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三江雪浪挽天河(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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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洛阳,紫微城。

    艳阳高照的天气热得令人难以忍受,宫墙柳下的阴凉处,几个宫婢捧着器物往东边走,一路忍不住窃窃私语——数十年如一日的场景太麻木,嚼舌根虽然缺德,却成了这些宫婢内侍们唯一的乐趣。

    左右无人看守,宫婢们走路不快,话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东宫那位不过婢女出身……眼下那深居简出的样子,难不成真以为自己就此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嘘,要我还得看肚子争不争气呢,万一是个郡主——”

    “就算是皇孙又怎么了?不定有隐情呢……”

    “什么隐情?”

    “哎呀,你不知道么?那位有喜的事儿一直瞒着太子,后来肚子显出来了瞒不下去才……如果真是太子的骨肉,用得着这么藏着掖着吗?我看啊搞不好,是和些乱七八糟的人珠胎暗结——”

    “不会吧,那位看着不声不响,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吗?”

    “皇长孙都揣在肚子里了,怎么太子还对她不闻不问的,这不摆明了有猫腻么?”领头那宫婢洋洋得意地着,朝拐角走去。

    下一刻,她手中捧着的檀木托盘蓦地坠地,紧接着身后众人齐齐跪下。

    柳树掩映着朱红宫墙,日光在琉璃瓦上镀了一层透彻的亮色。回廊尽头的拐角,高景身着一袭淡蓝色绉纱衣衫,静静地站在那儿。

    “叩、叩见太子殿下……”

    一声拜见后再无人开口,几个宫婢自知失言了,抖得筛糠一般。

    素白修长的手指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件衣裳,南楚贡物,顶好的料子与上等的绣工,此时沾了花瓣与尘土后有些灰暗。

    高景端详着裙角绣的那对鸳鸯,耐心极好地抚摸过针脚痕迹。他不问话,那几个宫婢头都没胆子抬,任由发作地跪趴着,其他托盘里的物事被随手放在一边,哪还有方才半分宝贝的意思?

    高景身侧的阿芒斜睨她们一眼,问道:“这是要去哪儿啊?”

    为首婢女抬头看了一眼,又迅速伏在地上:“回……回宫正大人的话,奴婢们是司衣坊的,正要将萧美人的新衣裳送过去……”

    阿芒闻言,掩着嘴笑起:“方才那些可都被听见了。”

    为首宫婢头几乎都贴在地上:“阿芒姑娘!姑姑……大人!奴婢们也是听别人的!求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求情声不绝于耳,高景置若罔闻,仿佛自言自语道:“听谁的?”

    他嗓音再不同于少年时略带稚嫩的清脆,轻声细语很有皇家教养,又因为压得低,听着倒是温柔,但宫婢无一人敢再应声。

    阿芒收敛了笑意:“殿下问你们话呢。”

    “是……东宫的……东宫的司灯,**姑娘……”

    高景垂着眼眸,手指松开,那件衣裳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接着他从宫婢身上跨过去,目不斜视地朝前面走了。

    阿芒没跟上,合掌拍了几下,暗处立刻出现几个铁面侍卫。她瞟了眼地上瑟瑟发抖的人,道:“殿下要留她们的命,为儆效尤,把舌头都拔了,发去掖庭——司衣坊若问起来,你们照实了便是。”

    领头那人肃立颔首,沉默应下。

    阿芒朝他们施了一礼,这才追向高景前去的方向。

    绿华堂外,高景神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阿芒却从当中觉出他已经怒不可遏,忙道:“奴婢稍后便处置了**。”

    高景“嗯”了声,阿芒为宽慰他又道:“殿下,那些人……交给奴婢去处理就行,以后不会再让您听到类似的话。”

    “是么?”高景笑了笑,眉头紧锁,“再听见一次,你也知道我会如何。”

    阿芒敛裳道:“还有一事,先前殿下要奴婢去查那枚耳环的来历,奴婢已经查到了。去当铺卖掉的那人叫谢碧,是个落榜秀才,现在人已经不在洛阳。”

    “那他可有家人?”

