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虫二林
瀛洲龙宫。
自从蓬莱回来后, 九赭就一直被龙王关在房中,寸步不得出。他知道父王是恼他在仙帝面前错了话,怕被仙族抓住把柄,
所以才加以苛责,罚他面壁思过。
可他觉得,自己没有错。哪怕再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看守的虾兵刚刚递了一壶酒进来,却是瀛洲不常见的桃花酿,猜也猜得到是谁送来的。可九赭自斟自酌喝着闷酒, 却越喝越觉得没滋味。
若是离渊在此……
这个念头刚从脑海中冒出来, 房门忽然开了,离渊堂而皇之走了进来。身后虾兵蟹将醉得不省人事,纷纷倒在墙根, 不停呓语。
“真是曹操曹操到。”九赭顿时大笑起来, “我刚刚还想着,若此刻有你陪我共饮, 这酒也能喝得畅快些。”
着, 他又取过一个酒杯放在对面, 斟得满满当当,抬手道:“请。”
离渊也不客气,坐下来一口干了,抹抹嘴巴道:“一个好消息, 一个坏消息, 先听哪个?”
九赭苦笑一声,又给他满上:“先听坏的吧。”
“九赭, 你太大意了。”离渊敲敲桌面,“还记得那个猪头面具吗?你没毁掉,
现在可好,已经落到仙族帝姬手中。她想去向仙帝告发此事,你曾让她受辱,要帝君给她讨回公道。你猜,凭仙帝多疑的性子,他会认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主意,还是经过龙王默许的?”
“什么?”九赭捏着酒杯的手一抖,洒出来几滴,“我明明给了二姐,怎么会到帝姬手中?”
“天知道。”离渊耸耸肩,“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算怎么办?”
九赭很生气,显然被抓住了痛处。他很想让这个帝姬闭嘴,可如今被困于龙宫之中,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做,于是只得求助离渊。
离渊故意叹了口气,道:“其实这事好办,倒也好办。她拿住你一个把柄,你也拿住她一个,两个不就扯平了?要我帮忙可以,但你要老实回答我一个问题。”
“别一个,就是十个,只要答得出,我都如实奉告。”
“这可是你的。”离渊语中透出一丝狡黠,“九赭,你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九赭一怔,顿时变得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你开什么玩笑?”
离渊又慢条斯理地问:“是不是那鲛君之女?也是,她可比仙族帝姬长得漂亮多了。”
“别瞎,免得坏了人家清誉。”九赭没好气道,“再,你也知道,我父王不可能让我娶一个鲛族的女子。”
“你父王?是你娶还是你父王娶?”离渊险些跳起来,恨铁不成钢道:“九赭,你都多大了?成婚是你们俩的事,干嘛管你父王怎么想?”
“你没爹没娘,自然无所牵挂。”九赭话讲得硬邦邦,“可我不一样,我不能不顾。”
“是,你不一样,”离渊挖苦道,“你可是龙族的太子殿下,将来是要继承瀛洲的。我自己吃饱全家不愁,也没有家业要继承,怎么配跟你相提并论?”
“别跟我生气,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九赭烦躁地捏捏眉心,“你刚刚,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那好消息呢?”
“好消息?”离渊冷笑一声,正想再争上几句,可手往下一滑,碰到一样东西,他忽然想起什么,一拍脑袋道:“糟了。”
“怎么?”
离渊没空跟他解释,拔腿就往外跑,边跑边取下悬于腰间的传音螺,放到唇畔道:
“芳洲,你在哪?你先听我解释。”
进九赭房门之前,离渊曾将另一个传音螺交给芳洲,让她先在僻静处等一等,等自己叫她进来的时候,再进去看九赭。可离渊进去后,只一心想着如何逗九赭坦白心意,却忘了要关闭自己这一头的传音螺。这样一来,自己和九赭的对话,芳洲想必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已经得很清楚了,”片刻后,芳洲的声音才自传音螺中低低传来,“黎公子,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心,既然九公子没事,我便放心了。你不必来找我,我先回去了。”
“等一下,”离渊急促道,“他就是死鸭子嘴硬,从不轻易表露真心。你再等一等,我一定……”
“够了,黎公子。”芳洲轻声道:“何必要叫他为难呢?”
