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念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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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汛期已至, 漉江下游航道水位, 一夜之间漫过江边镇水石兽的眼睛。

    由北向南,满载铜铁的货船行驶在漫天阴云下, 速度不断减慢,靠向临桥码头。

    货船两侧漆涂有江北陆氏的徽印,一路上畅通无阻,刚到码头,岸边一群身披蓑衣的漕运司官差就已侯立着, 头的一人撑着宽大竹柄伞,雨水淅淅沥沥从伞沿淌下。

    “裴大人, 久违了。”船上一名衣着低调富贵的男人笑着下了船,上前热情地与一众官差招呼,试探着问,“裴大人这是在等人?”

    官员将伞沿抬了抬, 露出一双清亮平静的眼, 与裴唐有七分肖似, 官员淡淡一笑,道:“陆兄远道压船队而来, 辛苦了,不如暂在我这儿歇一歇。”

    船主人略一怔, 继而爽朗一笑:“裴兄笑了,等雨些还是要继续赶路的,待货都卸到徐州,我再返回来与裴大人好好喝一场、叙叙旧。”

    官员笑意微敛, 一抬手,身后官差顷刻动身而上。

    “得罪了,陆兄还是多留几日罢。”

    待得一场雨方歇之时,陆氏南下的货船以及随船人员,均已被六处漕运司扣押,任何消息都传不出去。

    两日后,曲西州。

    陆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外,沈庭央和燕慕伊翻身下马,陆府家仆狐疑地量这少年和英俊男人,见二人作寻常扮,却相貌气度万人无一,且十分陌生。

    沈庭央递出一枚半旧铜牌,家仆接过去扫一眼,登时一怔,恭恭敬敬道:“二位且进来稍候,的去禀报一声。”

    那铜牌是江南漕运六司的,看来陆家货船被扣留的事,府里上上下下都已听了。

    沈庭央和燕慕伊对视一眼,进了陆府。

    不过片刻,陆家大少爷亲至,陆铭年纪不过二十来岁,看起来儒雅温和,总是笑脸迎人。

    “二位贵人请到正厅来。”陆铭亲自为他们引路,“在下不才,却也在家里得上话,家父今日不在,不论有什么事,二位可与我先聊着。”

    沈庭央笑吟吟侍立于燕慕伊座旁,燕慕伊淡淡一笑,风流气敛去七分,竟很是端沉稳重:“陆大公子过谦了,早听闻陆家大半事务都由你接手,可谓年轻有为。”

    双方寒暄几句,自然进入正题,陆铭一个手势,家仆纷纷退下,他又看向沈庭央,燕慕伊笑笑解释道:“这位是我贴身随侍,不需避忌。”

    陆铭便笑着点点头,放下茶盏,斟酌着道:“这些天陆家的货船似乎在江南走得不大顺畅,在下诚心向大人请教,可否指点一二?”

    燕慕伊也开天窗亮话:“陆大公子是明白人。陆家的船没有问题。船上的货,暂且不准。”

    十几艘重型甲级船,运去的都是次品金属矿和冶炼废渣,里头掺的三成却是禁售级别,细究起来,完全可以定下重罪。

    陆铭脸色稍寒,却听出他话里的余地,仍十分客气地道:“大人既然远道来了,想必仍有的商量。”

    燕慕伊敛眸一笑:“江南漕运六司只是负责办事,在下也不过是传个话、跑个腿而已。徐州、檀州分掌三座天下粮仓,可惜年景不佳,存蓄有限,不巧又遇上汛期来得早。大家都是为朝廷办事,偶尔彼此帮衬一番,想必陆大公子不介意吧?”

