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富贵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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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轩阁的情报网贯穿九州各地,宛如覆盖在穹庐顶端的庞大蛛网。静卧于巨网中央的蛛王沉浸于他惯爱的醉生梦死间,可即便在蛛丝末梢掀起最微的风吹草动,都绝逃不过他的眼睛。

    只要他想知道。

    所以季棣棠知道云琊即便没有拿出拜帖,也已顺利拜入凌绝顶晖霄君门下,认了上届折桂会魁首叶知秋,做大师兄,并且修行顺利,进境一日千里。虽入门晚了些,却在不到五年的时间里筑基结丹,一时风头无两, 放眼整座昆梧之内,几乎无人能盖得下去。

    他们师门一脉相承,晖霄君是现任的昆梧掌门, 叶知秋将来也是要做掌门的。晖霄君收下云琊, 除了惜才,还有一层意思,就是要将这稚嫩孩童磨成未来的掌门身边, 那把令妖魔闻风丧胆的第一快刀。

    这种天生便纯粹到极致的雷灵根, 不是随处都能寻到的。季棣棠识货,旁人自然也识得。

    可他早过,他要做我的剑。

    每每思及此,季棣棠心中总会不自觉地浮上几分得意, 眸中亦闪过近妖的狡诈。他本是凡人同九尾狐结合诞下的种,生来半人半妖,从生父那得了一副异于常人的好皮相, 可与此同时,也继承了那狐妖的狡诈多端。他等着那不苟言笑的掌门人将毕生心血倾注他的剑上,将云琊锻造得钢筋铁骨,锋利无双,可到头来却发现,其实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云琊既入了琅轩阁,身上便上了琅轩阁的印记,季棣棠有的是法子,叫他赖不掉。

    到那时候,晖霄君脸上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日子一天天过去,季棣棠身在九州各处,却知晓云琊在昆梧山上的一举一动,所以当他再见到他时,就浑似五年光阴未曾流逝。

    那是一天清早,季棣棠前晚在帝都开宴,子夜方才结束,便直接宿在了花间酒后院内。往常饮了酒,次日若没旁的要紧事,季棣棠即便在温香软帐里睡上一整天也不为过,可那日不知怎的,一大早便醒了,还再无睡意。他索性披了衣起身,净过手后,叫下人上了壶碧螺春,呷着茶翘起腿坐在窗边赏街景。

    即便在帝都,清那阵子也总是静谧而安静,特别是在花间巷内,顶多是恩客回府或卖胭脂的贩出摊弄出点动静。可季棣棠宿在花间酒时,连这点动静也不会有,阁内会提前点好周边花楼,让早起的恩客从离花间酒远的那边门走,免得扰了他们主子爷安眠。

    今日却是个例外。季棣棠刚在窗边坐定没多久,就闻得正下方一阵嘈杂。他朝下随意一瞥,却见一众负剑的道门弟子从底下借道走过。

    这倒稀奇。

    季棣棠来了兴致,不由朝外探了探身,正见那为首的苍衣青年目不斜视,神情端肃,仿佛此身仍在山中,看不见周遭绵延十里的软红尘。而后面跟着的一众弟子,多数学着大师兄的模样目不斜视,但仍有不少在悄悄左顾右盼,好奇张望,显然是先前在家里和山上时都被拘束得紧,从未进过这等艳帜高张的地方。

    随着那群道门弟子都进了花间巷,一个人影慢慢踏入季棣棠眼帘之内。

    云琊走在最后面,显然是负责断后收尾的。他跟同门师兄弟一般,都穿着宽袖松针边的纯白道服,却显得格外出挑,不仅是个儿高的缘故,更因这年轻人眉目疏阔而英锐。他边走,边往路边瞧上几眼,似乎在量这条巷子自他走后发生了什么变化,就生生引得路边那卖胭脂的姑娘羞红了脸。