    “殿下,他父母五年前病逝,相依为命的是永嘉坊医馆的那位秦大夫。奴婢命两个影卫不分昼夜盯着医馆,如果秦大夫与谢碧有联络就第一时间找到他。”

    高景沉吟道:“做得好,一定要找到——走吧,回东宫。”

    立夏之后不多久,阿芒为杨芙蕖请去诊脉的御医传来喜讯,杨芙蕖夜里失眠、多汗乃至于胃口大减,都是因为腹中已有了三个月的胎儿。

    本是好事,阿芒听后却如临大敌,她知道那孩子从哪儿来的,不敢自作主张,忙去问了高景。那天闷热无比,一场大雨即将来临,高景听了这消息沉默良久,露出个似哭非笑的表情来了,要她把消息压下去。

    等到后来宽大的衣裳都藏不住肚子,杨芙蕖有身孕的事才被独孤皇后察觉。紧接着是皇帝,一听这事便喜上眉梢,直呼高景懂事了,下了一道旨意为东宫封赏无数珍贵宝物,还封了杨芙蕖为登记造册的太子侧妃,荣耀无比。

    眼下皇帝授意御医定期为侧妃诊脉,安胎药一碗一碗地喝,东宫添了诸多人手照顾杨芙蕖,高景对她不闻不问,反而正中了皇后的下怀。

    但高景倒不是装出来的淡漠,他确实欢喜不起来。

    他从没碰过杨芙蕖,算了算日子,她肚里的孩子源于那夜一时荒唐,若真生出来,高景还不知如何面对。

    贺兰明月人都没了,这时老天送他明月的骨血,是在嘲讽他无能么?还是在怜悯他,知道他已经追悔莫及,给他一个弥补的机会?

    但他能弥补什么呢?

    三天两头有人冷嘲热讽,甚至还没出生都有宫婢敢乱嚼舌根!

    高景越想越气,甫一回东宫就故意摔了个玉杯泄愤。

    宫人们跪了一地,不知这位殿下又发什么疯——自从封了太子,高景在政事上愈来愈得皇帝青眼,可私下里脾气倒更加奇怪。

    高景即使没有皇帝皇后溺爱,也是被娇宠长大,时候跋扈惯了,后来有段日子无师自通地学会了隐忍二字。所有人都当他懂事之后,竟又变本加厉回到从前,冷脸时情绪都看不出来,东宫那么多人全不够他发作。

    见他发怒,阿芒挥挥袖子让其他人退了,重新端了个象牙碗递过去:“殿下,今夏御厨房新做的蔷薇露,您尝一点?”

    “没心情。”高景落座后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

    “那奴婢拿走。”阿芒低头道。她正要把蔷薇露端出去,外间有人通传,皇后身边的女官阿萍带着一脸倨傲地来了。

    阿芒收回脚步,立在高景身边,朝阿萍行了礼:“见过尚宫。”

    那女官看也不看她,了个手势,身后的内侍端出一碗黑汤,浓稠得仿佛化不开,刚凑近便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

    高景不动声色地一挑眉:“姑姑这是做什么?”

    “传娘娘旨意,这是赏给那位主子的药。”阿萍微抬着下巴,丝毫不惧高景,“娘娘近来常听到些不干不净的话,请殿下做个决断。”

    言罢,她使一个眼色,内侍心翼翼地端过去,正要交给阿芒,高景抬手制止了。

    他当然知道对方的意思,阿萍是皇后的代言人,那些风言风语既然高景能听见,皇后不可能装不知道。皇后一直知道他那点不正常的癖好,对杨芙蕖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来充满防备,高景也觉得水到渠成。

    一碗堕胎药,她在考验高景。

    若当真是你的骨肉,你自不必让她喝;

    若不是,高景,你要怎么办?你要能揭过这一层,仍然是皇后最亲密的儿子与盟友,若真忍辱负重地留了不属于皇家的孩子,日后又顶得住其他凶险吗?

