，但这虔诚的膜拜，不能让你像过去一样永生。

    清墨又笑了笑，有什么关系，我宁可和他一起死去，也不想要一个人孤独地——

    她愣了一下，住嘴了，讪讪地站起身，给两人满着的杯子里添了点水。

    J，回到正题吧——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海泠马上从包里掏出了文件袋，把那几页薄薄的残页在桌子上铺开。

    清墨的眼神渐渐沉下来了。

    她拿起一张，盯着从头看到尾，仿佛能看到那些残破的文字的原形。

    J，都是手抄稿，但被虫蛀了，看不清，能不能麻烦你把它们复原。

    清墨放下手里的书页，她我已经不是神灵了，没有那个本事。

    J，才过去十年，不足以让你完全失去力量。

    清墨不再回答，她把书页重新装进文件袋，还给海泠。

    J，那你至少告诉我，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清墨转过头望着他。他也望着她，谁也没有退让。

    清墨，我现在只是个凡人，你看见什么，我就看见什么。

    J皱了一下眉头。他你是不想了？

    清墨，你为什么还没有放弃？

    J，你不是开始理解我的感受了吗，为什么还会问我这样的问题？

    清墨也不话了。

    屋子陷入沉默的下一秒，院子里响起两人的话声，其中一个是刚才洗衣服的姑娘。然后屋子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刚跨进一步，愣了一下，停在门口。

    他穿了一身洗旧了的夹克衫，一只手里夹着一个公文包，一只手里提着一个书包；方脸，浓眉，嘴唇宽厚。

    他，桂玲你有客人的时候，怎么没告诉我，还有一位是外宾啊？

    清墨笑了笑，什么宾不宾，是老朋友了。

    男人，怪不得今天这么早收摊——你应该提早跟我一声，我就早点去接儿子了。

    海泠低头一看，刚才那个男孩也跟着男人一起站在门口——这么一看，他的眼睛是随了妈妈，眉毛和脸型随了爸爸。

    男孩子看见海泠在看他，把头一低，躲到爸爸背后去了。

    清墨，这么害羞干嘛，跟客人招呼呀。

    男孩子探出脑袋，伸出右手，朝两人弯了弯拇指。

    清墨解释了一下，她他在对你们“你好”。

    海泠“噢”地点点头，也对男孩弯了弯拇指。

    清墨，他听得见，只是听不太清。海泠又赶紧补了一句“你好”。

    旁边的男人，没关系，今天发钱了，晚上就带他去买助听器——戴上以后就跟别的朋友一样了。

    躲在他后面的男孩又探出头来，仰起脑袋朝他咧嘴笑了。男人也摸了摸他的头。

    然后他转头对两人，你们继续聊吧，我去炒两个菜——你们能吃辣吗？

    J站起来，不用客气，我们要走了。

    海泠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包，跟着他走了出去。

    清墨和父子俩一直送他们到路口。

    J一路都没有话，只是一步接一步地朝前走。海泠也不知该什么，她想他或许是触景生情了，她还是不要踩雷比较好。

    海泠想，他的妻子，也是一位陨落的神灵吗？

    又走出一段路之后，J突然停下来，扯出了胸口的项坠，开。

    他垂眼看了一会儿，，刚才忘了请她修了。

    海泠突然大了胆子，她我能看看吗？

    J看了她一眼，把项坠合上，又挂了回去。

    海泠扁扁嘴。

    ——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那句话出来了。

    “你的妻子，也是陨落的神灵吗？”

    J才提起脚步，还没迈出去，听到这句话之后，他又停下，转头看着她，蓝眼睛像深秋的湖面。

    他，是啊，我很的时候就见过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