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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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黄昏时, 残阳似血, 边陲城池静静伏卧于大地尽头。

    沈庭央和花重同乘一骑,他安静地睁着眼睛, 浑身近乎脱力,一切犹如一场漫长的梦境。

    一部分敌军在逃离山谷后,直奔乾安城而来,被驻守于此的云炼和将士们堪堪围剿殆尽。云炼手中唐刀尚未归鞘,端坐马背上, 遥遥望见沈庭央回来。

    人马清点完毕,燕国军队班师回城, 主将们都要出面,安葬阵亡将士、安抚伤员、犒赏士兵。战后许多事要躬亲为之,沈庭央和花重没有多少休整的时间。

    天彻底黑下来,城外绵延无尽的大营归于寂静, 所有人都是一身血污, 多少有些狼狈。

    沈庭央却很感恩, 花重、薄胤、云炼、叶家兄弟,大家都平安回来, 没什么比这更可贵的。

    “世子,如您所, 洛龙神女起初不愿离开东钦。”林勋回来后,向沈庭央禀报道。

    “她私底下的相好,正是王子帕赫启麾下一名副将,那人应当第一时间就被俘获了。”沈庭央。

    林勋点点头:“那副将去劝神女, 果真惹怒了她,薄大人顺势杀死那人,神女悲怒交加,不再抗拒帕赫野的命令。”

    “燕慕伊和侯爷会带她回京复命。”沈庭央这样道。

    林勋听出些许端倪:“世子,您不与他们一起走吗?”

    沈庭央只是笑笑,没有多。

    循例要设宴庆功,军尉府里极其热闹,烈酒香气浓郁,此战主将们纷纷被围着敬酒,燕慕伊被姑娘们左右堵住去路,一杯接一杯灌下去。花重与林勋低声着什么,薄胤和云炼则是一脸冷漠,气场凛冽令人不敢靠近,倒是拥有了片刻清净。

    沈庭央借口换衣服回帐去了,众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都在留意他,离开军尉府,城中很安静,一轮明月悬在高空,一如从前,北方夜晚的清朗辽阔。

    沈庭央回营帐,取了几样东西,沿着曲折的径绕出去,牵了马儿,悄无声息翻身上马,独自驰往远方。

    迟迟不见沈庭央回到军尉府,花重感到不对劲,待他回去时,只有枕边一张简短字条。

    燕慕伊紧接着也跟来,见状迟疑道:“世子他……”

    花重低声道:“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沈庭央从玄德城趁乱离开,第二次是向皇帝请命随流放犯北上,这一次,沈庭央又从花重身边逃走了。

    燕慕伊叹为观止,所谓世间一物降一物,世子真是上天派来对付侯爷的。

    “世子会去哪儿?”燕慕伊奇怪道。

    花重揉了揉眉心:“回家去了。”

    “咱们……”

    花重:“你护送神女回京,我去找他。”

    沈庭央连夜疾驰,一路往西奔往大良城。

    后半夜,他在一座边城暂且休息,客栈依旧有人时不时进出,多是喝了酒的客商。沈庭央独自在房中望着窗外的月亮发呆。

    他从前跟薄胤学的隐匿行踪的功夫,如今三番五次派上用场,即便是花重和薄胤本人,也很难第一时间追上来。

    战前,沈庭央就已做了决定,要回家一趟,王府如今一直空置着,朝中派了人看守,他不一定能顺利进去,但哪怕在大门外望一眼,也是好的。

    如此赶路,直到第三日住在临近大良城的客栈里,夜里淅淅沥沥下起雨。

    沈庭央心里不住做着各种算,迷迷糊糊独自快要睡着,窗户被人轻敲了几下,发出有规律的清脆响声。

    沈庭央立即醒来:“谁?”

    外面一人道:“是我。”

    这声音无比熟悉,沈庭央略微放松,却又紧张起来:“薄胤?你来做什么?”

    窗户被推开,薄胤进来,站在房间中,将斗笠摘下,看着他:“你要回家?”

    沈庭央没话,王府是他自长大的地方,也是薄胤多年陪伴他的地方,那里有父王、青涯的身影,有一切旧日往事的印记。

    薄胤只:“我把看守的人调开,你可以直接回去。”

    沈庭央看着他点点头,谢谢并不合适,便一直不开口。

    薄胤细细端详他片刻,衣角还滴着水,对他道:“睡吧。”继而拿着斗笠从窗户离开,消失在夜雨中。

    躺回去,一闭上眼,全是从前的事情,沈庭央就在这雨声中辗转反侧,再次入眠。

    梦里,父王笑着看他,问:“想家了?”