    高景强压下火气,缓慢踱步至阿萍跟前:“她的事用不着母后这么操心,这碗药你要么原封不动拿回去,要么你喝了。”

    阿萍敛了目光:“奴婢只是传话,怎么处理端看殿下。”

    “是么?”高景略一提袖口,径直从内侍托着的木盘上拿起那碗漆黑的药,转向她,“那你现在就替母后看仔细了。”

    言罢,高景重重地将那药碗砸向不远处一株正盛开的牡丹。

    碎瓷片炸开,发出一声脆响,紧接着药碗四分五裂地崩塌在地,浓稠药汁淌出丑陋的形状,连带那株艳丽牡丹都一下子萎靡了。

    “帮孤带个话给母后,以后不要再做徒劳的事。”高景望着阿萍,轻轻一弹袖口沾上的药汁,“回去复命吧。”

    阿萍嘴唇颤抖着,半晌不出一个字。

    她随内侍走了,立刻有人进来低着头收拾满地狼藉。高景自觉无趣,绕过屏风走向东宫深处的寝阁,阿芒想了想,亦步亦趋地跟过去。

    直到行至门口,高景别过头问她:“想什么?”

    “殿下,奴婢了,您先不要生气。”阿芒厚着脸皮道,“奴婢知道您不爱听,可总得有人劝几句。”

    高景有所感知,不耐烦道:“那你就别了。”

    阿芒跪倒在地道:“殿下,杨娘娘的孩子会是什么身份?若是个女孩儿也就罢了,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可若要是个男孩儿呢?那就是东宫的长子,陛下的长孙,万一他又资质上佳,更无其他……届时您要怎么取舍?”

    高景漠然道:“那这就是命,合该孤还给他的。”

    “您知道这事的后果吗!”阿芒上半身都贴到了地面,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奴婢不希望您感情用事,为今之计就是趁孩子尚未出世——”

    “那又如何?!”

    高景猛地一踹寝阁厚重的木门,巨响之后周遭倏地寂静。

    他听见阿芒哭泣,自己也禁不住鼻尖一酸。

    悠悠苍天,融融夏日。北宁高氏坐拥千里江山,自己也已经半边挨上了那把金碧辉煌的龙椅,可他却前所未有地孤独。

    那个人,他是真心想过要留在身边一辈子,可当时不懂珍惜,也不明白贺兰明月所言“我最喜欢你”的意义。这句话入耳的时候他已经铸成大错,他没法道歉,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机会修正,可高景一意孤行,再无法回头。

    他想人已经没了,若能留下一点明月活过的痕迹,纵使被唾骂又如何呢?

    这个决定有多荒谬高景能不知道吗?他只是想试一试,等着看那孩子会不会也长一双熟悉的灰色眼睛。

    昔时他要留住贺兰明月,但没有付诸行动就把人弄丢,连烟紫玉都差点没握住。如今他想找回贺兰明月,也已经太迟了。

    半晌,高景头也不回地朝寝阁内走去:“这是明月的孩子,也是孤的。此事孤心意已决,以后谁都莫要再提了!”

    雕花的门戛然合拢,阿芒跪在原地,抬起头时泪流了满面。

    中秋过后,杨芙蕖不慎跌了一跤,腹中绞痛,立刻被架上了床榻,她经历了几乎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惨烈。

    闷热产房内传来她挣扎的哭喊和接生婆婆不停的劝慰,门外站了半宿的高景红着眼眶不动,手里捏着那枚烟紫玉的耳环。他反复地低头看,不时握紧又松开,尖锐的耳钩将手掌刮伤了也不在意。

    直到天亮高景按时去上朝,还没听到婴孩嘹亮的啼哭。他走得匆忙,带着整夜未眠的倦容,听奏表也听得心不在焉,好似随时要倒下。

    甫一散朝,他就看见已在太极殿外等了半晌的青草。

    他走过去,不动声色又在袖子里握住那枚耳环——在取回它前,燕山雪是高景唯一能获得安心感的东西,现在耳环更更好携带,就寸步不离了——瞪着通红的眼睛瞪向青草,尽量平静道:“来这儿做什么?”

