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花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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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宫的门不是轻易能进的, 沈庭央和花重同时回朝, 但在太子身边,免于遭受众人叨扰, 日子仿佛与从前别无二致。

    人们原本以为崇宁王世子立功回朝,必有一系列大动作,如今看来,竟是半点儿动静也无,连面都不怎么露, 时日一长,渐渐都要淡忘了沈庭央的存在。

    “你们回京的必经之路上, 都有灜西王布下的局。”这日,太子将沈庭央唤道身边,“近日查出一名少年,与你身形相貌都有几分相似。若没去大良城, 你和薄胤就会各自单独回京, 这少年就是饵, 先困住薄胤,再引开燕云侯, 你和薄胤想必都难以脱身。”

    当真天罗地网,布下万全的牢笼等着他们跳进去。

    沈庭央听了沉默片刻, 道:“传言灜西王和燕云侯都是疾病缠身,侯爷看起来并未抱恙,那灜西王也是低调不出么?”

    太子却并不肯定:“我这位皇叔,手段深不可测, 他真病还是假病,恐怕父皇也不知道。”

    宫人端来药,沈庭央服侍太子喝下,看着萧斯澈略显苍白的面容出神。

    “孤原本以为,经此一事,你会与薄胤和解。”太子语气很柔和,“怎么反而更加形同陌路?”

    沈庭央摇摇头:“就像这次,有人利用我令他身处险境,或许保持距离,对大家都好。”

    “你一向爱恨分明。”太子,“可世上并非一切都能算得那么清楚。”

    “从前他照顾我,是与我父王协定的结果。青涯死在他手里,这笔账就再也算不清了。”沈庭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即便明白他当初动手的缘由,可事情终究发生了,时至今日,我仍旧不知该怎么面对他,来日又该怎么面对九泉之下的青涯。”

    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已死之人,世间最最无法挽回之事,不外乎如此。

    殿外,薄胤静静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有进去。

    宫人来禀报道:“云府少爷来见世子。”

    云炼这阵子常来东宫,总是形影不离跟着沈庭央,云追舒有时开玩笑:“王爷,我这弟弟归你算了。”

    沈庭央照例考校了云炼的功课,云炼武功进境神速,足以与沈庭央成平手。他的聪慧天分不输任何金陵子弟,唯独性情冷漠,不喜搭理人,似乎生平唯一的爱好就是陪着沈庭央。

    今日却有些不同,放下笔,云炼端坐望向他,郑重地开口道:“苏晚,我要走了。”

    云炼如今依旧叫他苏晚,沈庭央也并不介意,闻言有些奇怪:“去哪儿?金陵太闷了,想去别处逛逛?”

    云炼摇头:“朝中募兵镇守西域关口,我同父亲和哥哥商量过,决定去西北。”

    沈庭央大为意外,却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凝视云炼好一会儿,笑起来:“男儿志在四方,不拘于京城方寸,这很好。”

    云炼也轻轻一笑,沉黑的眸子柔和许多,定定望着他:“你过,我不能跟在谁身后了。唯有建功立业,将来才能……”

    “当时认出你,带你回来。”沈庭央,“我倒是希望你一辈子富贵安乐,做个闲散的高门贵子,才好把前十几年受的苦全都抹平。”

    云炼:“当真这么想的?”

    沈庭央笑道:“的确这么想过。不论去哪,务必平安回来。”

    “这些天见你,总觉得你心情不佳。”云炼,“北上之前还好好的。苏晚,心事不要太重。”

    沈庭央送他离开东宫,正碰上燕慕伊迎面过来。

    燕慕伊笑道:“世子,我们侯爷繁务缠身,多日未见你了,特让我来邀世子去一趟,务必赏光。”

    此话一出,沈庭央实在不好拒绝,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便点点头:“我明日去府上拜访。”

    燕慕伊立即捂着心口:“宝贝儿可别这么客气,这一疏远,我心里难受得要死了。”

    沈庭央简直对他没招:“哥哥多心了,这不算疏远,只是一般的礼貌。”