    “每一天,每一刻都在想。”沈庭央抱着他,这样答道。

    第二天入夜,沈庭央把马留在客栈,只带了一柄弯刀,独自去往大良城。

    阴雨绵绵,昏天暗地,这天色着实太像出事的那晚,沈庭央心里莫名的忐忑。

    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回到旧时的崇宁王府外,没有人看守,虽应当是薄胤将人调遣开了,但沈庭央还是感到这安静有些不同寻常。

    他从侧门入王府,庭院一如往昔,只是家仆全部都被遣散,这里没人居住,一切保持着原本样貌,一草一木无不与回忆重合。

    然而就在他走到游廊中间时,地上雨水流淌、积聚的地方被闪电光芒照亮,映出诡异的暗红色泽,雨水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霎时点燃他的防备。

    沈庭央霍然抽出弯刀,王府廊下的灯笼光芒黯淡,黑暗中仿佛危机四伏,潜藏着无数幽灵鬼魅。

    他侧耳细听,听到一阵微弱的声音,立即循声奔去,直至东苑,花丛外赫然一具尸体横陈。

    手中弯刀挥出一道寒冽弧度,“锵锵锵”数声金属撞击,沈庭央拦下几十支利箭。

    “什么人!”沈庭央怒喝。

    霎时间,屋脊上、围墙上方现出黑衣刺客身影。

    沈庭央心底一寒,喊道:“薄胤!”

    有人冷笑一声,雨中随即蔓延开一片诡异黑雾,雾气中,沈庭央屏息,却还是吸入了几口。

    他手中弯刀未曾停下,挡下劲弩射出的利箭,在昏暗中不断往房间处靠近。

    背后即是东苑厅堂的门扇,刺客们攻势戛然而止,纷纷跃到院子里。

    一个黑色身影悄无声息落在院子正中,另一人紧随着站在那身影旁边。

    那黑色身影属于一个劲瘦而高挑的男人,头戴斗笠,浑身上下被黑色劲装裹得严严实实,脸上戴着黑色半面罩,仿佛一只乌鸦化成的妖魅。

    这人手边缭绕着淡淡黑雾,显然那片雾气就是他的手笔。

    “辛恕,抓他还是杀他?”这人旁边的人问道。

    辛恕正是这黑衣男人的名字,他似乎不屑开口,只是抱着手臂立在院中,静静看着沈庭央的一举一动。

    沈庭央分辨出屋内没有埋伏,咬咬牙,一手伸到背后推开房门,同时将手中暗藏的一把箭尖狠狠抛出,刺客们瞬间应声倒了一地。

    “辛恕!还不杀了他!”院中的人按捺不住了。

    辛恕却恍若未闻,全然不在意手下人死活,看戏一般一动不动,而旁边的人也不敢惹他,只是气急败坏地怒视沈庭央。

    沈庭央见刺客们未得命令就不敢动,便不理会,回头一看,却登时等大了眼睛。

    ——厅内一人被铁链锁住手脚,双腕高悬,浑身是伤,艰难地抬头看向沈庭央,正是薄胤!

    沈庭央难以置信,无法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薄胤遭人埋伏了?

    他冲过去扶住薄胤,锁链皆是精钢铸造,刀砍不断。

    薄胤面无血色,冲他摇摇头:“你快走……别看。”

    然而已经晚了,沈庭央看见他手腕上竟然分别刺入两支琉璃细管,血被引出来,无法止住地一直流到地上。

    沈庭央低头,才发现地上全是薄胤的血,这是要将他血放干!

    他从未见过薄胤如此虚弱的状况,立即将他手腕上引血的琉璃管心翼翼拔出来,薄胤一声不吭,沈庭央却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

    沈庭央回头看向门口,辛恕站在那里,从头到脚被黑衣和斗笠遮住,浑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你们想要什么?”沈庭央以肩膀支撑着薄胤,却发觉自己身上力气渐渐弱下去,心知辛恕制造的那片黑色雾气是毒雾,自己中招了。

    辛恕淡淡道:“要你们死。”

    薄胤撑着力气撞了沈庭央一下:“现在,快走!”