    五年过去,先前在花间酒门口卖水粉的姑娘早就嫁了人,卖珠钗的铺子也已然易主,都不是先前那茬了。

    他瞧那胭脂摊子,季棣棠瞧他,皆瞧得目不转睛。头顶忽然降下簌簌花雨,落了底下一众弟子满头满身,众人皆狼狈,独叶知秋半朵也没沾身。

    云琊似是感应到什么,顶着玉棠花的花雨仰起头,正对上高楼内季棣棠那双笑意盈盈的眼。

    他忽而勾唇一笑,起了点要卖弄的意思,腰间佩剑铮然出鞘,被主人握入手中,霎时间斩尽飞花。待到云琊收剑回鞘时,地上尽是被斩成两半的残花,竟再无一片飞在空中,沾于人身之上。

    “道长们,请上楼来吧。”花间酒的门忽然开了,跳出来个丫头,冲正在拍手叫好的一众弟子脆生生道:“算你们走运,我家主人要请你们吃茶。”

    “不敢劳烦,”为首的叶知秋不卑不亢道:“我等还要赶路,便不多叨扰了。”

    “赶路?”门内又走出来个穿红衣的冷艳姑娘。姑娘定定望他,启了唇:“道长去哪?没准顺路呢,吃了阁主这杯茶,一道走吧。”

    “红绫姐!”丫头纳闷道,“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阁主又叫你往哪去?”

    “潇湘。”红绫仍旧盯着那端肃的苍衣青年,闻言淡声应道:“去观折桂会。”

    “既是顺路……也好,”叶知秋从没被年轻姑娘这么盯过,明显有点不适。他忍住没在师弟面前落荒而逃,只拱了拱手,低头避过那道火热视线,“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云琊在一旁憋笑憋得快昏过去,他大师兄向来雷不动,何时被人逼得这般窘迫过?可随即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季棣棠的美人计,反正他惯爱使这种招数,看来今日这杯茶,可不是那么好吃的。

    可当云琊再度抬起头来,上面窗边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而且请他们进门吃茶,竟还真只是吃茶。茶是用去年雪水烹成的新茗,好自是极好的,可云琊心思不在吃茶上,一个没留神,还将浮着的茶叶片子也吞了几片下肚,苦得直皱眉,只得捏了好几块茶点解味。

    后来吃完茶,云琊实在忍不住,问那丫头她家主人去哪了。丫头撇了撇嘴,只道阁主已不在楼内,他再问,她就不耐烦地偏不告诉他。

    云琊心中登时腾上好一阵烦躁,险些捏住丫头的耳朵,将她倒提起来逼问,幸而余光瞥见叶知秋拿了剑准备动身,才没干出什么大出手的丢脸事来。

    因为队伍里带着还御不好剑的师弟,是以要去潇湘,帝都是必经之路。其实他们本无需经过此地,可云琊出于私心,提议自花间巷借道而行,一是确实近些,二是想看看能否有机会与季棣棠见上一面,以便探仇敌近况。

    可没料到,见是见着了,却真的只见了一面,连话都没能上一句。

    时间紧迫,云琊知道季棣棠是不想见自己,却也没别的办法,只得随队动身前往传送阵。先前那红衣姑娘竟真的跟了上来,却并未加入他们,而是一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待入了潇湘,临到凝碧宫前还有一段路程,云琊自请先去探路,随即御剑呼啸冲天。他腾于半空中,前行途中忽闻得下方某处传来一阵喧嚣,便飞低了些,低头看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正扭住一个丹衣青年,被一众人围在中间。那青年分明被拿住,却还贼心不死,抬手便要摸向少年腰间,竟还想动手动脚!

    更别提被那群恶人团团围住的,还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少女。

    云琊最见不得这种欺男霸女的恶事,顿时大怒,当即就要下去仗剑行侠。可还没等他落地,先前背对他的二人便在扭中转过脸来。

    待看清那丹衣青年的脸时,云琊却怔了一怔。

    他的模样,竟和季棣棠有几分相似。可身上那股靡颓之气,却绝不是季棣棠会有的。

    还没等云琊再看个仔细,却听得丹衣青年痛呼一声,先前欲行不轨的那条胳膊已直接被那白衣少年卸了。少年抬腿一踹,青年便径直扑倒在地,一时半会竟爬不起来。

    他这两下子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云琊看得精彩,暗暗叫了声好,自空中一跃而下,在众目睽睽之下竖指赞道:

    “这位兄台,好身手!交个朋……”

    “友”字没完,却给他生生吞进去半截。

    先前他在空中,一直没看清那白衣少年的脸,如今看清了,却再移不开眼,只能直愣愣地盯着他,半个字都不出来了。

    这子的父母该是何等的好颜色,才能将人生成这个模样?