    青草急急道:“还没……没生出来,刚才见红了,御医怕……怕……”

    话没完,高景脸色一变,径直甩开他快步走向东宫。

    他人生前十八年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刻,一颗心狂跳不止,不敢张口话,怕即刻就会跳出喉咙,呕出一摊血红。高景几乎是一路跑回的东宫,他彻底丢掉了端庄持重的礼仪,喘着气停在那扇门前。

    接着产婆焦急地走出来,开口便是:“殿下,娘娘她——”

    几乎在她话的同一时刻,房内一声婴啼,所有人俱是愣在了当场。

    高景掐着自己的手心,积压在胸口那口浊气缓缓吐了出来。

    他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景明十八年九月初一,杨芙蕖诞下一个女婴,天生肤白如雪,一双眼瞳却是极深的黑色,初次沐浴后便能见秀丽轮廓。皇帝大喜,赐名“思”,大赦天下。

    皇后问高景的意思,高景道:“就叫思婵吧。”

    独孤氏抿嘴一笑:“是夏蝉的蝉么?秋日思夏蝉,也别有一抹风情。”

    高景直视她的眼睛,等待对方笑意渐渐消失,才认真道:“思婵,婵娟的婵。”

    皇后的表情僵住,愤然离去。

    而东宫与北殿的这点冲突并不被皇帝放在心上,他的病仿佛因为思婵降生而有所好转,能够自己上朝了。

    皇帝的第一道谕旨便是调遣已经闲着多年的临海王亲军,守住淮河一线。

    虽还未给封号,但这第一个皇孙辈也带给了北宁全境福气:一个月后南楚李岐病逝,李琰与李环立刻因为国主的位置撕破了脸,还未等来北宁铁骑,先自己了个天翻地覆,临海军顺势南下,驻军江都。

    三个月后的新年,临海与中军组成的军队大胜。

    渡江围城一役中李琰战死,李环奉上国玺,彻底归顺了北宁,境内依照北方制度改为州郡。江宁改称润州府,李氏一族被永远困在了故乡,从此南楚只剩下一个潦草的名字指代曾经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

    至此,南北一统,天下称宁。

    大军凯旋时,又一年的上元佳节,高景端坐在东侧首席,望向当中披甲抱盔的青年,颀长身形,笑意张扬:“臣,临海王世子宇文华叩见陛下万岁、皇后千岁。”

    皇帝并不介意宇文华的气势逼人:“赐座。”

    青年落座,绕过舞姬翩翩衣摆,一双深邃的眼突然直勾勾地锁住了高景。四目相对的一刻,宇文华端起酒杯朝他一举。

    高景没理他,默不作声收回目光。

    他疲倦于从别人身上找明月的影子了。起先看见个相似的背影便会出神,如今这宇文华与明月的年纪、塞北三卫后裔的出身乃至于源自鲜卑的白肤深目都像,被他这样望着,高景反而尴尬极了。

    他疲倦地承认,对他而言明月确实独一无二。

    谁也不是他,谁也取代不了他。

    这一年的元夕皓月当空,乾坤殿内还是一如往年歌舞升平。旧人去了,新人又来了,高景坐在当中,做什么都没有心情,难得偷闲般想一想贺兰明月却被“再也不能见他”的痛苦折磨得疲惫不堪。

    他从未妄想还能再见到贺兰明月,亦不知道同一时刻的千里之外,自己满心怀念的人有一瞬也在记挂着他。

    ——阑珊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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