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辛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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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府点起了灯笼, 有桑梧的一双巧手, 整座府邸花木理得错落有致,颇具思南六州的风情, 饶是沈庭央从未去过那里,也能感受到一二。

    他猜得没错,花重待桑梧很好,就连用膳也同坐一席,并无主仆之分。可到底, 这一切都是为了沈庭央。

    三人在厅里用了晚饭,沈庭央尝到不少新鲜菜式。侯府比东宫的规矩少得多, 他便想,太子也是个洒脱的人,皇宫多多少少困住了他。

    桑梧在厅外为他的盆栽修剪枝叶,沈庭央接过花重亲手煮的茶, 问道:“我父王的死, 会不会也是灜西王的手笔?”

    花重似乎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 闻言摇摇头:“未必。于他而言,若要对手握兵权的人动手, 必定会先从吕不临和封良佐身上主意。否则就像如今这般,陛下召我入京, 用尽一切手段,处处针对的都是灜西王,令他十分被动。”

    “此番既然未能得逞,他接下来想必会蛰伏一段时日。”沈庭央。

    花重点点头:“甚至会有意示弱, 令陛下找不到足够的理由制裁他。”

    沈庭央心服口服:“以退为进,一步一试探,出手就是杀招……真是千年的老狐狸。”

    父王生前行事磊落,即便动用手段,也都是阳谋。像灜西王这样老辣的路数,沈庭央的确头一回见识。

    “离京前,你曾怀疑朝中有人勾结帕赫丹昂,联手谋害了崇宁军。”花重,“眼下暂且排除灜西王,还有其他可疑之人么?”

    沈庭央想了想:“最有动机陷害我父王的,恐怕不是武将,而是文臣,譬如当今右丞相——桓世亨。”

    老丞相杜延年回朝后,退位改任御史台,接替他的正是桓世亨,如今与左相云颐并肩,堪称朝中两大肱股。

    桓家并非半路突然杀出来的新贵,当今太后、皇后皆是桓家出身,单看这一点,桓氏就稳居世家大族之列,地位不可撼动。

    “太后当年垂帘听政,一度把持大权,如今皇后依旧是他们家的人。桓世亨膝下无女,一直有意让族中旁支女子入东宫作太子妃。若真如此,他们一个家族稳坐三代后位……”沈庭央觉得这家人实在贪心不足,一言难尽,“而我父王一直以来都反对此事。”

    花重突然笑了笑,沈庭央问:“怎么?”

    花重摇摇头:“你父王明言反对,碎了他的大梦,而后他又要把那女子嫁到我府上,再度被陛下驳斥,当年闹了十足的一场笑话。”

    沈庭央嗤笑:“听桓家的女儿都很漂亮,若陛下不拦着,你娶还是不娶?”

    “与出身无关,不会娶的。”花重不假思索道。

    “你从未算过成家?”沈庭央听出话外之意,有点惊讶。

    花重淡淡道:“我若娶妻,时局动荡之下,岂不连累那女子?”又半开玩笑道,“若娶的是你就无妨,哪怕出征,也能时时带着你,守着你。”

    “你娶……我?别胡了。”沈庭央连忙起身躲出去找桑梧了。

    是夜,右丞相府。

    书房内,灯芯发出轻微啪嗒爆响,书案两侧的人面对面站着。

    桓世亨负手而立,微笑道:“考虑得如何?太子如今容得下你,来日继位,又岂能留你?”

    薄胤站得身姿笔挺,身上伤已恢复,丝毫看不出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神情淡漠地道:“大人盛情,在下深知,但太子于我有大恩。”

    桓世亨垂下眼睛,不屑的神情掩盖得一丝不露:“都薄大人手起剑落从无犹豫,没想到,是性情中人。”

    薄胤不话。

    桓世亨笑笑:“太重感情,免不了优柔寡断。年轻人,看得长远些。”

    薄胤不曾行礼,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云炼随朝廷监军、巡察使一行北上,将要在西北留驻一年多,再回来就是明年春节了。

    沈庭央和云追舒的感受都一样,弟回家还未多久,翅膀一挥,又飞走了。两人心里很想把云炼抓回来,让他多享受享受家中安逸温馨的时光。尤其是云追舒,总觉得格外亏欠云炼,整日像个送儿子远行之后的老母亲,长吁短叹的。

