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绕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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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紫垣走出去的时候, 君长夜正背对着他,在凭栏远眺。男子背影颀长,却并不清瘦,

    举手投足间,都足以叫人窥见这具身躯中隐藏着何等可怕的力量,逐渐与萧紫垣在前世回忆中时常看到的那道身形重叠起来。

    万年前,龙太子九赭就常常与魔族离渊混在一处,一起喝酒,一起架, 彼此挑衅,

    互相背锅。他与芳洲的那段姻缘少不了离渊从中牵线,甚至离渊最终落得那般结局,也可以得上是为九赭而死。

    而同样, 离渊暗暗思慕太合虚那位玉清君的事, 也只有九赭知道。

    他们两个,若认真计较起究竟谁亏欠谁, 恐怕, 谁都算不清吧。

    “……你怎么哭了?”

    直到君长夜的声音飘入耳中,

    萧紫垣才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又红了眼眶,忙抬手掩饰性地抹了抹脸,满不在乎般哈哈道:“哭?怎么可能,

    是这风大, 有点迷了眼睛。”

    “别装了,看来万年前的事, 你都想起来了。”君长夜凝视着他发红的双眼,“那我该叫你大师兄, 还是皇上,还是……太子殿下?”

    听到“太子殿下”四个字,萧紫垣终于忍不住哽咽一声。他忽然揽过君长夜近在咫尺的肩膀,将头压得很低,埋在对方肩上靠了一会。待终于将情绪平息下来,才慢慢放开君长夜,抬起头,试探着问道:“哎,知道你上辈子是怎么叫我的吗?”

    君长夜想了想,迅速笃定道:“长虫。”

    萧紫垣的脸迅速垮了下来:“你怎么知道?你也想起来了?不不不,不对不对,你可是从来都规矩叫我太子殿下的,快叫一声给本太子听听!”

    “太子殿下。”

    萧紫垣完完全全怔住了,显然没想到君长夜会真的这样叫他。后者瞧他一脸呆样,登时摇头笑道:“这点出息。”

    “嗯,有点意思了。”萧紫垣醒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长夜,其实我觉得,你跟离渊一点也不像,何止不像,简直判若两人。你不知道,那才叫真正的混世魔王,是怼天怼地怼空气、一言不合就开的那种,谁都看不上,谁都不放在眼里。你怎么会是他的转世呢?”

    “我跟他不像,不正常吗?”君长夜语气平淡,仿佛在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跟他当然不像。他生来自由自在,我却有无数枷锁加身,挣不脱逃不掉,又怎么会像?”

    “别这么。”萧紫垣拍拍他的肩,想安慰几句,然而一想到前世在九重天上遭遇的种种险恶,“以后会越来越好”这样的话却无论如何也不出口,这得语锋一转,冷声道:“之前在北海附我身的那个,就是昭崖吧?没想到,还真让他一个神官笑到了最后。”

    “谁他能笑到最后?”君长夜忽地沉下声来,眉锋冷冽如出鞘长刀,“我这一辈子,可还没到最后呢。”

    “可上次昭崖一击不中,没能将玉清君带回天都去,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萧紫垣紧握双拳,“我立刻帝都前,已经派人去查昭崖动向,可恨帝都的花间酒已经关门大吉,琅轩阁的人也不知道都跑到哪里去了,想买消息都买不着。”

    “不必指望琅轩阁了,他们与昭崖应该是一伙的,就算不是,季棣棠也必定出于某些原因受制于昭崖,不会帮我们的。”君长夜道,“这件事,我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只是大师兄,到时候还需要你的配合,你……”

    “放心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即便上刀山下火海,你师兄我也在所不辞。”萧紫垣拍拍胸脯,斩钉截铁道,“不过,你得事先跟我交个底,你究竟算怎么做?先前你有话要跟风满楼,也是因为需要他的配合吗?”

    “先不能告诉你。有些事,我得先看过三世镜,才能做好算。”君长夜道,“至于风满楼,他的作用,比你们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大。这次,我也算是要将性命都托付给他了,正因如此,才不得不兵行险着,只希望他能暂且放下过往的仇怨,尽心尽力替我去办成那件事。”

    “他答应了?你要他做的到底是什么事,还与性命相关,这么严重吗?”

    看萧紫垣竟有不依不饶的架势,君长夜瞥他一眼,忽然觉得照对方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如果自己不解释清楚,今天恐怕就别想走了,只得轻叹一声,答道:“我需要将风家世传的那把神弓,‘焚劫’,借来一用。”

    “焚劫神弓?是万年前,曾经射落过太阳的那把神弓?”萧紫垣惊讶极了,“怎么,你又要射日?日神招你惹你了?就算你爹娘给你起名叫长夜,你子总也不至于跟太阳有仇吧?”

    “昭崖不是要缔造永夜吗,”君长夜勾了勾唇角,“那我就来帮他一把。”

    “可,你一要借,风满楼就答应了?”萧紫垣捏捏下巴,觉得此事另有蹊跷,“焚劫神弓是他们老风家的镇宅之宝,他可不像是那种因为感情而乖乖就范的人呐。更何况,他跟魔族斗了那么多年,死在魔族手中的风家子弟不计其数。以你现在这样的魔尊身份,跟他要宝物,他不跟你红眼才怪吧?”

