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未央
被连哄带骗出那种话, 沈庭央这晚什么都不肯开口了。
他把枕头丢在被子上, 被子裹着枕头卷了一卷,卷成个软绵绵的包袱, 抱在怀里就要离帐出走。
看架势是要去找太子。
花重看得好笑,把人拉回来,扔回床上去:“不是为了笑话你才问,这事总得面对。”
沈庭央是不过花重的,干脆把自己卷进被子里, 脸朝另一侧,不去看他:“我在你跟前, 都把脸丢尽了。”
“怎么就丢脸了?”花重熄了烛火,脱去外袍,躺在沈庭央身后,“你为了太子, 把蛊虫引到自己身上。王爷这么勇敢, 让人喜欢还来不及。”
“换成你, 我也会这么做。”沈庭央放低了声音。
花重把沈庭央连人带被子收进怀中:“那天你 ,愿意陪我死。”
沈庭央许久不话, 最后“嗯”了一声:“你不需要。”
“我不需要。”花重,“所以别犯傻。我等你长命百岁的一辈子过完, 下辈子还对你好。”
沈庭央:“自会有人与你生同寝,死同穴,你只是暂时照顾我。”
“我活一天,就疼你一天。”花重, “这是答应你的。”
“你别这样。”沈庭央反而很难过,“我会相信的……”
花重又被他逗得笑起来:“好好睡一觉。要放你出来么?”
沈庭央把自己卷在被子里,想转身都动不了,迷迷糊糊“嗯”了一声,花重把他捞出来,他已经犯困,手脚并用往花重身上一扒,自顾自睡去。
发了这两日时间,圣驾启程回金陵。
裕王自从那天就沉寂下来,桓家随之收敛不少。太后她老人家难得与众人同乐一趟,光熹帝也不好对桓家压得太过。
沈庭央对此似乎毫无意见,他每天与太子下下棋,与花重到清净风景好的地方晒晒太阳。
辛恕为他悉心备药,一天一次按点盯着他喝了,饮食也要过问,周到细致得与他冰冷外表完全不符。
回金陵的路上,沈庭央几乎不离开侯府马车,他体内的蛊还未到成熟期,不能直接逼出来。
而按照辛恕的估计,再次发作,也就这十日内的事情。
“须得尽快北上。”沈庭央喂南雪一块鹿肉,挠挠它颈间羽毛,“云炼信里,药材大批售往关外,我琢磨着愈发不对劲。”
花重一手支在额侧,垂眸翻了页手中书卷,道:“何时走,我陪你。”
马车微微摇晃,沈庭央吹起一片南雪身上掉落的羽毛,道:“这次要将桓家把持的仓廪、军饷过一遍筛子,争取一击致命。侯爷,你和我一起走,目标太大啦。”
花重抬起眼:“出了门,我仍作你侍卫。”
沈庭央就笑:“这么下去,我该离不开你了。”
“有时我在想。”花重垂眸看书,边道,“到底哪里做得还不够好,让你总这么担心。”
“悲欢离合,世间常有。”沈庭央,“想起从前,就觉得那些好日子都是偷来的,老天突然要我连本带利交出去,我却两手空空,全不由己。”
沈庭央额头顶着南雪的额头,大眼对大眼:“那时我发现,太多好时光,我根本还不起。”
那卷书还握在花重手里,他目光却早已移开,静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沈庭央,不知看了多久。
行至渌云川外百里,沈庭央把睡着的海东青放在旁边,凑到花重身边看他的书。
花重半拥着他,将葡萄喂到他嘴边,沈庭央目光停留在书页上,微微偏过头咬住葡萄,柔润唇瓣触到花重指尖,并没在意。
沈庭央原本是一刻也闲不住的,时常恨不得在花重身上撒泼滚,今日格外文雅,在他身边闹腾了一会儿,就转头跟海东青凑作一团。
最后把脸埋在南雪翅膀底下,蜷缩起来不知在想什么。
花重看见南雪十分迷茫,张开一侧羽翼笼着沈庭央的脸,不由得好笑之极。
随即觉得不大对劲。
“阿绾?”花重试着轻声唤他。
沈庭央呼吸紊乱,脸贴着南雪的羽毛,竭力让自己不要乱动。