    此话一出,陆铭立即明白过来,江南仓廪、漕运各司的主事者,都是裴家人。如今扣了陆家货船,是要以这十几船的罪证,换陆家的粮,以便弥补江南仓廪亏空。

    谁也不比谁干净,陆铭虽然一身读书人的气质,却早见惯这等污浊,神色不动如山,笑如春风:“大人客气了,此事容在下调度一番,必能有个满意的结果。”

    “陆大公子是爽快人。”燕慕伊随口道。

    燕慕伊和沈庭央是代表裴家来要挟陆家,逼着他们以粮换货船的。双方表面维持客气不撕破脸就很好了,自然不可能留宿陆家。

    陆铭也深谙此理,安排二人在城中最好的客栈住下,转头就去盘算能拿出多少粮应付裴家了。

    沈庭央尽心扮演燕慕伊的随侍,在陆府根本没坐下休息的机会,客栈门一关,立即躺倒在床上歇着去。

    “要论识时务,还得是这富商世家。”沈庭央把玩着花重送他的碧玺扳指,懒懒地道,“换做旁的人,早就扬言要跟裴家两败俱伤了。”

    燕慕伊在屏风后刚沐浴完,隐隐水声传来,披件外袍就踩着木屐出来了:“陆家跟朝廷还隔着一个桓世亨,本就少些底气。”

    燕慕伊外袍散敞着,露出漂亮的胸腹肌肉线条,身材极好,头发半湿着披散肩头,更显那双凤目的惑人。

    他坐在沈庭央身边,开玩笑道:“宝贝儿,现在就咱们俩了,别辜负这大好月色。”

    沈庭央面无表情闭着眼翻了个身,离他始终一臂远,每根头发都在对他:请自重。

    燕慕伊稀奇道:“王爷正经过头了吧,玩笑话都不配合?”

    两人原本时常互呛互捧、彼此玩笑调戏,幼稚得不亦乐乎,沈庭央却开口道:“抱歉了哥哥,那种话,以后我不能给别人了。”

    燕慕伊险些被呛着,一脸懵。

    沈庭央闭着眼睛直挺挺坐起身,准确无误地伸出手指,将他衣襟扯得严丝合缝:“当心着凉。”

    燕慕伊笑着系好袍带:“这一身美色已经不能吸引你了?”

    沈庭央这时才睁开眼,认真地微笑:“以后除了一个人,谁的美色都没用。”

    “谁这么绝?”燕慕伊来了兴致,一一细数他认为这方面可以与自己一拼的人,“辛恕?薄胤?难道是……侯爷?”

    沈庭央兀自趴在软绵绵的被子上,盯着手里碧玺扳指,这一路上对花重的思念霎时一涌而出。

    侯爷也会想他吗?

    自己一走,他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陪着自己了,这空出来的时间里,会不会有前仆后继的绝代佳人靠近他?他会拒绝吗?

    那般绝色,任谁也都想凑近些去看清、去触碰,他真的只属于自己么?

    沈庭央一时甜喜一时忧虑,最折磨的是不能看见花重,他低估了儿女情长的磋磨,简直蚀骨销魂。

    “想他了?”燕慕伊看出少年的心事,声音变得柔和,带着点儿笑意。

    沈庭央点点头,轻轻叹口气:“我太……想他了。”

    “王爷。”燕慕伊摸摸他的头,“和你在一起时,侯爷与从前很不同,眼里都是暖的。那种眼神,我多年未见过了。”

    沈庭央转过头,趴在枕头上好奇地问:“那多年前,又是何时见过的?”

    燕慕伊被他逗得一笑:“是他去大良城那次,远远望着你的时候。”

    沈庭央呼吸一滞,心霎时被击中。满心的甜,鼻腔却发酸,只因见不到他而莫名委屈,不由自责怎么越活越回去了。

    “最难的不是让人笑、让人哭、让人喜欢,是让人变得有温度。”燕慕伊,“侯爷也好,薄胤那样的人也好,遇见你之后,才算好好活过。”

    沈庭央看着他:“你遇见辛恕,后悔吗?”

    “当然不。”燕慕伊苦笑道,“只是很为难。”

    “为什么?”沈庭央好奇地追问。

    燕慕伊:“他的壳有多硬,心就有多软,我怎么忍心呢?”

    沈庭央困惑道:“是不忍心喜欢他,还是不忍心伤他?”