    裴唐和封隐看不下去了,把他们叫出来聚一番。

    沈庭央出门早,到临江楼附近,人群如织,马车难以前行,他阻止了要去清道的侍从,下马车独自步行。

    临江楼院落重重,华美楼阁铺陈开去,时而有琴声悠悠飘来,于兰庭玉树间缭绕着。

    沈庭央从西侧进了临江楼,侍从去问过,几位好友还没来,他便四处闲逛着发时间。

    夕阳落霞铺满天际,客人都在雅间或堂内,临江楼院落间没什么人,沿途只有偶尔照面的仆役行礼问好。

    沈庭央就这么溜溜达达地漫步,记错了方向也没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一处极为僻静阴冷的偏房旁边。

    他觉得不大对劲,正要返回去,听见简陋屋中传来的一阵惨叫,不由止了步。

    “楚少爷,求求您……我外婆还在家里等我……”一名少年不住求饶道。

    另一个动听的声音冷道:“你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教训几天就乖乖顺从?听我的话,在这儿好生伺候人,赚了钱会给你家里送些。至于离开,就别妄想了。”

    那少年绝望地道:“楚枫,先前投奔你的同乡,都被你骗了,对不对?”

    楚枫话时自带三分风情,可语气毫无暖意:“别提什么同乡不同乡,交到我手里的人,我一贯一视同仁,你还是尽早想通的好。”

    屋内一阵乱想,似乎是那少年挣扎得狠了,随即传来一阵鞭声。楚枫骂道:“装什么刚烈无辜?裴罢戎想要你伺候,还不是你这贱胚子自己惹的!”

    少年疼得惨叫,声音断断续续:“楚枫……你自己心眼儿脏!谁、谁稀罕跟你争这种……荣华富贵……”

    这句话惹怒了楚枫,他厉声骂道:“你不稀罕也得稀罕!他今儿就要你我一同伺候,下贱东西,给我识趣点儿,砸了我的场子,你活不过今晚!”

    沈庭央悄声躲在屋旁一棵树后,指尖运力,往窗上弹一颗石子,旧门窗吱呀地一阵乱晃。

    楚枫下意识地停了手,静一会儿警告道:“时候不早了,你自个儿算算帐吧,是死在这儿划算,还是低个头乖乖赚钱划算。”

    沈庭央目送那名叫楚枫的倌儿离开,若有所思。

    这人他听过,是裴罢戎最宠爱的男倌儿。

    裴罢戎与沈庭央的好友裴唐出身同族,但裴罢戎是八竿子不着的旁系出身,只因姐姐入宫为妃,新近受宠,他才连带着在金陵城混出了名气。

    裴氏这一支旁系家族风评不佳,入宫为妃的裴氏女,手段下作狠辣。据云追舒和封隐,云氏、封氏贵妃都不怎么搭理那女人。

    而裴罢戎仗着姐姐受宠,来了金陵城后,从一开始的暴发户变成恶霸,只用了不到半年。

    他比裴唐年长两岁,现如今欺男霸女、横行街头,在民间已是臭名昭著。裴唐很恶心这位远亲,两家基本彼此不认。

    沈庭央先前听了一些事情,觉得裴唐这样的翩翩佳公子,居然会有这种亲戚,实在倒霉。

    屋子里关着的少年,应当是男倌儿楚枫的同乡。

    裴罢戎或许听这人模样好,便让楚枫把这少年骗来,一起伺候自己。

    沈庭央不由得感到反胃,很想替裴唐除掉这缺德的远亲。

    临江楼是金陵城首屈一指的风雅场所,达官权贵皆是此处常客。

    此间亦有做皮肉生意的一座南馆,但姑娘和倌儿都是自愿卖身,或是抄家罚没至此的。临江楼不会也不需要强迫良民做这一行。

    沈庭央绕到屋前,发现此处没有旁人看守,可见那叫做楚枫倌儿多半是私自拐骗良民,而后关押在这儿,“教训”得服帖了再正大光明弄进各处青楼楚馆。

    屋子里的少年蜷在角落,沈庭央推开门问:“楚枫不在,别人会来欺负你么?”

    那少年一怔,想要求救,却实在狐疑,只是摇摇头:“没别人来……你……”

    沈庭央想了想,没多什么,为他解开绳索,指了路:“从偏门走,出去后不要报官,先去医馆买药,天黑前出城回家去吧。”

    那少年手里握着沈庭央给他的碎银,想要下跪,又想问为什么不报官,却意识到裴罢戎的身份背景,必是官官相护。

    沈庭央:“楚枫要你一起伺候裴罢戎?”