艳蛊不早不晚,竟真的在路上就发作了。
花重靠近,扶着他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肩头,沈庭央眼神迷乱:“叫辛恕……药……”
花重方才就已让人传话了,辛恕将提前备好的丹丸化开在酒里,递入马车,花重喂沈庭央腹下。
烈酒裹着药灌入喉头。
沈庭央体内一直未浇灭的火种,再次熊熊燃起。
沈庭央死死咬着嘴唇,这是在马车里,前后数千人马,他极度不安,无处可躲,缩在花重怀里轻轻发抖。
眼睁睁看着自己意识从清醒到模糊,沈庭央几乎有些绝望:“不能……不能在这儿。”
“别怕。”花重眉头紧蹙,也未想到最坏的情形真的发生了。他探沈庭央的脉,心跳快得骇人。
沈庭央渐渐失去理智,迷茫地拉扯花重衣襟,浑身发软。他拉着花重的手,本能地探向自己身体,几乎咬出血的嘴唇间不受控制地发出低吟。
花重将一柄极薄的柳刃刀浸在旁边一碗烈酒中。
将沈庭央手臂扣在头顶,捋下广袖,隐隐看见沈庭央手臂皮肤下缓慢蠕动的血红蛊虫。
蛊被药力催逼,沿着筋脉游走,速度极慢。而沈庭央已经濒临失控。
沈庭央眼角流下泪,滑落鬓边,绝望而迷离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快死在这片火海之中了。
花重一手紧扣他双腕,另一手为他解开衣带,温柔地探去。
沈庭央羞耻地闭上眼,忍不住要叫出声的时候,花重俯身吻住他双唇,将声音封在喉中,继而细腻的长吻,伴随摩挲身体的那只手,沈庭央浑身颤栗,意识涣散。
花重始终睁着眼睛,清冷的桃花眼沾染了欲,看清身下少年散乱的衣衫、白皙躯体和含泪的眸子。
他耐心安抚着沈庭央,移开目光,待得那蛊虫终于浮至腕侧皮肤下,沈庭央颤抖着扬起下颌,抵达痛苦的欢愉。
花重拾起酒碗中的柳刃刀,划破沈庭央手腕皮肤。
落吻的同时剜出蛊虫,沈庭央痛得闷哼一声,眼里蕴满泪水与他唇齿交缠。
昏迷之前,沈庭央朦胧中听见花重问:“要谁?”
“我要你……花重。”沈庭央喘息着,呢喃着,陷入温暖的黑暗。
那最后一副药极烈,快速进入成熟期的蛊,几乎耗干沈庭央内力,他睡了极漫长的一觉。
再醒来,已改天换地。
不是侯府,是东宫。
沈庭央睁开眼后,第一个清醒的念头如是。
薄胤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并非药的问题。”
花重低声:“确定他能安然无恙?”
“太子殿下身体根基弱,但这次引蛊及时……”辛恕的声音很轻。
沈庭央迷迷茫茫爬起来,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内力耗干的后果就是身体沉重,从武者变成普通人。好在休整之后很快就能恢复,沈庭央也就不放在心上。
他哑着声音问:“太子怎么了?”
几人同时望向这边,花重走过来扶他,薄胤递来温水。
花重等他喝了水,才解释道:“太子还是受那蛊的影响了,或许要卧床休养一阵,眼下是昏迷状态。”
“能治好?”沈庭央拉住辛恕的衣袖,“太子不能出事!”
辛恕:“现在还不好。”
连精通毒蛊药理的辛恕都这么,沈庭央的心猛然一沉。
花重:“这不是气馁的时候,不论如何,我们得尽最大努力。”
他的温度自手心传来,除去艳蛊前那一吻并未完全忘记,肌肤之亲的朦胧触觉依旧留在身体上。
沈庭央望着他,有许多话涌至唇边,却都不出口,只能吞咽下去,暂且封存心口。
辛恕解释道:“侯爷带世子来东宫,也是想让世子醒来就能第一时间看到太子。”
沈庭央拖着沉重的手脚来到太子寝殿,光熹帝正在榻边沉默着,见他,方才招招手:“十七,朕听,你为他引蛊了?”