    燕慕伊一听,为自家侯爷捏了把汗,心道这位宝贝可不好哄,跑了三次,瞧这架势随时还能再跑得无影无踪。

    燕慕伊赶紧转移开话题,道:“对了,世子听没听,帕赫野下个月就要继位了。帕赫丹昂和王子一死,东钦汗王倍受击,一夜之间病倒。朝中废储立储,恨不得即刻迎接新王登位。”

    沈庭央:“这也是人心所向,帕赫野会是个好君王的。”他想,这辈子再也不会见了,帕赫野或许恨透自己,不过都无所谓了。

    出口的事情不宜反悔,沈庭央依言去了燕云侯府。

    皇恩浩荡,修葺整顿之后,这座府邸改头换面,朱门青瓦,门口镇守一对威风凛凛的石兽,处处彰显此间主人身份之尊贵。

    沈庭央摸摸石兽的獠牙,眼睛被大门上亮铮铮的铜环闪了一下。

    他尚未袭爵,论起身份尊卑,要给花重行礼。即便来日袭爵,燕云侯是皇帝特封的一等爵,与崇宁王堪可平起平坐,沈庭央还是不能把他怎么样。

    正胡思乱想着进了门,照壁前头正立着一人,身形修长,姿容无双,交领织金锻的暗红袍服,尊贵无比。

    沈庭央微微偏过头,敷衍了事地唤道:“侯爷,又见面了。”

    花重瞧着沈庭央,少年一身雪白罩袍,脸上带着点儿赌气的意味,浓密的长睫毛垂着,故意不肯站好,却显得格外天真可爱。

    “来,带你转转。”花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沈庭央步子轻快地过去,毫不客气,随他边走边看:“唔,好大的宅子。”

    花重淡淡道:“世子忘了么,先前来过的。”

    沈庭央忽然想起自己来过一次,怎知燕云侯就是君重,于是愈发郁闷:“这种事,难得侯爷放在心上。”

    两人一个比一个客气,眼前气势难掩的花重与从前判若两人,沈庭央怀疑他根本就是换了个人,演技比自己强大百倍。

    走到一座院子,花重道:“世子就住这儿,可好?”

    沈庭央:“我没要住下。”

    花重:“已经跟太子请示过,世子会住一阵子再回去。”

    沈庭央压根儿没有反驳的余地,哑口无言地看着这院落。

    他并不愤怒,只是太喜欢原先的大美人侍卫了,可惜一场镜花水月,侍卫不属于他,眼前尊贵的燕云侯令他感到陌生。

    这院落里里外外都精心布置过,很符合沈庭央起居的习惯,他随手往池子里抛了一把鱼食:“侯爷费心了。”

    花重在背后看着他:“真要同我这么客气?”

    沈庭央没回头:“咱们将来是同僚,彼此客气客气,朝堂才能和谐。”

    这种看似有道理的胡八道,沈庭央最为擅长,花重一时无可反驳,忍着笑意摇摇头。

    府上又有人来拜访,花重去前厅,沈庭央也没什么拘束的,四处游荡着,觉得侯府太清净了。

    他抬头看见瓦当上自己的字迹,很想把侯府的瓦全揭了换掉,想想还是算了。

    漫无目的地绕到屋后,原来院子后头就连着侯府花园,花圃池榭、游廊拱桥如画一般,布局精妙。

    花圃间有一个少年,比沈庭央年纪还些,正专心地弯腰劳作,沈庭央稀奇道:“师傅是这儿的花匠?”

    桑梧闻声抬头,看见沈庭央,眼里一亮:“世子?”

    沈庭央哑然,难道这侯府的人都认识自己?

    桑梧走近些,要给沈庭央行礼,沈庭央拦住了:“我在这儿住几天,别这么客气。你叫什么?”

    “世子叫我桑梧就行。”他笑起来很讨喜,又有点儿害羞,摘下斗笠,大眼睛扑闪扑闪看着沈庭央。

    沈庭央被他逗笑了,摸摸他的头:“年纪这么,难道侯府的花都是你种的?”