    少年这才看清沈庭央容貌,不由得出神,立即道:“正是,裴罢戎今夜来临江楼。”

    沈庭央微微一笑,示意他快走,少年拾起地上的外袍披在身上,连声道谢后连忙离开了。

    沈庭央往灯火初上的楼阁方向走去,思忖着什么,待到附近,无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忽见四楼一雅间窗边立着一人,身形高挑修朗,被灯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那人也正往下来,目光定在沈庭央身上,正是花重。

    沈庭央站在院中,扬脸朝他笑起来,忽然无比舒心,原来花重今晚刚好也在这儿,约莫是与什么人应酬。

    他了个手势,便径自进了临江楼大堂,侍从引他上楼去。

    一进二楼雅间,云追舒、裴唐、封隐已经到了,屋内有一女子抚琴,裴唐身边有个漂亮姑娘同他话。

    沈庭央向那姑娘颔首微笑,知道这儿的女子多有仰慕裴唐的,知道他来,定是过来几句话见一面,而裴唐也从不在好友面前乱来。

    果然,姑娘为他们斟酒之后就离开了。

    云追舒已经从云炼离家的悲伤里缓过来不少,今日最愁苦的反倒是裴唐。

    “怎么自斟自饮起来了?”沈庭央见他一副借酒浇愁的架势。

    裴唐捏了捏他的脸:“王爷,裴罢戎回金陵了,若是遇见,离那厮远点儿。”

    自知道沈庭央的身份后,几位好友待他更亲厚了,又十分心疼他的遭遇,恨不得把他领回家去,奈何太子已经占了先机,不好再去抢人。

    云追舒苦笑道:“今儿我爹回家的时候,还瞧见裴罢戎当街骑马疾驰,京师卫戍衙门已经没劲儿管他了。”

    封隐咬碎了一颗脆豆子,嘴角一挑,笑道:“他运气挺好,哪天撞到鸿阳军身上,可得好好揍一顿。”

    裴唐摆摆手:“最好直接死。”

    沈庭央陪他喝过一杯,酒杯就被裴唐倒扣放在桌上了:“你还,别多喝了。”

    沈庭央就笑,他生得精致,身形看起来又单薄轻盈,很容易让人产生保护他的想法。

    几人又聊些别的,笑笑间夜幕降临了,沈庭央借故出去一趟,问过经过的一名倌儿,而后往三楼去。

    他推门进了一间厢房,手在身后把门一关,屋里正百无聊赖调试琴弦的人不耐烦道:“都了不……”

    那人正是楚枫,虽是男儿身,却身段颇婀娜,一举一止都带着别致的风情,难怪裴罢戎喜欢他。

    楚枫一见沈庭央,愣了一下,量一瞬,道:“公子走错房间了?”

    沈庭央走过去,一边四下环视:“没有,找你来的。”

    楚枫觉得他气质不像寻常富贵人家出身,便客气地笑笑:“找我?”

    沈庭央伸手一抬他下巴:“听你想找人一同伺候裴罢戎?你看我怎么样?”

    楚枫一愣,十分混乱。

    “楚枫,你为了骗人入行,害了多少人?沾过人命么?”沈庭央好奇地问道。

    楚枫心底一凉,看着他满脸天真,却有种不好的预感:“死的几个……不关我事,我做得,他们怎么就做不得?都是自己想不开。”

    又道:“少爷,我跟你无亲无仇,你到底何意?”

    沈庭央又笑了:“你为裴罢戎找的新宠,被我放走了,难道不需要有人替他?”

    楼梯、走廊上一阵喧嚣,裴罢戎推开房门,迎头一阵奇异的甜香,他长相自带戾气,关了门笑道:“我瞧瞧,今儿有没有新鲜面孔?”

    香气浓郁得令他有些头昏脑胀,他迫不及待进了里间,就见楚枫倒在地上,而一名白袍子少年静静坐在床边,半怯半羞地望着自己。

    这少年的脸当真精致得过分,双眸若秋水,嘴角儿天然的弧度十分甜美,一眼望过来,简直要勾到人心里去。

    裴罢戎只觉一股热火从腹下窜起,压根儿再瞧不见他的楚枫,喃喃道:“听是漂亮,没想到这么漂亮……”

    沈庭央轻轻一笑,随即又有点儿紧张地:“裴公子,楚枫他……”

    裴罢戎强忍下扑过去的冲动,看了眼地上的楚枫,心不在焉地问:“怎么回事?病了?”