    院子里黑衣刺客们不断围过来,逃走的机会每一刻都变得更渺茫,沈庭央却一寸也没往外挪。

    辛恕身边的那个人急切道:“还不上!都等什么!”

    刺客们犹疑一瞬,不知该听谁的,就在这一刻,沈庭央矮身摸到地砖上一处机关,石砖翻开,下方赫然一排淬毒的钢镖。

    沈庭央一把摸走所有毒镖,闪电般甩出去,刺客们始料不及,倒了大半。

    辛恕毫发无伤,站在原地反而笑了起来,旁边的人怒道:“你究竟是哪边的!解药,解药呢!”

    辛恕随手从一具尸体上 摘下毒镖,看了一眼丢在地上:“不愧是崇宁王府藏的暗器,这毒无药可解。”

    这一招几乎消耗沈庭央大半力气,辛恕那一片毒雾令他四肢百骸发软,几乎无法站稳,半跪在地上喘着气盯着外面。

    薄胤失去支撑,也倒了下来,锁链发出一阵哗啦啦响动,两人仿佛已到了穷途末路。

    院子里那人一挥手:“放箭!”

    沈庭央拾起弯刀,挡下箭雨,手腕却止不住一软。薄胤拼力扑过去,为他挡下数箭,沈庭央一声悲痛低吼,用尽最后力气摸出机关内剩余的毒镖狠狠抛出去。

    这一式真正耗尽他全部内力,将刺客杀得片甲不留。

    大雨倾盆,辛恕避开毒镖,冷漠地站在院中,周围黑衣刺客尸身倒了一地,旁边的人浑身发抖地躲在他身后,这才免于一死,怒道:“你究竟在等什么?杀了他!”

    沈庭央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轰然倒地,看见薄胤肩后的箭,断断续续道:“你、别死。”

    薄胤倒在他身边,气息微弱,挣扎着挪到他旁边,低声道:“殿下……”

    沈庭央脑海一片纷乱,他们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辛恕究竟是谁的人?似乎是灜西王身边的剑客……

    辛恕看了一会儿,不屑于出手,淡淡道:“他中了我的毒,爬不起来了。到底是崇宁王的儿子,留点体面吧。”

    于是转身离去,旁边那人咬牙切齿地看了一眼,也只得跟着离开。

    大雨铺天盖地,王府院子里的桃花早已凋谢,沈庭央动弹不得,他感觉到地上全是薄胤的血。

    恍惚间仿佛回到那个夜晚,父王和青涯还在,桃花纷纷扬扬,往事一幕幕呼啸而过,泪水倏然涌出。

    “薄胤……别死……”沈庭央的泪顺着眼角流到地上,与薄胤的血混在一起。

    薄胤扣着锁链的手腕血肉模糊,血还在不停流,他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伸出手,艰难地抓住沈庭央的手:“是我……的错,没有……保护好你……”

    “咱们两清了。”沈庭央哑声道,“如果,如果……”他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

    沈庭央肺腑如刀绞,屋外倾天大雨,他们在黑暗中仅剩彼此。数年前,一切都从这里开始,而今或许一切也都要在这里结束。

    不知在黑暗中沉溺了多久,再次睁开眼,是在一辆微微摇晃的马车上。

    沈庭央试图动一动,发觉自己靠在一人怀里,一时间茫然之极,自己死了吗?又或者只是一场梦?

    花重低声唤他:“阿绾,难受么?”

    沈庭央浑身乏力,艰难地摇摇头,一开口,嗓子疼得像是刀割:“薄胤呢?”

    “还在昏迷,不会死的。”花重的声音发冷。

    沈庭央被他喂了半碗水,扶着坐起来,却一直不与花重对视,想要离开马车。

    “大夫在给他包扎,待会再去。”花重只好劝道。

    沈庭央安安静静缩在车厢角落,垂着眸子,许久才开口:“他怎么会……”

    “为了设陷阱抓住他,灜西王折损了至少百名高手。”花重道。他并未责怪沈庭央戒心不足,实际上就连他也未曾料到,灜西王会在这时候,用这种方式突然出手。

    沈庭央时不时还在发抖,倒在薄胤血泊中的感受并未散去,他无法想象薄胤被放了多少血。

    燕云侯被调入京中,加上吕不临、封良佐两位大将,灜西王显然领会到这份无言的警示。

    一旦杀死薄胤,以他前朝皇族后裔的身份起事,局势很快就会成一潭浑水,顺便杀死崇宁王的儿子,崇宁军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到那时,皇帝恐怕分身乏术,朝中乱作一团,灜西王借此机会进一步巩固势力,拉拢崇宁军,等皇帝缓过劲来,一切就都晚了。

