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留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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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北三大营的主事之人,一个月之内已挨个被审讯过。

    沈庭央细细看过手里那份口供卷宗,抬头对太子:“殿下,我可否去狱中探视?”

    太子道:“东钦夜袭大良城的时候,临北三大营虽有支派援兵之责,可他们一概声称收,到消息为时已晚。”

    沈庭央点点头:“这份口供来自傅荣,他是我父亲旧时部下,后调任临北三大营,我想,我能问出些别的。”

    燕慕伊从殿外走来,一身迤逦紫袍,拇指一枚碧玺扳指,俊美佻达。

    他笑吟吟道:“公子,北狱又黑又冷的,要不要在下陪你去?”

    薄胤挡住他,没让燕慕伊坐在沈庭央身边。

    沈庭央颇觉得燕慕伊莫名熟悉,却想不起何时见过,一早上过去,已习惯他倜傥作风,知道他是开玩笑,“不必了,北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燕慕伊细细端详他,道:“啧啧,可真是个漂亮孩儿。”

    沈庭央故意甜甜一笑:“公子这话,一早上已经了八遍。”

    燕慕伊那双凤目极为勾人,眼尾一挑:“为你一辈子也甘之如饴。”

    沈庭央丝毫不为所惑,乖巧地看着他不话,却已经杀伤力十足。

    一大一,一个赛一个的妖孽,实在令旁人看不过眼。太子无奈笑道:“若去北狱,是得有个人陪着。”

    薄胤出示了东宫令牌,狱卒放行,沈庭央走进暗不见前路的北狱,阴冷潮湿的黑暗中,驻足一间牢房前。

    薄胤守在他身后不远处,示意狱卒退下。

    这里湿冷的气息令沈庭央回想起那个雨夜,万籁俱寂中只有他和薄胤,他忽然有些不安。

    “傅荣在里面。”薄胤解下剑,将沉水剑佩在沈庭央腰际,自己手中不留寸铁,退回原处等待,以此令沈庭央安下心来。

    沈庭央心情十分复杂,迅速理平思绪,走进去。

    铁镣锁链哗啦啦地响,傅荣受审后,在此等待释放的诏命,未曾想等到一个访客。

    “傅荣将军可认得我?”

    火把幽幽的光亮中,傅荣脸上惊愕难掩:“世子?”

    “将军记性很好。”沈庭央淡淡道,“正月三十那晚,临北三大营做了什么,将军一定也还记得。”

    傅荣从地上起身,比沈庭央高出许多,却仿佛有些佝偻:“世子这话什么意思?”

    阑珊火光下,沈庭央一身轻盈白袍,容色如玉,立在那儿微微一笑:“当晚崇宁军遇袭,东钦铁骑只到庆云岭下的西山谷。那么庆云山以北,崇宁军后方究竟遭遇谁的兵马,以致全军覆没?”

    傅荣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颤:“王爷,你……”

    沈庭央向前走了两步,脚下静得无声:“临北三大营本该第一时间来援,将防线扩展至大良城北四十里,可城中第一时间接到我父王命令,坚壁清野,断绝后路。你们究竟做了什么?”

    傅荣脸色白得像是个死人,只道:“世子怀疑我?自出事后,我常常梦见王爷,当年出生入死历历在目……”

    沈庭央轻轻一笑:“傅将军时常午夜梦回,怀念崇宁军旧部……”

    他字字如刀,凛寒刺骨:“可哪怕在梦里——你真敢见我父王吗?”

    他敛去笑容,昏暗中竟有种沈逐泓的气势,又仿佛沈逐泓就站在他身后。傅荣看花了眼,腿一软,踉跄着退到墙边,半晌不出话。

    沈庭央定定看着他:“你们究竟干了什么?引狼入室,还是釜底抽薪?崇宁军从无败绩,若非受同袍暗算,后背插刀,岂会死得一个不剩?”

    傅荣失魂落魄,只是摇头喘气,眼前全是沈逐泓威严神色。

    沈庭央怒喝:“傅荣,你且看着我!”

    傅荣噗通一声跪下,铁镣呛啷砸在地上,口中断断续续:“帕赫……孟……”

    沈庭央闻言色变,冲上前去扯起他,傅荣却已咬碎咽下舌底藏匿的毒丸,眨眼间浑身抽搐起来。

    薄胤听见动静不对,瞬间赶至,一手抱开沈庭央,另一手探傅荣脉搏,摇摇头:“死了。”

    沈庭央浑身颤抖,薄胤将他抱出去,按着他肩膀与他对视:“没事了,我们现在离开,冷静些。”

    狱卒迅速前来锁上牢门,薄胤抹去痕迹,立即带沈庭央返回东宫。

    等待许久,终于等到今日这个机会,确认了永远不想确认的消息。

    沈庭央脸色惨白,傅荣的反应无不证实他猜测,想到父王和数崇宁军遭遇自己人猝不及防的无情屠杀,铺天盖地的骤雨中,四万人马死不瞑目,那场面令他心脏仿佛刀绞一般。

    遗传自王妃的旧疾再次复发,东宫大殿一片混乱。薄胤跪在床边,迅速跟御医交代。太子和花重赶回来守在旁边,燕慕伊眉头也紧拧着。

    沈庭央把头埋在太子怀里,一滴泪也流不出来,只浑身发颤,痛得蜷成一团。

    他声音压得几乎听不见,可字字撕心裂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太子怒喝:“御医!还磨蹭什么!”