    “有时候”,燕慕伊,“这是同一件事。”

    沈庭央睡了短短的一觉,虽很疲惫,仍旧准时在半夜醒来。

    平日里早起都要跟花重耍赖,此刻却半点拖沓也无,利落地整装收拾好,换上一身夜行衣。

    燕慕伊或许根本没睡,也已经准备妥当。

    走到窗边,沈庭央随手摸出几枚暗器丢入夜色中,准确无误地贴着外头几名陆家派来的暗哨颈边划过,深深钉入树上、墙壁上,暗哨们不敢再杵着,纷纷退避。

    沈庭央和燕慕伊迅疾如风地翻出客栈,施展轻功,如两道轻盈片羽消失在夜色里。

    城中远处一间民宅内,两人跃下围墙,避开夜巡士兵的注意,进入院内。

    石桌边等候着的杜广起身,向二人一揖:“诸事都已备妥。”

    沈庭央轻轻一声哨音,一团雪白从屋内飞出来冲进他怀里,南雪发出几声短促鸣音,这是在冲他撒娇。

    杜广笑了笑:“少爷的鹰有几次想飞离队伍,想必是要找你们去。”

    沈庭央也笑,指尖挠挠南雪的脑袋:“这不就来看你了么?”

    沈庭央把南雪放在肩头,从袖中拿出巡察使金令,交给杜广:“大人,顺利的话,明日就得趁他们猝不及防之时出手了。”

    杜广接过金令,讶然道:“会不会太仓促?”

    “陆家在做两手准备。陆铭要想办法凑足十船粮食给我们。”沈庭央,“陆老爷一直没露面,据线人的消息是南下了,我已派人拦截他。要趁他们再次试图联系桓世亨之前动手。”

    杜广眼前一亮:“陆铭是不是去跟江北州府借粮,但没凑够?”

    沈庭央笑着点点头:“他已经替咱们探过虚实了——江北州府对陆家向来有求必应,陆铭没凑足粮食,明此地仓廪亏空之严重。”

    杜广:“那么今夜……”

    燕慕伊:“我们去找些东西。”

    沈庭央:“请杜大人明早去卫署府,直接出示金令,封锁两仓,再委婉与之周旋。而后就先留在此地,卫署府的人招待您吃喝玩乐就尽情享用,替我们拖延时间。”

    “少爷是算,紧接着去查青州两仓?”杜广未料他们动作竟这么快,“江北各州都是桓家一系的人,消息若传到青州,恐怕会对你们……”

    沈庭央淡淡一笑:“陛下予我先斩后奏之权,就在青州试试刀罢。”

    是夜,燕慕伊与沈庭央潜入州军尉府和刺史衙门,带走近三年的部分征兵、纳田、州府人口黄册。

    沈庭央将最后几页兵丁备案塞进肩后包袱内,倒挂金钩从楼阁顶层翻到下一层,低声:“都拿到了,咱们……”

    燕慕伊侧耳细听,示意他噤声,勾住沈庭央的腰一挪步,两人换了位置,沈庭央被藏在架子间的缝隙处。

    燕慕伊倾身在他耳边道:“我去把人引开,乖乖的别乱动。”

    罢转身没入黑暗中。

    沈庭央只听楼下一阵急促脚步声刚追进来就一通混乱,显然是被燕慕伊耍得团团转,而后又被引出楼阁,有人不耐烦道:“老鼠而已,大惊怪做什么?”

    燕慕伊片刻后就又回来,拉着沈庭央从阁顶窗户翻了出去,沿路返回客栈。

    这一晚上不是跑墙头就是翻窗户,二人刚在屋内放下东西歇口气,房门就被老板娘敲响:“二位客官要的宵夜。”

    沈庭央一阵狐疑,这显然是在试探他们有没有趁夜离开,与燕慕伊在昏暗中对视一眼,便开口用不耐烦的语气道:“找错了,大半夜的别来扰人!”

    老板娘不死心,隔着房门疑惑道:“兴许是与您一块儿的那位要的宵夜。”

    怎么如此执着?

    沈庭央心下一沉,忽然反应过来,定是跟踪陆铭的暗哨被察觉了!

