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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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七。”太子在座上,对他招招手。

    沈庭央过去,偎在太子身边,握他的手:“殿下不必担心。”

    “记得答应过孤什么?”太子揽着他,轻轻拍着他肩膀,秋水般的双目似在沉思。

    沈庭央阖了眼睛,微笑道:“无论做什么,平平安安回来。”

    东宫大殿静谧明亮,落英被轻风卷入,飘在案头。

    北狱司来人,沈庭央双手被扣上镣铐,押出东宫。

    入北狱,典狱主事核录口供,一身雪白容纱袍子换做半旧的粗布囚服,沈庭央被关进流放犯监牢内。

    一切如他向皇帝所,按部就班地推进。

    他在一间单独牢房,消息传出,云追舒、裴唐、封隐皆来探望,燕慕伊也来了,人如流水聚聚散散,一切归于宁静,已是天黑。

    薄胤代太子来看他,沈庭央坐在漆黑牢房内,显得格外纤瘦:“让殿下放心,我自在北方长大,会适应的很快。”

    薄胤静静端详他,道:“可那不是流放。”

    “从北方南下流亡的时候,我也算吃过苦,这一路未必多难熬。”沈庭央。想到薄胤照顾沈庭央的那些年里,从未让他受过丁点儿委屈,不知此时又做何感想。

    但沈庭央知道,薄胤什么也不会,迄今为止,他一句道歉的话也未提。

    两人相顾无言,沈庭央看着他的眼睛,却总也看不透。

    “君重呢?”沈庭央问,“罢了,他在东宫养好伤,想必会有自己算的。”

    薄胤问:“你又为自己算过什么?”

    沈庭央却不假思索反问:“你呢,不也一样?”

    一夜过得很快,牢房里睡觉着实不好受,可这兴许是往后日子里条件最好的一天了。

    天未亮,沈庭央被点押出牢房,一系列签押的繁冗程序过后,他混在一行流放犯中间,手脚都束上镣铐,在星未灭的寂静清,迈着沉重的步伐出城,踏上流放的遥远路途。

    走得实在早,城里城外没什么人,这批流放犯之中多数贬官治罪,将来或会召回,路上不会太过苛刻,出城后,纷纷被赶上囚车,铁镣也换为了绳索。

    皇城外五十里,郊野山清水秀,路旁远远立着一人,什么也不做,似是等人。

    沈庭央靠坐在囚车角落,屈腿闭目养神,晃晃悠悠的节奏实在容易令人发晕,他有武功底子,适应得还不错。

    吃得起苦,受得了福,沈庭央自嘲一笑。

    路旁那人一身低调的黑衣,墨发如缎,眉目锋锐俊美,简直像是画中之人。押车官卒不由得警惕起来,遥遥喝道:“什么人!”

    那男人一颔首,不紧不慢走向囚车队伍,神情淡漠地扫视过去,目光停留在远处沈庭央身上:“我是他的人,要随他北上。”

    官卒都怔住了,没见过这么荒谬的事:“流放不是秋游,这里一多半人此生有去无回!你上赶着做什么?”

    花重漫不经心,压下不耐烦,“嗯”了一声。

    官卒懵完了回过神,斥道:“你当这囚车想进去就进去?都得签押造册之后……”

    花重递给他一叠文书:“这个?”

    官卒:“……”

    头一回见有人自己准备好手续往囚车里钻的。

    花重淡淡道:“可以了么?”

    官卒已经崩溃了,验过文书,里头还有一份北狱赦令,这人他们不得不收,于是恍惚地将花重关进沈庭央那座囚车内,将他手脚照例束了,囚服就暂时作罢,重新启程。

    沈庭央睡得迷糊,间阳光纯净而温暖,他先是闻到熟悉好闻的气息,当自己做梦。而后一件外袍披在他肩头,后背便不那么硌了,心想哪位狱友这么心怀大爱?他跟谁都没过话呢。

    沈庭央睁开眼,见他的大美人半蹲跪在面前,眼含隐隐笑意端详他。

    囚车并不宽敞,但旁人还是自觉地让出了一块地方,两人仿佛孤立于这个世界,方寸的天地间只剩下彼此。

    沈庭央心想,我疯了?