    沈庭央:“楚枫嫌我争宠,威胁,要把我弄去坐牢……我一着急,就……”

    裴罢戎怒气瞬间冲到头顶:“什么?这婊|子就他妈知道争风吃醋,坏老子的事!”

    沈庭央指了指楚枫,故意放轻声音:“裴公子,没了他,往后我才能伺候你啊。”

    屋子里的甜香一个劲儿往裴罢戎脑袋里钻,他心浮气躁,暴躁的怒意和滔天色|心冲上天灵盖。沈庭央的低声细语像是一段咒语,令他听了只想照做。

    沈庭央见他双眼迷离,满脸戾气,知道自己翻找出来的香没错,已经起效了,于是不断出言诱惑裴罢戎。

    未多时,裴罢戎抽刀往昏迷的楚枫颈侧一砍,几乎将他的头砍掉,沈庭央闪身避开飞溅的血。

    裴罢戎扔下刀,迫不及待地开始脱衣服,转身去抱沈庭央。

    他脚步虚浮,沈庭央轻易就避开,将两只大花瓶踹翻在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混乱响声,随即翻窗落在二楼空房间内,回去找好友们。

    临江楼的侍从听到动静察觉不对劲,冲进去的时候,裴罢戎衣衫不整挥刀乱砍,楚枫已经断了气,一地血肉,场面登时混乱不堪。

    那楚枫背后的金主不止裴罢戎一个,很快有人报官,此事压是压不住的。

    云追舒听见外头又是尖叫又是有人跑上跑下,奇怪道:“怎么了?”

    沈庭央淡淡道:“似乎有人醉酒误杀了倌儿。”

    封隐叹了口气:“报官府了?”

    沈庭央点点头。

    几人便没再多管,人命为大 ,他们也无意去看热闹。

    一刻钟后,几人算各自回府了,有侍从进来道:“四楼的贵客请沈少爷去一趟。”

    封隐不放心,侍从出门后,问沈庭央:“是认识的人?”

    裴唐也道:“相熟的么?不熟就别去了,我送你走。”

    几人实在把他当宝贝孩儿一样护着,沈庭央笑道:“是燕云侯。”

    三人这才放心,云追舒开玩笑:“你在宫里是‘十七’,也算太子的半个亲弟弟了。大家都,燕云侯也跟你格外亲厚,不定想认你作义弟或义子。”

    沈庭央哭笑不得:“快别编排我了。”

    几人笑笑道别,沈庭央去四楼找花重。

    雅间内,一众姑娘和倌儿抚琴的抚琴、唱曲儿的唱曲儿,还有侍酒的、倚在客人怀里笑的,场面很是香艳。

    沈庭央目光扫一圈,一眼看见花重,身边只有一名规规矩矩侍酒的丫头,无人贴在他身上,于是心里莫名其妙松了一口气。

    花重正与一名鸿阳军副将话,看见沈庭央来,朝他招招手,于是白袍的少年到他面前,一双眼睛像是会话般望着他,在这纸醉金迷的风月场,蓦地如一枚纯净宝石,令花重心头一动。

    沈庭央认出在场几人都是达官显贵,但对方并不认得他。

    他礼貌地问候了一声,就毫不客气地坐在花重身边,有些口渴了,目光在桌上略微找去。

    旁边丫头很机灵,要去取杯盏给他斟茶,花重却也一下就知道他要什么,伸手亲自倒了茶水。

    沈庭央很自然地拿过花重的杯子豪饮大半盏,朝他笑了笑,屋内的人看得有点儿晕头转向,好似燕云侯已经很习惯照顾这少年了。

    更令他们瞠目的是,花重居然也对沈庭央温柔地笑了笑,低头耳语问他想吃什么,两人简单交流了几句。

    沈庭央连比划带,在花重身边很活泼,对旁人则是彬彬有礼。他给裴罢戎设了那个圈套,今日的好心情原本所剩无几,可在花重身边,令他感到安全、舒适。

    屋内热闹无比,众人若有似无量崇宁王唯一的儿子,沈庭央实在生得太漂亮,花重不大想让他被这么量,便带沈庭央到屏风后休息。

    外头的人依旧喝酒的喝酒,调笑的调笑,两人在刺绣华丽的屏风后,落得一阵清净。

    花重坐在靠榻上,朝沈庭央招招手,沈庭央便扑过去倚着他,修长的腿微微晃着,抬头在他脸侧轻嗅。

    “怎么?”花重被他甜丝丝的呼吸弄得有些痒,抱住他拍拍后背。

    沈庭央笑起来:“侯爷,喝醉了吗?”