沈庭央要下跪行礼:“是。可、可我恢复了,太子哥哥却又病倒了。”
“免礼。”光熹帝扶住他,二人坐在太子床边,许久不言语。
萧斯澈俊雅的睡容宁静极了,沈庭央先前刚来东宫,睡眠极度不佳,时常要守着太子很久,才愿意回去安心入睡。
“朕这些年,亏欠他。”
殿内半昏半明,宫人都退下,燕慕伊一直守在殿外。光熹帝刚毅英朗的面容刻上皱纹,目光沉凝安静。
沈庭央看看太子,又看看光熹帝。
“沈逐泓很疼你,朕听过。”光熹帝,“相比起来,太子从到大……”
他的话却戛然而止,良久沉默后,归于一声叹息。
沈庭央想起刚见太子不久,问太子是不是常常要做那些很艰难的选择。太子回他,总是如此。
皇帝没完的话,沈庭央也就明白了大半。
这么多年,桓家虎视眈眈,桓家之外的许多人也在虎视眈眈,东宫这位子不是用别人的血泪换来,而是萧斯澈亲口咽下的艰难苦险铸造而成。
桓家今日势大,不能是光熹帝一手造成,却也与他的宽纵、扶植和默许,不无关系。
桓世亨胆敢勾结帕赫丹昂,将四万崇宁军葬送在北疆狮子坑,把阵亡将领的肩甲收藏在府邸里,光熹帝不可谓没有责任。
太子此刻苍白的睡容,终于触动这个帷幄千里、制衡八方的帝王,令他开始重新审视桓家。
如果这个刺激还不够重,那么稍后他回到奉天殿,临窗独坐的时候,大太监魏喜还会在他耳边添几句话,教他知道太子所中的艳蛊,很可能与太后有关系。
那一刻,光熹帝必将对桓家耐心耗尽。
沈庭央陪皇帝坐了很久,听他开头一声叹息,结尾又一声叹息。
沈庭央把太子略凉的手放进被子里,送走皇帝,独自趴在太子手边,絮絮叨叨了好一阵,也不介意昏迷中的人丁点儿听不到。
“我会守着你,守你的江山。”
“要好起来,等我回来。”
沈庭央估摸着时间,草草披上一件略宽大的外袍,这衣裳本是裁缝一时大意,将尺寸放宽了些许,该拿去修裁的。沈庭央穿上它,立时显得衣下略空荡荡,身形憔悴瘦削一圈,他对这效果很满意,直接出门,不紧不慢往奉天殿去见皇帝。
光熹帝刚回去,果真就在御书房对着窗外缭乱树影枯坐了许久。
大太监魏喜就依照花重私底下吩咐过的,进去添茶时,开口道:“陛下,太子殿下很快就会好的。您可不能太过劳神,别把自己身子拖垮了。”
光熹帝略带倦意地道:“魏喜,太子他从懂事,朕也就没怎么管过他。即便是一国之君,对待儿女,也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啊。”
魏喜对皇帝的家事不敢评价,道:“陛下多虑了。这几日,太后总派人给太子殿下送东西,光是老奴碰巧遇见的就有两回。兴许陛下忙起来顾不上的,太后早已顾周全了。”
光熹帝心不在焉点了一下头,旋即又眉心紧皱,那点倦意困意也唰然消失:“太后?送东西?”
魏喜作出愕然的表情,像是以为自己错话了,心翼翼解释道:“正是。太后给太子那边送了药和补品,回京路上又让人送过参酒汤。约莫是那天太子受困山谷,太后怕他着寒受惊吧。”
“荒唐 。”光熹帝面色阴沉。
太后并非光熹帝生母,孙辈皇嗣之中,她从来只对裕王真心关怀,至于其他皇孙或孙女,仅仅做到面子上合乎本分,决无一分多余温情。
对太子这些关切举动,与其是亲情,不如是别有目的。
什么目的?
那艳蛊不定就是太后所为。
若蛊毒害死太子,正好扶植裕王上位。若太子不死,趁那蛊发作时,让太子与桓家女儿染上些不干不净的关系,顺水推舟嫁进东宫,成为第三代登位的桓氏皇后。
不论怎么算,桓家都不亏。
皇帝几乎一口血气涌至肺腑,好一个桓家,好一个三代王族外戚!
竟要逼得太子生死无路么?
对萧斯澈的愧疚、对太后诸多年来强势野心的厌恶、对桓家蔑视帝王的怒意统统爆发,光熹帝眼中现出凌厉杀意。
“陛下,崇宁王世子求见。”
光熹帝一时竟压不住情绪,威严之势沉沉压下来:“宣!”