    花重伸手摸摸他的头:“主人,多多关照。”

    沈庭央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坐直了瞪大眼睛看他:“君重!你怎么……”

    花重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膝盖一点地,倾身拥抱他:“我陪你去。”

    流放是什么好事吗?这也黏着跟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你没欠我的,你要报恩也不至于……”沈庭央摇头。

    “我无家可归。”花重的是实话,“哪里都一样,不如和你一起。”

    沈庭央无法辩驳,怔怔凝望他,摸了摸肩头那件外袍。

    “你方才在睡觉,困了么?”花重坐在他身边,轻车熟路地往沈庭央怀里靠着,闭上眼,长腿半屈起,“我也困了,休息会儿。”

    沈庭央见他黏人的劲儿一点没变,一贯把自己当成靠垫。心知他身上伤未痊愈,想必策马赶来是很难受的,便把手搭在花重肩头拥着他,垂眸便是近在咫尺的惑人眉眼、窄挺鼻梁,以及线条优美的唇。

    沈庭央手指轻轻滤过花重水墨一般的长发,怀里的大美人缓缓睁开眼,看着他,像是询问他怎么了。

    沈庭央笑了笑,轻声问:“伤还没好吧?”

    花重就抬手抚摸他的脸,狭长眼尾慵懒之极:“阿绾,你到底有良心,还是没良心呢?”

    他们低声私语,摇晃的囚车内,犯人们疲惫地蜷缩着,唯独这个角落聚满了阳光,温暖而静谧。

    头一日速度不算快,天黑,一行人马暂歇脚在平原避风处,饮食只能是冷水和干粮。依照大燕律法,流放犯是可以带一部分随身行李的。与沈庭央和花重同在一辆囚车内的两个少年,此时在几步外与家眷聚在一起。

    那两个少年是亲兄弟,俊朗端正,家眷之中有两位夫人话很有分量,其中一女子抬高嗓门招呼闹的少年:“叶大叶二!过来吃饭!”

    官卒临行前被提点过,不动声色给沈庭央和花重送了吃的,花重低声对沈庭央:“那家人是叶昌的后人。”

    沈庭央不由多看了两眼,叶昌是前代名将,族中因派系争斗渐渐没落,但知晓前尘的人,都对叶家抱有几分尊敬。

    花重:“叶大叶二,是叶昌的嫡孙,两位夫人是他们姨母,郭氏和宋氏。”

    叶大名叫叶惟铮,性子热烈活泼,叶二名叫叶惟克,内敛沉稳。郭氏脾气刚烈,一不二,安排家眷吃饭休息有条不紊,宋氏心细,随身带了不少腌制的肉菜,一大家子围在一块儿边吃边聊天,像是秋游一般。

    沈庭央看得很有趣,道:“叶家两个儿子,瞧着都是习武良才,将来若得召回朝,是可以作将领的。”

    “他们受桓氏压,短时间东山再起并不容易。”花重,又见沈庭央瞧得高兴,眼中神色柔和下来。

    “一家人在一处” ,沈庭央道,“笑笑,相互扶持,凄风苦雨里也是家。”

    沈庭央侧过头,原野上唯一的一簇篝火,将花重的脸映得极不真实。

    他此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们仿佛是相依为命,就此山南水北,浪迹天涯。

    再启程时,囚车里的犯人们多多少少有了交流,花重除了沈庭央,谁都不理,成日里黏着沈庭央,时常处于闭目养神的状态,旁人也不敢同他搭话。

    同一囚车里的叶惟铮和叶惟克对沈庭央很有好感,二弟叶惟克话少,自从沈庭央对他们礼貌地笑了一下,大哥叶惟铮就凑上来同他话。

    “你是苏晚?”叶惟铮问。

    沈庭央点点头,他在京城子弟圈子里混开的时候,叶家案已经开始审办,叶大叶二对他毁誉参半的名声不甚清楚。

    叶惟铮又:“你的朋友身体是不是不好?”

    沈庭央看了看花重,道:“他身上有伤。”

    叶惟铮很喜欢这个少年,长相精致得像个神仙,却不过分娇气,便道:“一路不容易,我家人多,往后有什么难处 ,我们都帮着你。”

    沈庭央展颜一笑:“多谢哥哥。”

    叶惟铮嘻嘻哈哈跟他讲趣事,叶惟克戳戳他:“你话太多了吧?”

    叶大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江湖相逢,话正投机。”

    叶二无言以对:“人家的朋友快被你烦死了。”

    叶大这才倾身,隔着沈庭央看见花重的神情。花重倚在沈庭央肩头,一腿屈起,手里攥着沈庭央的手,不耐烦地轻轻捏着他手指。

    叶大瞧去,花重懒懒散散抬眸,弧度优美的眸子里冷冰冰的,瞥得叶大仿佛扎了一身刀子。

    沈庭央笑道:“养伤容易乏累,他不爱跟别人话而已,别担心。”

    花重就在他手心里不满地挠了一下,沈庭央心里蓦地一柔,握了握他的手。

    叶大好奇道:“你们是一家人吗?”