    花重垂眸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臂弯间柔软而细的腰身,铺洒开的雪白袍子,原本并无醉意,却有些许晃神。

    沈庭央巧的下巴在他胸口轻轻地蹭,不停问:“侯爷,醉了没有?我背你回家?”

    花重的手臂略一收紧,在他额头落了个温暖的亲吻:“怎么舍得让你背。”

    沈庭央笑嘻嘻在他怀里乱动,拿了旁边盘子里几颗甜果,喂给花重:“怎么突然叫我上来?”

    花重摸摸他的头:“听楼下出了意外,还没细问,不想让你自己回府去。”

    沈庭央心里一暖,垂眸把玩他修长的手指,低低地道:“君重,那是我干的,裴罢戎杀了他的相好。”

    花重顿了顿,低头在他鬓侧亲了亲:“嗯,知道了,别多想。”

    这动作亲昵但又没有别的意味,有效地安抚了沈庭央。

    “你不问为什么?万一我滥杀无辜呢?”沈庭央追问。

    花重五指交错过他的手,黑发垂下去时落在沈庭央身前,像拥着一件宝贝一样,很温柔地:“你做什么都没关系。累不累,回家去?”

    沈庭央轻声“嗯”了一下,站起身来,又看了花重一眼,朦胧的灯笼光下,花重的容貌实在令他移不开眼。

    花重轻笑,知道他想要什么,抱抱他:“可以了么?”

    沈庭央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心慌的时候就格外黏人,尤其不由自主地撒娇,但总会被花重看透,又总是有求必应。

    花重带他先行离席,到了临江楼门口,等候着的侍从禀报道:“侯爷,世子,太子殿下想念世子了,请他去东宫住一天。”

    如此一来,沈庭央也忽然十分思念萧斯澈,应道:“我这就去。”

    花重的手指在他手心勾了勾,像是吃醋了表达不满,沈庭央抬头看着他笑起来。

    花重自然而然地道:“我送你去,明天接你回家。”

    月上中天,花重陪他到宫外,又陪他穿过重重宫墙步道,过了游廊,正碰上燕慕伊。

    沈庭央有些奇怪,燕慕伊其实是花重身边的人,今日回来,怎么先来了东宫

    花重在这儿暂且与燕慕伊些事,沈庭央先去殿内拜见太子。

    灯火冉冉,今日东宫经筵讲学刚结束,大儒们离开,太子在案后靠在座上,手里持一卷书,略有些出神。

    “殿下,尚未用晚膳?”沈庭央眉头一拧。

    太子见他来,眉宇间疲惫也扫去大半,笑容温和地朝他招招手:“绾姿过来。怎么办,几日不见,就想得不行。”

    沈庭央从宫人手里接过漆木托盘,呈到案上,把太子手边的书卷笔墨全都收了,摆好饭菜,陪他用晚膳:“我就在这儿啊,殿下随时叫我来,下次给你带些宫外的吃。”

    沈庭央看着太子十分斯文悦目地吃东西,一本正经道:“这宫里规矩多,但还不够多,再加两条,把殿下几时几刻用膳、休息写得清楚些,绝不许不遵守。”

    太子听了便笑:“这规矩也是有的,然则一忙起来,孤不吃不睡,也没人能强迫。”

    “我也不行吗?”沈庭央托腮在旁笑道。

    太子点点头:“你留在孤身边,一切就都听你的。到时专给你造一枚金令。”

    沈庭央被逗得直笑。

    殿内气氛和乐融融,沈庭央帮他把看过的书卷收到一边,听到有人进来了,同太子着什么。

    沈庭央从大殿一侧回去的时候,浑身骤然一僵。

    只见大殿中央立着一名高挑劲瘦的黑衣男人,从脸上玄铁半面罩、黑纱斗笠,到脚上的黑武靴,浑身遮挡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如一柄漆黑锋利的匕首。

    他右手指尖萦绕着淡淡黑色雾气,熟悉无比,正是回到王府那天,遭遇的刺客首领——辛恕!

    这是灜西王身边的人,怎么会来东宫?