殿门开启,沈庭央一袭白袍的清瘦身影缓缓走近。恍然间与回朝那天,太子牵着他走进来的模样重叠。
不同的是,今日萧斯澈沉眠于病榻,独留这少年一人向他走来。
光熹帝不由得稍放缓了语气:“十七,什么事?”
沈庭央将白袍襟摆一撩,端端下跪,恭恭敬敬叩首:“陛下,臣不自量力,但请一事。”
“何事?”光熹帝凝视他。
沈庭央跪得笔直,垂眸盯着膝前一丈远的地面:“父王殉国后,臣飘荡在外,独自南下的途中,见曲西、呈山沿路灾民流离失所,而各地牢闭城门,拒不放粮。回朝后禀报,陛下也已派人传令,命其赈济灾民。
“陛下恩慈,让数万难民免于饥寒而亡。如今正逢江北汛期,臣请命沿路北上,细查仓廪、粮储状况,以避免四野饿殍之惨状再现。
“臣自知身渺言微,惟愿以一己之力,惩恶除弊、清正视听,使陛下圣恩能达四方疆土,不受奸人佞臣贪吞。”
沈庭央话音一落,御书房内格外安静,唯铜炉升起袅袅淡烟,无声四散。
少年清越的嗓音尚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却字字平静铿锵,掷地有声。
他所指的那片地带,主事官员几乎都是桓家门生。他要做的事,是拔除桓氏根植于地方的势力,清剿其根基。
光熹帝面色沉肃:“十七,你可知自己口中奸佞指谁?这么做,又是为谁?”
沈庭央深深伏地再一叩首,直起身轻轻一笑,抬眼直视帝王锐利的眸:“奸佞便是桓氏一门罪臣。臣无才无德,无志气无野心。这么做,也只为了一人——便是东宫太子。”
光熹帝却笑了,神情尽显凛冽威势:“好一个‘只为一人’!”
沈庭央屏息。
光熹帝再开口,道:“魏喜,拟旨!命崇宁王之子为江北巡察使,自曲西北上,彻查六州仓廪具细。赐天子丹书金令,所到之处,如朕亲临,杀赦自可定夺。”
大太监魏喜听至此处不由心惊,抬眼一瞥恭敬跪着的少年,再不敢有任何一丝轻视质疑。
沈庭央强撑着的一口气终于长舒,以额头触地,行了今夜最后一次叩拜:“谢陛下,臣定不辱命!”
他实在疲惫到极点,领了密旨,月下回到东宫,这条路竟如此漫长。
“辛恕,来接我的么?”沈庭央走到昏暗的南花园,便见熟悉的黑衣身影提灯走来。
辛恕:“是。”
两人穿行在静谧无光的花枝林木间,沈庭央:“辛恕,我没有任何权力给你下命令。可我走后,拜托你仔细看顾太子。”
“自当如此。”辛恕答道,“不需命令,也自当如此。”
“我信你。”沈庭央终于笑了笑,“多谢。”
“殿下千万不必客气。”辛恕提着灯笼,脚步一停,又继续往前。
沈庭央望着那一团温暖朦胧的灯笼光:“我总好奇,你为何愿意帮我,旁人你比薄胤还冷漠,可你很少拒绝我提出的事。”
辛恕沉默了一会儿,道:“先王爷于我有恩,所以是我欠殿下。”
“果真。”沈庭央回忆着从前,道,“父王交游甚广,这也不难理解。”
辛恕问:“殿下不问究竟怎么回事吗?”
“你从未过这些。”沈庭央笑笑,“定是不太想,我不强人所难,等哪一天想告诉我了再讲。”
话毕一抬眼就瞧见廊下灯光里,独自长身玉立的花重。
“回来了?”花重手里也提着一盏灯笼,想必正要来迎沈庭央。
没去接,定是脱不开身,沈庭央与他轻轻拥抱又分开:“我们去看看太子,今晚早点休息,有许多事想与你。”
花重的容貌笼在半明半暗的阴影中,那温柔的眼神令他心头涌起一丝苦意,不知该如何同眼前人商讨这场离别。
而花重只是点点头,牵起他的手,提灯映路,走进漫漫宫阙楼台间。他的静默像是一种从容的笃定,笃定不论沈庭央要去往何方,他都形影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