    少年冷冷瞥他一眼,一个字没便转身走了。云琊这才如梦初醒,拔腿想去追,可刚走了几步才想起眼下是个什么局面,登时拔剑出鞘,怒喝道:“看什么看,不想死的还不快滚!吾乃昆梧山晖霄君座下弟子,有不服气的,想报仇的,尽可找我来报!”

    他此时名号未响,旁人自是不知厉害之处,但仅听到昆梧山这三个字,脸色都是一变。丹衣青年虽面色不虞,奈何长年纵欲,本就气虚,此刻已然受了伤,又蹦出来一个偏要管闲事的昆梧弟子,看样子倒像个硬茬,只得暂且做罢,没好气地叫随从扶他起来,狼狈离开了。

    云琊这才狠狠将剑按了回去,回头见先前那美貌少女还站在一旁,却并未露出一般女子遇到此类恶事时哭啼不休的模样,不由上前几步,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无事,谢过道长。”少女盈盈行了一礼,“西洲慕氏,慕清屏,请教道长名姓?”

    “鄙姓云,单名一个琊字。那些合欢宗的人太可恶了,往后我必要见一个一个,见两个灭一双,将那双咸猪手剁下来喂狗吃!”云琊亦还了一礼,语气不忿之余,却又带上点试探:“不过,慕姑娘可知方才救你那人是谁,我看他傲得很,不知师出何门?”

    慕清屏摇头:“我们并未交谈,他也未曾过他的名姓。可我观其行事颇有章法,虽年纪尚,修为却已深不可测,应是某位大能的高徒。”

    云琊胡乱点了个头,扭头朝少年消失的方向看去,眸中隐含失落之意。

    “看他模样,应是来参会的。道长不也是?”慕清屏微微一笑,“放心,你们总有机会碰上。适才我与家人走散,这会估摸着,他们也该寻来了,不如结个伴,一并去凝碧宫?”

    仿佛为了印证这句话似的,在潇湘折桂会开始后的第一日,云琊便见到了那白衣少年。

    那时云琊刚完第一场擂,赢得毫无悬念。他战意正盛,觉得不过瘾,便在凝碧宫四处走动,专寻战况激烈的擂台看别人。可当他见到那少年的时候,却正听见对方被对手言语羞辱。那破锣嗓子正喋喋不休地着什么“乳臭未干就来擂,滚回家去,免得破了一身漂亮皮相”,台上少年却不言语,只是抬起那双寒珠似的眼眸,盯着他看了一瞬。

    就那一眼,云琊站在观战台旁,都觉得浑身血液仿佛要被冻僵了。

    直到那破锣嗓子被击飞下擂台,云琊还沉浸在那一眼带来的彻骨清寒之中。身旁的叶知秋问他感觉如何,他定了定神,答得不屑,若是自己,“一定比那白脸得快”,心中却在迅速计算,若真对上他,究竟能有几许胜算。

    云琊此行意在夺魁,延续昆梧山一门的荣耀。这冰灵根少年凭空出现,手中灵剑还一看就不是凡品,着实是个劲敌,可他却连对方名姓都不知,抛却私心不提,于公也该问上一问,于是他便问:“大师兄,那是谁?”

    “那是琴圣尊的弟子,”叶知秋道,“名叫月清尘。”

    听闻是琴圣尊的徒弟,云琊来了精神,愈发想跟他酣畅淋漓地战上一场。雷灵根为战而生,向来遇强则强,云琊早便渴望能遇到一个值得他倾尽全力的对手,如今机会就在眼前,岂能不让他兴奋?