    御医跪地颤声道:“殿下,这病须得古方来治,其中几味药,宫里也没有……”

    御医完,大殿里死寂片刻,薄胤起身拿了剑:“我去找鹤鸣草,天黑前回来。”

    花重看向燕慕伊,燕慕伊道:“辅都瑞年堂有一株镇店的鸾雀蕊,来往两个时辰。”

    殿门外传来错愕的声音,云追舒愣在门口:“这是怎么了?”

    听御医完,云追舒松了口气:“白露丹我家有,我……”嘶地倒抽一口气,“云炼?”

    云炼背影已远,云追舒目瞪口呆:“苏晚才是你亲哥吧?”

    御医感到脑袋保住了,心里谢天谢地。

    奉天殿来诏,太子先行离开。转眼四下寂静,花重守着沈庭央,低声地哄,又喂了安神的药,沈庭央靠在他怀里,眉头依旧没有松开过。

    宽阔大殿内,只有他们两个人,花重垂眸看着他,想起骗过他独自逃到金陵的狐狸,又想起大雨中跪在皇宫殿前的侧影,光熹二十六年的这场雨,仿佛一直下到了今天。

    这朵花矜贵得独一无二。当初不经世事的太阳,如今时常露出的甜美天真,他似乎明白,薄胤这样的人为何会守在沈庭央身边多年。

    薄胤替了当值护卫,在屋脊上等了一夜,云炼则在殿外待了一整晚。燕慕伊叫他们进去,结果一个都不肯进去,沈庭央醒来后,两人就都离开了。

    燕慕伊一脸疑惑,这是在搞什么,一头雾水地进去送饭,见沈庭央已经恢复了精神,正被花重威逼利诱着喝第二服药。

    “吃饭了,吃完再喝药。”沈庭央如见救星,朝燕慕伊奔来。

    跑开两步,花重拎起他丢回床上:“这药是空腹喝的。”

    沈庭央耍赖无果,皱着脸儿一口闷下去,苦得躺下装死:“我甜不起来了,我已经从骨头缝儿苦到头发尖儿了……”

    花重喂他一颗桂花糖,好笑道:“怎么瞧着还是甜的?”

    燕慕伊:“行吧,我酸了。”

    午后时分,沈庭央照例由太子教导功课,一大一站在一处皆如美玉般,熠熠生辉。

    太子对他从不发火,但在臣子面前,脾气并不是好惹的。

    “陛下赐燕云侯京中府邸,是原先皇家的一处园子。”太子同他起今日的事。

    燕云侯与崇宁王关系不错,沈庭央想了想:“我能去看看吗?”

    “自然。”

    照例服了药,太子在庭中躺椅上歇下,沈庭央就守着他,阳光充沛,他像只猫儿伏在太子手边,已经成了习惯。

    薄胤立在不远处,目光常常追随着沈庭央,燕慕伊和花重在廊下对弈,春深桃花纷落,满庭静谧,池水中锦鲤尾尖点点涟漪。

    沈庭央傍晚去了趟御赐的燕云侯府邸,园子内外幽雅,工匠们已进驻,照着制式作改动。

    他四处随意逛着,走进一方庭院,颇喜欢这处布局,抬头见工匠们正拆掉旧瓦,算铺设新檐。

    原先的瓦当拆下来,模模糊糊可见纹样是卷草花纹,并无刻字,往后用作侯爷府邸,自当要刻些吉祥话语的。

    沈庭央很随和,工匠们喜欢他,便:“少爷是读过书的,不如写几个纹样出来,就照着作了。”

    本要拒绝,想了想,沈庭央还是答应了,燕云侯既是父王友人,自己为他写几句吉祥话也好。

    他提笔写了 “平乐官阿”、“永受嘉福”、“安平乐未央”,想了想,人生四愿,便又添一副“长相思”,落笔锋端沈静,颇用心。

    离开后,沈庭央径直入宫觐见皇帝。

    光熹帝这两日正心烦,赤霄宫主事的大巫萨摆了一回道场,占卜天意,要一生辰、体质都极特殊的女子,长居青云山脚下祈福祝祷,便能保佑皇帝长生无极。

    泱泱中土大国,找这么一个人也实在不易,而世上有一现成人选,又万万召不来。

    那女子便是东钦的洛龙神女桃吉。

    把人家的神女挖来,人家岂不得跟你拼命?

    沈庭央伏在御座脚下的金绒大毯上,一礼罢,缓缓抬起头:“臣愿北上,为陛下带回神女,愿陛下万世安康,千秋无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