    薄胤被从双腕放血的画面历历在目,沈庭央看见太子并无防备,心下一惊,抽出殿侧侍卫的刀扑身上前:“殿下往后退!”

    辛恕反应极快,手心腾起黑雾,沈庭央运足内力,劈山斩海般一刀,带起呼啸猎猎风声,硬是形成一道风墙,阻绝那黑雾飘向太子的可能性。

    他几乎红了眼,白袍猛然翻飞,化身为杀伤力无可比拟的狂兽冲上去,与辛恕缠斗在一处,如一黑一白两条游龙。

    沈庭央被激得几乎失去理智,将辛恕逼往远离太子的方向,下意识大吼道:“薄胤!”

    他连声喊着薄胤和侯爷,辛恕与他到殿门口,花重、燕慕伊和薄胤全都赶来了,燕慕伊二话不抽剑刺向辛恕,沈庭央急道:“太子呢?”

    “殿下无事,阿绾,收刀!”花重怕他急怒攻心引得旧疾发作,只得先去护住太子。

    燕慕伊的剑与辛恕的龙雀剑得难舍难分,一时间寒光乱舞,金铁声交错不止,御卫赶来搭弓待命,一片混乱。

    沈庭央眼睛发红,看向太子,确定花重在前护着,一切平安。又转头看见给御卫下令的薄胤,薄胤也回头,两人目光正相遇。

    沈庭央抓过一名御卫副将顶上薄胤的位置,把薄胤往外赶,怒道:“没听见我叫你吗!”

    薄胤猝不及防被他一吼,道:“我来了。”

    沈庭央急道:“我的意思是离他远点儿!你不许过来!”

    薄胤简直被他弄疯了,明明只叫了自己名字,当然是让他过来的意思,怎么可能猜到是让他别来?

    可看见辛恕,转瞬明白过来,沈庭央是想起上回自己险些死掉的事情,于是恐惧得口不择言。

    薄胤张了张口,没什么,沈庭央冲他发了脾气,他却没有生气也没有失落,这怒火之下,仍是少年的恐惧和担心。

    薄胤清冷的眼底泛起些许笑意,看着沈庭央,想伸手摸摸他的头,或者又是想抱抱他,但最终什么也没做。沈庭央大口喘气,冷静了些,目光移开,后退了几步,转身往太子身边去了。

    御卫围堵之下,燕慕伊将辛恕的剑挑落在地,手肘抵着他脖颈,将人按在大殿的柱子上。长剑反手一挑,将辛恕的黑纱斗笠挑落。

    辛恕脸上带着玄铁面罩,将鼻梁、唇和脸颊遮住,只露出一双漂亮而锋利的眉眼,那双眸竟然清澈之极,仿佛雪山之巅的神湖。

    燕慕伊“啧”了一声:“这刺客还是个美人儿。”丝毫没察觉,辛恕看清他的脸后,眸子瞬间变得冰冷,微微眯起来。

    沈庭央无奈道:“燕慕伊,别胡来,这是灜西王身边的武者,悬剑阁出身。”

    太子则:“竟是他,上次……”

    沈庭央点点头:“在王府布下陷阱的是他,但没有杀我们,不知为何。”

    燕慕伊想了想,重新量辛恕:“是叫辛恕对吧?你拿的是龙雀剑?”

    边还边伸手去摘辛恕的玄铁面罩,这下可好,瞬间激怒了“美人儿刺客”。

    只见辛恕提膝一踹,身形轻盈得如一片黑色羽毛,燕慕伊自然轻易躲过了这一下。紧接着,辛恕劈手去夺他的饮春剑。

    燕慕伊换做反手持剑,手臂一格,挡住他抢夺兵器的一招。

    可谁都没料到,辛恕压根儿没想夺剑,这不过是虚晃一招罢了。他的手快如闪电,狠狠在燕慕伊脸上扇了一把掌!

    清脆的耳光声响彻大殿,所有人都惊呆了,御卫们不知该不该放箭,燕慕伊愣在原地,辛恕没有逃跑也没有再动手,抱着手臂倚在盘龙柱上,冷冷环视一周。

    燕慕伊:“?!”

    沈庭央:“……”

    沈庭央觉得这场景很眼熟,像是从前王府里养的一只黑猫,谁敢碰它就一爪往脸上扇,扇完了还要不屑地瞥对方一眼。

    沈庭央喃喃道:“你们悬剑阁的武者,架都这样吗?”

    燕慕伊和薄胤无声反驳,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