这话完,那边的嘈杂之音忽然便断了。离渊知道是芳洲主动切断了传音螺,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便继续往前追去。
他边追,边胡思乱想,暗道我追有什么用?得九赭来追才行。可九赭那傻子,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很想跟九赭,你跟芳洲的红线连在一起,此生注定是要在一起的,早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一日,你们便能早高兴一日。但又怕了便是泄露天机,只能暂且作罢。
离渊从瀛洲一直追到东海边,仍连半个影子都没追到。他以为芳洲已经回鲛族了,忽然觉得好生没趣,也不想再回去面对九赭,便算回魔族去。然而走着走着,却发现前面掉了样东西,看着倒怪眼熟的。
他拾起来一看,正是先前见芳洲悬于腰间的香袋。
香袋芬芳扑鼻,像是用深海血珊瑚磨碎了研制而成,可里面却是空的。离渊抬眼环顾四周,敏锐地在旁边树下捕捉到一点暗红色的痕迹,不知是否芳洲刻意为之。
他走过去蹲下身,蘸起红粉嗅了嗅,确定是血珊瑚无疑。这些珊瑚粉稀稀疏疏散落开来,看似杂乱无章,可离渊顺着痕迹走过去,却发现树后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像是野猪乱拱出来的,也不知通往什么地方。
他觉得此事古怪,站在洞口犹豫片刻,还是掏出传音螺,将此事告知九赭,让九赭自己掂量着办。随即便隐匿声息,顺着踪迹摸进了洞。
洞内漆黑一片,臭气熏天,四周尽是枯枝败叶,半点没有活物迹象,又长得仿佛没有尽头,让离渊几乎怀疑自己是被困入了迷障之中。可离渊心知,这世上没什么障能迷住他,周围又偶有丝丝缕缕的珊瑚香混着臊臭钻入鼻中,所以他敢断定,这条路走得没错。
先前离渊半天没想起这是个什么洞,可在里面走了一会,觉得味道有些熟悉,应该是个狐狸洞。
又是狐狸……
先前还在白玉京时,离渊临走前听路过仙兴奋地讲了一耳朵,是太子遥华下界镇妖,已将那狐妖就地正法,不愧为三千金甲之首,想来殿下不日就能飞升上神云云,显然对仙族太子又建一大功德崇拜得五体投地。
可这样一来,离渊却越发弄不明白遥华跟重欢相牵的那道红线是什么意思。
狡兔尚有三窟,更别重欢几千年的道行。若他轻易死了,离渊断断不信。可遥华身为三千金甲首座,下手从不留情,既然他都死了,那重欢总也不可能是假死。
黑暗中对时间流逝的感知,总是稍差些,离渊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又不知走了多久,才总算再见到昏黄欲晚的天光。可出来后,景象却与东海截然不同,没走几步便是个热闹的集市,屠户们正杀鸡宰猪,忙得不亦乐乎。
眼瞅着前面有个茶摊,离渊举步上前,先讨了碗茶润喉,又跟卖茶的老婆婆听道:
“劳驾,刚刚有没有见过一个美貌姑娘?大约这么高,细皮嫩肉的,看起来,很好吃。”
“很好吃?”老婆婆白他一眼,“一个姑娘家,怎会跑到这地方来?没见过没见过,快走开,别妨碍我做生意。”
“这地方怎么了?”离渊捞了捞周围气息,享受般深吸了一口,“多好,还有仙气。老人家,这里刚刚是不是有两个仪表堂堂的公子路过?”
“我这天天有子路过,不晓得你的哪一个?”老婆子嘟哝道,边翻煮茶水,边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好什么好,前几天刚死了好些人。你上山去瞅瞅,左边临近大槐树的,是我家老头子的,右边大柳树底下,是隔壁卖猪头肉子的,还有后山……”
离渊斜靠旁边,啜了口茶,随意问:“那你的坟,是哪一座啊?”
翻煮的动作停住了,片刻后,又再度动了起来,伴随着浑浊声音:“你在什么啊?”