    桑梧红着脸点点头:“也有帮手,只是名贵花木不放心交给别人。”

    “这儿是什么花?”沈庭央发现这一片花圃与别处不同,似乎土壤都是特殊调配过的。

    桑梧有点儿激动:“是牡丹,别处再没有的品相。”

    沈庭央觉得这孩儿太有意思了,更有些一见如故的感觉,笑道:“不如细讲讲?”

    他拉着桑梧到凉亭内坐下,侯府仆从适时送上茶点。

    沈庭央看得出,桑梧在侯府的地位并不低,花重对他应当很好。

    “那花儿叫做白雪塔。”桑梧起来十分认真,“开花是白色的,金黄蕊,千层瓣。”

    沈庭央想了想:“这品种我也听过,数量稀少。”

    桑梧连忙摆手:“别处的白雪塔比不得侯府的,这花开起来都是双数,其中一半是‘金带围’。”

    金带围是一种特殊的品相,金黄花蕊在千层花瓣间围一圈,像是美人盈腰一握。

    沈庭央讶然:“当真是极品了。”

    桑梧自豪地点点头:“如今只有侯府能看到。”

    桑梧细细端详沈庭央,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欲言又止。

    “你从前见过我?”沈庭央随口问道。

    桑梧怔了怔,点点头:“玄德城,你病得很重。”

    这下换做沈庭央震惊了,他忽然反应过来:“那时候是你们?”

    桑梧心翼翼点点头:“世子,别生气……”

    原来那时花重就见过他,沈庭央有点儿晕头转向。

    桑梧听过,世子最近在跟侯爷闹脾气,侯爷让他见了世子,多哄世子开心。他生怕自己哪里错了,又惹世子不高兴.

    沈庭央却忽然想起一件事:“白雪塔,金带围……我母妃家里从前也有。”

    桑梧连连点头:“最早就是苏家才有,是我爷爷培植出来的。”

    “你是……”沈庭央被一连串突如其来的信息弄得措手不及。

    “我爷爷原本是苏家的花匠。”桑梧,“二姐要嫁给崇宁王,走的时候,带了一株白雪塔。”

    沈庭央明白过来,母妃怀着自己的时候,王府里那一株牡丹还活着,想必就是从苏家带走的白雪塔。

    桑梧:“苏家出过事,苏侯爷一直在边疆回不来,爷爷带我流落街头。最后燕云侯找到我们,把我们接回来。”

    沈庭央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桩旧事,既震惊又困惑。

    “侯爷从前就,有个人很像这牡丹。后来见了世子,我想,那个人就是世子。”桑梧慢慢地道。

    沈庭央半晌不出话:“他从前见过我?”

    桑梧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个中缘由。

    下午,沈庭央看着桑梧熟练地精心忙碌着,如果苏归烟当年没跟家里断绝关系,他或许从就能认识桑梧。

    傍晚,桑梧收工去休息,沈庭央坐在亭子檐下的栏杆上发呆,腿悬在水面上方轻轻晃荡,归巢的金腰燕时不时掠过一道残影。

    花重走过来,站在他身后:“在想什么?”

    沈庭央转头看向园子:“那么名贵的花,带到京城来,万一种不活怎么办?”

    “十棵里总会活一棵,能让你看到就好。”花重。

    “你从前见过我?”沈庭央问。

    沉默了一会儿,花重道:“见过的。那时候你年纪更些,只远远看了一眼。”

    那时的沈庭央戴着面具,一身雪衣银甲,策马搭弓,明如霜雪,于千万人之中闯进花重眼中。

    塞北的草原天地辽阔,最自由的土地,才能生长出如此恣意的少年。更要数不尽的宠爱,才能开出那样矜贵的花儿。所以只见过一眼,就再也难以忘怀。

    落霞余晖半昏半明,花重:“我时常希望,你这一生都不要经历任何风雨。”

    沈庭央轻巧地从雕花栏杆上跃下,笑了笑:“父王也这样想,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好运。你喜欢从前的我吗?”

    花重轻轻拥抱他:“没有从前、现在之分,你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