    难得一见,花重开了口:“我是他侍卫。”

    叶大:“……”

    现在的侍卫都这么金贵了?家主又是哄着又是抱着,这是养了个侍卫还是养了只傲气的云豹?

    “看不出来阁下还会武功。”叶大心直口快,被叶二翻了个白眼。

    花重闭着眼,好整以暇道:“外头埋伏的匪徒,你不也没看出来么?”

    叶大:“?”

    道旁山林里一阵簌簌响动,马匪现出身形,居高临下搭弓持刀,虎视眈眈看着这队人马。

    花重睁开眼,直起身子,将沈庭央捞到怀里:“主人,总算能为你卖命了。”

    “你别胡来。”沈庭央被他一声“主人”唤得七荤八素, “刀伤裂开不是闹着玩的。”

    官卒们纷纷拔刀,喝道:“押送京城重犯,谁敢造次,就是死罪!”

    马匪们充耳不闻,蓄势待发,紧盯着囚车,似乎有很明确的目标。

    花重箍在他腰侧的手分毫不松动,另一手折了根伸进囚车的树枝:“我死了,你心疼么?”

    “做梦吧,我另寻新欢!”沈庭央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开,心中惊疑,这人功夫竟这么好?

    花重低头,抬起沈庭央的下巴:“你什么?”

    “……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美人还不好找么?”沈庭央冲他呲牙,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有多可爱。

    “果然没心。”花重把他按在怀里,对官卒冷叱道:“还不把锁开!”

    一声哨令,马匪从山侧呼啸着冲下来,长刀翻飞,见人就砍,一路往囚车逼近。

    叶大叶二已经做好空手博白刃的准备,官卒实在无法,颤抖着在混乱中开这辆囚车,沈庭央立即喝道:“叶家的,去护住你们女眷!”

    只见郭氏、宋氏的囚车依旧紧锁,叶大叶二夺刀,一边与马匪拼杀一边试图砍开锁链,却奈何不得那精铸的大锁,不由狂骂。

    郭氏吼道:“臭子,给你姨拿把刀!”

    叶二立即掠了马匪的刀丢进去,郭氏竟是巾帼不输须眉,囚车里抵挡箭雨,长刀舞得虎虎生风。

    花重一出囚笼,单手抱着沈庭央,步法轻如片羽,旋身踢飞马背上的匪徒,夺马后,一夹马腹,直冲进战阵中。

    沈庭央被他按在怀里什么也看不见,只随着他倾身发力的微妙动作,感受到花重究竟在做什么,他不知花重手里只有一条柳枝,却在灌注内力后足以削铁斩金。

    身下的马被逼着飞驰不止,掠进掠出,不足一刻钟,花重一勒缰绳,血顺着手中柳枝淌下,山谷间一片寂静。

    囚犯们耳畔还有厮杀余音,官卒死了两个,其余人握着刀愣在远处,叶大叶二守在家眷囚车旁,一地死人,几乎都是马匪。

    花重翻身下马,沈庭央坐在马背上环顾四周,恍然如梦,这样出入战阵来去自如的人,他只见过一个,那就是沈逐泓。

    “下来吧。”花重朝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倾身伸出手,就被他牢牢接住。

    沈庭央环着他肩膀:“你究竟是谁?”

    “是你的护卫。”

    花重抱着他往回走,一身黑袍ィ萍浚袂槿允乔謇渖⒙?br/>

    “不让我架,让我下去总行吧?”沈庭央想跳到地上。

    花重微微偏过头,在他鬓边蹭了蹭,将他抱得更紧:“都是血,别下来。”

    官卒开始清点死伤,被放出来的囚犯都有家眷在别的车上,因而没跑。官卒一时没去管花重,这人如果想跑,别囚车镣铐,北狱也关不住他。

    沈庭央被他放到没染血的囚车上,花重还是谁都没理,低头端详他。

    “你伤口怎么样?”沈庭央知道他腰腹的刀伤很深,至今还未好。

    花重有些疲惫,俯身埋在他颈边:“别担心。”

    沈庭央抬起头看见漫天星河,伸手轻轻抱住他。一切都变得寂静无比。

    流放的车马队伍再次启程。

    叶惟铮抱着栏杆跟官卒开玩笑:“你们把君重放出去呗,这几根破木头、几块烂锁头,压根儿关不住人家。”

    官卒脸色蓝了又绿,没答话,心里当然也很紧张了。

    叶二淡淡道:“就那几块烂锁头,你砍了半天也没砍断么。”

    叶惟铮:“……”