然而下一刻,从滚沸茶汤中露出的,却尽是森森白骨。
“别装了,你一个道行千年的孤魂野鬼,身上怨气都要冲天了,还想骗你爷爷我?”离渊将茶杯掷到旁边,闪身躲过女鬼一记重击,“吧,重欢将那姑娘抓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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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崖从凤官儿那里领了凛安的令,一刻也没耽搁,立刻出门办事,惹得凤官儿直犯嘀咕,暗道若早知如此,就晚点再告诉他了,要不还能缠他陪我多几句话。
昭崖对凤官儿这点心思全然不知,他出太始殿第一件事,就要去三千金甲所驻的金乌宫见太子遥华。守门的金甲却冷淡道首座受了重伤,被挪去玄霄殿养伤了,帝君吩咐谁也不见,仙官还是请回吧。
昭崖吃了个闭门羹,却不能就这样道回府。他在门口站了一会,想着接下来该去地府查查生死簿,正转身欲走,却见湛陵慢吞吞地自金乌宫出来。
昭崖看他蔫头耷脑,嘴角带伤,像是给什么人了。他虽和湛陵没什么交情,可既然看见了,少不得照例上前,淡淡问一句这是怎么回事。
湛陵摆摆手,不在意地:“无妨,左右不过是我上次在瑶台出手太重,三千金甲和碧海星君府的一些旧僚报复回来罢了。这伤看着吓人,其实不疼,跟挠痒痒似的。”
他知道昭崖是随口问的,便也随口答,谁料话音刚落,昭崖的脸色竟迅速沉了下来,绕过湛陵向金乌宫快步走去,亏得湛陵眼疾手快一把抱住,才将他拖往僻静无人处。
昭崖要挣,愤怒道:“你不是不过他们,竟甘心受辱?”
“去什么去,别去。”湛陵却一寸也不放手,“算了吧,你能对他们怎么样?”
“这里是天都白玉京,他们竟敢随意伤你,”昭崖冷笑道,“天理何在?天道何在?”
“天道?”湛陵哈哈大笑道,“他们生而为仙,咱们是凡人修成的,天生就要低他们一等,这就是天道。你那么聪明,也冷眼看了半月了,难道还不明白?”
“我们历经种种磨炼,考验,终于得道飞升,不是为了来受气的。”昭崖愤而甩袖,“可惜,现在的这些仙,不过是法力高一点,寿命长一点的人,他们根本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控制,哪里比得过我们?我知道,凭你的本事,若有心做,定能做到三千金甲之首!”
“不是我们,是你。”湛陵有点头疼,沉下声来:“你这个性子,若是神尊没把你调入太始殿,凭你在瑶台话得那样绝情,恐怕早就把九天诸仙得罪一个遍了。如今看来,还真得好好磨一磨。喂,昭崖,你不是修无情道吗?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昭崖终于泄了气,手缩在袖子中,略略发抖:“我修无情道,却做不到太上忘情,算哪门子的无情道?”
修无情道,必要摈弃所有,一往无前,最忌乱了道心。昭崖飞升前,道心一直坚如磐石,可如今却开始迷茫,自己之前在凡界修为极高,已经无人敢惹,所以他已经可以做到不动气,不动情,可如今来了仙界,竟还是被那些神仙瞧不起。
先前那些瞧不起他的人,都已经死在他的剑下。可如今这弑仙的罪过,他尚还承受不起。
他对整个天庭的风气感到失望,他迫切地希望仙界变成自己梦中的那个样子,人人清心寡欲,正直敢言,凭借一身正气,就能荡平一切邪祟,斩尽一切不平,就能令四海五族俯首称臣。
若谁敢不听话,就通通都到服为止。
可如今九重天上下的境况,却与他渴求的截然相反。
那还成仙做什么?
见昭崖眉间郁郁,湛陵咧嘴一笑,勾勾手道:“那就来跟我修逍遥道吧,那可轻松多了,只需要牢记四个字,‘从心所欲’。对了,看你刚才行色匆匆,是要干什么去?”
昭崖衣袖下握紧的拳头骤然一松,终于回过神来,板着脸答道:“神尊叫我去复核太子遥华镇妖一事。”
“看来,咱们真是有缘啊。”湛陵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真是巧,他们也叫我去办这件事。今日首座是见不成了,你下一步算去哪?”