    或许是心声被上苍听到,或许是天道怕他寂寞,在那届折桂会上,云琊的确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对手,只是这一遇,就是两个。

    决赛前夕,他落败于洛明澈之手。虽也得了与月清尘的交手机会,却受到先前落败的影响,实力发挥不过七八成,是以最终,只堪堪得了个探花位次。

    在洛明澈与月清尘二人进行最后的魁首之争时,云琊只能负气坐在观战台上,一句话也不想多讲。叶知秋知道他倔得像头牛,劝也没用,只能靠自己想通,于是索性一字不劝,单单让他多注意那两人的招式。可云琊哪里看得下去,即便往台上看,也只是恶狠狠地盯着那抹霜雪般的白影,回想自己跟他对战时使过的每一招,思考是不是从这里或那里多变一式,就能胜他了。

    好不容易挨到结束,云琊见月清尘半边雪白衣袖都被鲜血浸透,显然受伤不轻,心中原本满载的愤懑和不甘,却都莫名其妙地化作了种酸楚。待月清尘随苏羲和走后,他坐在原地想了又想,还是站起身,往同样的方向去了。

    其实他本也没指望能追上,只是想着追过去的话,不定有机会能再比试一次。谁知刚跟到一片杏林附近,却见那白衣少年正没头没脑地御剑往回冲,险些跟云琊撞了个满怀。云琊急忙闪开,可月清尘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样,云琊在后面喊了他几声,他才在半空中顿住,回身看过来。

    云琊怔了怔,因为那一瞬间,他在月清尘那双寒眸中,看到了难掩的愤怒和痛苦。那怒火不知最先是由何人燃起的,可眼下,却无差别地涌向了一切胆敢阻拦他的人。

    直到开的前一瞬,云琊还有点无辜地想,我何时招惹你了?可待那剑锋毫不留情地扫过来,他却再顾不了那么多,只得抽出剑来迎战。此时二人皆受了伤,实乃半斤八两,因此得难分难解,直到叶知秋闻讯赶来将他们分开,这场闹剧才终告结束。

    二人身上皆挂了新彩,叶知秋给他们寻了间屋子,以便裹伤换衣裳。待三人回到凝碧宫时,天色已暗,冲洛明澈道贺的人群还未散去,见月清尘和云琊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什么也要给这次折桂会的前三敬酒,若他们不吃,就是不给天下道门面子。

    洛明澈显然已被灌了不少,但他本就为水灵根,且修为深厚,能将酒气迅速消解于脉络之中,是以不足为惧。云琊在山上时,也常常不守戒律去山下镇子里偷酒喝,因此这区区拿杯盛的佳酿,他便是喝上十几杯,倒也不在话下。可看月清尘的模样,却实在不像个沾过酒的。

    云琊一边想着,一边接了旁人递到眼前的酒,仰头干了,还将空杯冲外亮了亮。与此同时,他还偏头去瞧同被围在人群中的月清尘,想拿对方此刻窘迫的模样寻个乐子。可没料到,月清尘分毫也没推辞,竟来者不拒,不管谁敬,端起就喝,刚开始还被呛得咳了几声,可越往后,竟越发神勇。美酒一杯杯灌下肚去,可瞧他脸色,却跟喝水没什么两样。

    云琊向来争强好胜,见月清尘浑似千杯不醉,便又起了要比试的心思。可随着再一波酒杯递过来,他余光瞥见什么,心中却顿时咯噔一声。

    其中一只酒杯,被丹衣青年捏在手中,正随着众人一并往月清尘跟前递。青年唇畔噙着一抹阴冷又不怀好意的笑,见云琊看过来,也不见分毫收敛,还冲云琊挑了挑眉,示意他还认得他,叫他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多管闲事。

    然而,这位合欢宗主挑起的眉头还没放下,手上却忽然一轻。云琊已劈手夺过那只酒杯,冲丹衣青年冷笑道:“这位兄台,怎么只敬他,不敬我啊?”

    “阁主你看看,现在这些后辈们,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不远处灯火通明的楼台之上,通体锦绣的中年人摇了摇头,作痛心疾首状:“也是时候,该给他们点苦头吃了。”

    季棣棠列席台首,本被席间暖熏得昏昏欲睡,闻言睁开眼睛,摇晃着酒杯哼笑一声。目光却在云琊将那杯酒一饮而尽之际,凝在少年道袍下轮廓分明的背脊上,灼灼不肯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