    花重很心地靠近,将沈庭央抱在怀里,顺着他后背安抚:“别怕,都过去了。”

    沈庭央无意识地攥着他襟口,恐惧和撕心裂肺的感觉盘桓不去,花重只好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庭央摇摇头,他身上只有外伤,辛恕的黑色毒雾似乎只是夺去了他的力气,令他不能行动,此时药力渐渐散去,并未留下什么感觉。

    他感到奇怪,问道:“我中了什么毒?那个辛恕,是悬剑阁的人?”

    花重感觉到怀中的人还在微微发抖,不出的怒意和心疼齐齐涌上来,他道:“不算是毒,辛恕给你下的类似迷药,如果不是轻敌,就是有意放过你。”

    沈庭央沉默了一会儿:“悬剑阁的武士不会犯轻敌这样的错误,他为什么要放过我?”

    “灜西王的命令多半并不明确,否则他也无法含糊过去。”花重显然已经将事情经过推演了一遍,“再者,辛恕的名声和薄胤相当,出手皆极其狠利。他必定有别的缘由,但究竟如何,恐怕灜西王也不得而知。”

    沈庭央的力气渐渐恢复,到休整的地方后,他去看薄胤,薄胤在另一架马车上,身上多处伤口,手腕上被割开放血的位置幸而错开了筋脉,养好伤后不会影响功夫。

    薄胤已经醒了,披着外袍,脸色苍白之极,看着沈庭央,带着歉意微笑道:“是我疏忽,险些害死你。”

    沈庭央不想同他谈论谁害谁的问题,只是又了一遍:“两清了。”而后喂他喝了药,帮他换一次药。

    此后一路上,沈庭央每天都照顾薄胤,只是很少话。

    他多数时候都独处,也不怎么见花重,云炼折返回来找他,什么都不多问,只是常常安静地陪在旁边,漆黑的眸子仿佛依旧不通世故,却又什么都明白一般。

    终于回京,沈庭央入宫复命,燕慕伊已经将洛龙神女送回来,安置在青龙宗祈福,光熹帝心情因而很好。

    “崇宁王世子流落在外数月,如今立功返朝,可真是一步登天了。”朝中人议论道。

    见过赤霄宫绾公子的人自然认出沈庭央,但都知道轻重,不再提往事,一切必定都是皇帝授意的,皇帝他是谁,自然就是谁,何况太子也没有异议。

    沈庭央就住在东宫,薄胤伤好后,他再没同薄胤过话,似乎决意从此陌路。

    花重以燕云侯身份入京,侯府已经修缮完毕,可沈庭央一直寸步不出东宫,也不去见花重。

    太子用笔杆轻轻敲一下沈庭央额头,无奈笑道:“惹你伤心,可真是没法收场。”

    沈庭央冲他乖巧地笑,挪过去枕在他膝上,闭了眼自顾自瞌睡。

    花重住进御赐宅邸,来往拜访的达官显贵足足把侯府门槛都要踏破,这日终于清静下来,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花重也不伞,漫不经心站在廊外,抬眼一看,却怔了怔。

    檐下瓦当烙刻的字迹再熟悉不过,那是沈庭央的字。

    花重问管家,管家答复道:“侯爷,先前工匠们见一少爷来,便请那少爷写了字,都是很吉祥的话。”

    金腰燕成双成对地飞回廊下,花重沿着雨水流淌的屋檐一一看去,瓦当上皆是沈庭央所书的“平乐官阿”、“永受嘉福”、“安平乐未央”。

    待到西厅前,看见“长相思”隐藏在阁檐瓦间。

    仿佛每个落雨的江南秋日,缠绵雨水从廊前流淌而下,他的相思也随着漉江水东去,追逐不曾褪色的一江疏云。

    明明是他瞒着沈庭央的,偏偏那些长相思不是给他的,却还是兜兜转转,落在手心。

    花重站在雨里,满心都被沈庭央的一嗔一笑占据,他这一生从不动情,如今终于知晓此心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