    “你的这些,我早就想过,所以,才希望他能看在青鸾师姐的面子上,暂时放下对我的仇恨。但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答应得那么爽快。”

    哪怕到了现在,回想起风满楼刚才过的那些话,君长夜还会怀疑,当时站在自己的面前的那个风家家主,与幼年时那个想尽办法欺负和排挤自己的风家公子,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当时,他已经做好了恩威并施的准备,然而风满楼开口一句话,却让君长夜错愕不已,即便与萧紫垣此刻比起来,也可以分毫不差。

    “君长夜,我要向你道歉。”风家家主深深俯下身,“为时候的不明事理,也为后来在潇湘的是非不分。”

    “休要如此,”没等他将身子完全弓下去,君长夜就迅速上前几步,将风满楼扶起,“楼公子,有话好。”

    “楼公子?”风满楼苦笑一声,“君长夜,你这样称呼我,莫非是还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

    “没有,只是习惯使然罢了。”君长夜淡淡道,“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风家主怎么突然想开了,竟要跟我这种人道歉?”

    “是我一直错怪你和你的母亲了。”风满楼声音低了下去,“就在我当上家主不久之后,母亲交给我一封信,是父君走前给我留下的,言明要等我有能力继承家主之位时,才能拆开来看。信上,他当年之所以抛下我和母亲离开,并不是为了应劫,而是去做一件大事。而他救回风家的那个女子,也即你的母亲,并不是普通凡人,而是当年天界以下的第一人,琴圣尊苏羲和。父君了通天阶的事,并提到了万年来凡人之所以不能飞升天界,根源在于仙帝妄图毁灭五界的阴谋。

    他他当时感觉并不好,时机也不够成熟,但他还是要去做,即便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他若他失败了,就让我接替他,等到时机成熟时,继续去做这件事。若我因为怕死,不能继承先辈遗志,又怎么配做我父君的儿子?”

    平阳君的这些,君长夜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没能得到新的线索,他心中有点失望,于是沉吟了片刻,又不死心般问道:“那你父君,还有没有提到过其他与我有关的事?”

    风满楼想了想,还真道:“有。他,你是一切的关键,让我务必照顾好你,必要时,要不惜一切代价帮你。还,琴圣尊曾经嘱咐过,等你长大以后,要你去找一个叫君天御的人,那个人会将你真正的身世告知于你。她还留下了一句话,是‘凤凰涅槃,日出汤谷’。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或许,你能明白。”

    “谢谢你。”君长夜抬眸凝视着他,“风满楼,若我答应你,以魔尊的身份与修真界定下永久停战的契约,你能保证,会放过魔族那些手上未曾染过鲜血的无辜子民吗?”

    “魔尊?你真的是魔尊?”风满楼怔了怔,却并没有显得特别惊讶,其实当他听到飞贞言之凿凿的指控时,就已经信了八分,如今怔愣,只是没想到君长夜会亲口承认,以及没想到与自己在战场上斗了那么多年的对手,此刻就这样地平静地站在自己眼前。

    他与君长夜对视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道:“若能永远停战,一定是两族都想看到的。如果真能和平相处,谁还愿意仗。可是和平太难,君长夜,即便你是魔尊,你能代表整个魔族吗?你手下那些长老,可个个都不是好惹的。”

    “不听话的,便拔除掉,只留下听话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君长夜认真道,同时伸出一只手虚虚握着,半悬于空中,“你只你能否保证,剩下的事,就都交给我吧。你我了那么多年,该知道,我向来都是到做到。

    ”

    风满楼垂眸思索一瞬,随即抬手用力握住了君长夜的手,坚定道:“我能。”

    “没想到风满楼的觉悟那么高。”听君长夜将过程讲了一遍之后,萧紫垣捏着下巴喃喃道,“不行,我可不能输给他。”

    “很好,”君长夜向他摊开手,“所以,三世镜呢?”

    “你要三世镜干嘛?自己看,还是给师尊看?”萧紫垣却忽然变了脸,表情瞬间严肃起来,“其实我前世就觉得,你不该喜欢玉清君。现在也是一样,长夜,你不该喜欢师尊,否则……否则,只怕迟早要死在他手里,就跟前世一样!”

    “若这世上还有一种我能接受的死法,那便是死在他的手上。”君长夜微微笑起来,“死在他手里,我愿意。”

    “你……你不明白,哎呦,你不明白他是什么样的人。不,他根本不算是人,他跟那仙帝才是一路的,他们都是一样的,没心肝,他们心眼里看不起咱们。你爱上他,就像非要征服一座永远不可能看到顶峰的高山,你若执意要攀,就只能摔得粉身碎骨!”

    “他不是高山,”君长夜低头盯住自己伸开的手掌,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神情忽然变得干净而温柔,随即呢喃道:“他是我的绕指柔。”

    “你……”萧紫垣给他气得不出话,随即一甩手,愤愤道,“朽木不可雕也!”

    “你之前,我跟离渊不一样,我我不如他。可有一点,我自觉比他幸运得多,至少我认得清自己的心,也认得清自己挚爱的心,对我来,这就够了。”君长夜又向萧紫垣伸了伸手,催促道:“三世镜。”

    “没带!”萧紫垣兀自嘴硬,可最终还是招架不住,一边磨磨蹭蹭地伸手往怀中掏镜子,一边老实道:“算了,也算你赶得巧,我来的匆忙,就一起带过来了,正准备派人去绝尘峰送给师尊呢。”

    “那正好,我去送,”君长夜扬了扬眉,随即从他手中一把夺过那面古镜,“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