    沈庭央把花重按在角落里,将他衣带解开,外袍、里衣层层开,低头观察他腹部伤口,夜里光线昏暗,沈庭央怕看不仔细,又不想让旁人瞧见花重身体和伤势,于是两人姿势很有些暧昧。

    花重喜欢他为自己紧张兮兮的模样,像只严肃可爱的动物。伸手把沈庭央按下来,沈庭央猝不及防趴在他胸口:“做什么”

    “让我看看你。”花重在他后背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

    沈庭央抬起头,两人咫尺相顾。

    “为什么对我好?”沈庭央问。

    “很多人都对你好。”

    沈庭央摇摇头:“你不一样。”

    花重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冷静,自持,他的靠近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沈庭央坐起来,为他系好衣带:“你是我的侍卫,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侍卫。”

    他看着花重的眼睛:“你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变成另一个人?”

    “不论我是谁,你总是我的阿绾。”花重摸摸他的头,“不论谁背叛你,太子不会,我也同样不会。”

    途径北岭险道,过榆、檀、庆三州,沿黑水支脉一路北上,终于抵达流放的终点,乾安城。

    这里是北境交界线,东钦、北辽兵马常常侵扰,离崇宁军驻地又隔着莽莽草原,守城驻军薄弱,流放来此的人要做劳力,要抵挡敌袭,要在夹缝中靠着运气活下来。

    一入城,匆匆登记造册完毕,此行流放犯里的男人们都被带到军尉府,筛选过后,一大半留下充入临时军备营,其余人发派去做苦力。

    条件艰苦,军备营实在寒酸,沈庭央和花重要住的是十人大帐,这已经算是好的了,安排到一起的还有叶惟铮、叶惟克兄弟二人,其余老少皆有,好在看起来都是比较讲究卫生的,否则沈庭央当夜就要拉着花重叛逃出去。

    一路舟车劳顿,千里迁徙,到了地方最易突然发病,军尉府看起来很有经验,头一天没让他们训练,别的也不做,就是休息,饶是床板硬邦邦的,沈庭央也原谅了。

    入夜,沈庭央拉着花重出去,到营外河里洗澡,白天这里时时有人,此刻天地间宁静,一轮明月高悬,月辉洒在河水上,粼粼波光,两岸青草茂盛。

    花重腰腹的伤已经结痂,沈庭央还是不让他下到水深处,万一伤口泡了水感染,此处的条件足以让人死一百次。

    花重在水面过腰的位置止步,沈庭央舀水为他淋湿肩背,揉起皂角清洗头发,他的身材在月光下宛如神祇,沈庭央丝毫不手软,在他身上乱摸,把淡淡清香的泡沫也都扑腾到他身上,被花重按在青石上,连声笑道“不敢了”。

    花重俯身撑在他脑侧,两人离得极近,月光在他们身上镀了层银辉,沈庭央的白色单袍

    湿透后贴在身上,花重只在腰下围着巾布,发梢、鼻尖滴下水,面庞美得惊心动魄。

    河流蜿蜒在无垠草原上,旷野遍洒月光,沈庭央宁静地呼吸着,注视近在眼前的人。

    “喂,侍卫。”沈庭央笑了笑。

    花重也轻轻一笑,握住他的手:“到了这儿,有什么算?”

    沈庭央撑起身子,抬头看着夜空:“了结恩仇,然后……回家去看看。”

    “你恨的人很多?”花重为他擦干头发,两人换上干净衣袍,花重坐在河边巨石上,沈庭央靠着他。

    “以前我谁都没恨过,后来,突然有一天,他们变得数也数不清。”沈庭央闭上眼。

    “愿意跟我走吗?”花重问他。

    沈庭央摇头:“你只是想对我好。像养一只云雀儿,那怎么行呢。”

    他们在月色下慢慢往回走,沈庭央步子轻巧,粗布白袍子并不雪白鲜亮,可在他身上就如无瑕羽毛,花重照看他在帐内安睡,便又独自出去,在月下晚风中站着。

    军备营主簿喝了酒路过,一眼认出他来,主簿是个年纪颇大的瘦老头,了个酒嗝走过来:“ 伙子,头一天来就想家了?”

    花重当然不会理他。

    老头又自自话:“那就是想……想人了,漂亮姑娘她、她不答应你……姑娘都是云雀儿,眨眼就飞走了!”

    花重:“……”

    老头又哼起歌来,悠悠扬扬的马背长调,随风传出去很远。花重问他:“云雀想要什么?”

    老头嘿嘿一笑,仰头灌了口酒:“从前我也不懂,金丝笼子关不住,甜言蜜语哄不住,就看着她们飞远了,后来……云雀儿啊,它什么都不想要,只要你留住它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