“地府。”
从白玉京到地府,也不过转瞬光景。昭崖明来意,要查生死簿,判官却面露难色,实在不巧。前一阵子有大妖闯进阎罗殿来大闹一场,将生死簿损坏了,如今正在加紧修补呢,一时半会查不了。
“这差事不好办,”湛陵抱拳胸前,看昭崖面色不善地同判官交涉,有点幸灾乐祸:“看来神尊是有意要历练你。”
判官反反复复都是“查不了”三个字。昭崖黑着脸,当着阎王的面,将阎罗殿强行搜查一遍,却发现生死簿确如判官所,损坏得厉害,只得暂且作罢,离开了地府。
“首座报的是灰飞烟灭,所以没有尸身。你想查明狐王生死,眼下唯剩一个办法,”湛陵替他出主意,“只能去现场探查了。”
“狐王那片山林已经沦为血窟,太子殿下既受了伤,里面那些碍眼的脏东西,只怕还余下很多。”昭崖道,“过不了多久,凡界就要天黑了,你若不想污了眼,还是早些回去吧。”
“笑话,我见过的脏东西,怎么可能会比你少。”湛陵昂首阔步,走在前方,“不信?走着瞧。”
世人都知道狐王的地盘是片林子,可那林子藏得隐秘,谁都不知它究竟藏在大山何处。不过那是以往结界未破时,如今既被遥华攻破,虫二林的全貌应已显露无疑,连凡人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昭崖与湛陵到时,天色刚刚擦黑,山脚下只有一个茶摊还没收,湛陵便过去问了一句:“劳驾,虫二林是哪一片?”
“什么?”老婆子摇摇头,嘟哝一声,“虫儿林?没听过。”
湛陵道了句“扰”,便同昭崖一并往大山深处去了,边走,边掏出颗醉梦丹放入口中,嚼了几下,含混不清地问身边男子:“有意思,你她是人是鬼?”
似乎知道昭崖不屑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便自问自答道:“装扮倒没什么破绽,就是那茶汤血腥味太重了,想来不光是鬼,还是枉死的厉鬼,专找过路人索命的。”
昭崖头也不回:“复核要紧,回来再清理吧。”
“放心,我已布好了结界,免得有凡人误闯进来送死。”湛陵嚼醉梦丹嚼得兴起,迎着嗑药般的快感,话痨劲儿也很快上来了,“再问你一个问题,知不知道狐王的林子为什么叫做虫二林?”
天色已完全暗下来了,他们走在鬼影幢幢的密林中,俨然伸手不见五指。昭崖将手扣在佩剑“丹心”上,警惕地观察四周,并不理他的喋喋不休。湛陵却觉得周围太过安静,不管有无听众,自顾自高声道:“風字去掉边是虫,月字去掉边是二,是所以虫二合起来,就是风月无边的意思,有句话叫‘风月无边快活林,销魂蚀骨美人窟’,的就是此地了。这可是人间常见的字谜,以往上元节的时候,你……你没猜过?”
“你话很多。”
“这里太静了,就是要……要热闹些才好。”湛陵嚼得尽兴,又成了初见时那副醉醺醺的样子,“以前,我……在凡界时,可是秦楼楚馆中的常客。早就慕名……想来这快活林……一探究竟,美人儿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出来吧,别……别叫人苦等。”
昭崖后悔当时轻易答应了他跟来,此刻天已黑透,这林子处处透着古怪,身边这仙还扰得自己静不下心。于是他沉下脸来,不客气道:“就算有,也都被你吓跑了。湛陵仙君,此地有我即可,你还是早点回天上去吧。”
这话语气极差,俨然毫不掩饰心中的厌烦。湛陵却非但没听出来,还指着他笑道:“胡……这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
昭崖最恨别人叫他“美人”,湛陵却一再触他的逆鳞,实在忍无可忍。按在佩剑上的手指微动,他正要新账旧账一起算,却忽觉背后一阵香风着旋儿袭来,风里还裹挟着娇滴滴的女声:
“这位仙君,可是在喊奴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