    若不证实今晚他和燕慕伊都没离开过,恐怕事情就难办了。

    燕慕伊与他几乎同一时刻明白怎么回事,示意沈庭央脱衣服。

    沈庭央与他脱掉夜行衣,各自只剩一身白色单衫。

    燕慕伊动作极快,继续脱掉上衣,上半身直接暴露在昏暗光线中,他把沈庭央的上衣扯得半松开,解了发髻,将桌上一盏清水淋到彼此身上。

    沈庭央:“……”

    燕慕伊凑到他耳边低声:“得罪了,王爷。”

    罢拦腰抱起沈庭央就去开门。

    沈庭央无语地闭了闭眼,不知该不该夸他是个人才。

    老板娘的手正要再次敲门,蓦地顿在了半空中。

    燕慕伊一身肌肉紧实,头发披散着,拉开门倚在门边,将怀里衣衫不整的少年按在胸膛上,嘴角挑起他惯有的佻达笑意。

    他似笑非笑道:“送什么宵夜?没见爷正在吃么?”

    他手臂护着怀里少年,两人鬓边和胸膛湿淋淋的似是汗水,可见方才交战正酣,已不是一时半会儿,恐怕这一晚就没停过。

    老板娘一双眼都快被闪瞎了,端着一托盘的宵夜,语无伦次道歉后退下。

    燕慕伊合上房门,沈庭央兔子似的离他三丈远。

    燕慕伊哭笑不得,王爷才是人才,看似与他严丝合缝贴在一起,实则从鼻尖到腰身,都精准地与他保持着三根头发丝的距离。

    沈庭央压抑着声音在床上着滚儿大笑,把袍子丢给燕慕伊:“快穿上!”

    “我家辛恕跟你还真像。”燕慕伊披上单袍,感慨万千,“只不过你是对侯爷以外的人克己复礼,我们辛恕宝贝儿是专门防着我……”

    沈庭央听了更是笑得停不下来,而后感到糟糕,这一晚上怕是睡不着了。于是起身去整理拿到手的兵丁、田亩和人口簿册,收拾了一阵子,总算困意袭上来,草草裹着被子睡了两个时辰。

    次日,杜广以江北巡察使的身份造访州府衙门,而手下随行的高手已经先行一步封锁本州两座仓署。

    谕旨在手,胆敢硬碰硬的,杜广随口就是一个杀无赦。

    地上滚落了两颗脑袋,皇帝派给杜广的护卫皆是悬剑阁后备人选,尤擅暗杀,州府衙门顿时老实了。

    而本州两仓终于查封,杜广却没立即表态,反倒对州府种种拉拢来者不拒,一时间局面僵持起来。

    陆家眼下无法让州府暗中调度粮食,陆铭隐隐感到不对劲,可惜各路派出去的信使都被沈庭央暗中拦截了,京城的桓世亨迟迟没有给陆家回应。

    次日,陆铭邀请燕慕伊去陆家,席间十分抱歉地道:“出了些意外,如今在下也只能筹买商粮……”

    一通周旋,燕慕伊终于笑了笑:“陆大公子的意思在下明白,那我们就多逗留几日,等您的消息。还请不要再来扰了。”

    罢抬手勾着侍立在侧的沈庭央手心,神色暧昧地饮了口茶,沈庭央乖巧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作一副略羞赧的模样。

    陆铭显然得知夜里发生的事,知道这少年并非燕慕伊侍从,而是姘头,二人情浓之极。

    陆铭十分知趣地道:“大人也不必守在我们城中,三日后请大人来此查验运粮货船即可。”

    这话正合燕慕伊心思,爽快答道:“很好,恭敬不如从命,陆大公子且先忙罢。”

    陆家和州府都被这一行人耍得团团转,云里雾里看不清真相,沈庭央却已和燕慕伊动身前往临近的青州。

    “青州刺史徐奉知出身行伍,是个硬骨头。”沈庭央一入城就直奔刺史府,“咱们没时间跟他空耗了。”

    主簿禀报江北巡察使突然到访,徐奉知脾气果然暴躁:“朝中没任何消息,哪来的江湖骗子!”

    沈庭央和燕慕伊不请自进,燕慕伊:“金令在此,还请徐大人带路,往青州仓署走一趟。”

    沈庭央见徐奉知已有犹疑,不惜再激他一回:“陆家已经自顾不暇,没机会给您传消息,还请徐大人好自为之。”

    徐奉知脸色登时发寒,竟怒道:“来人!”

    前门后门霎时涌入持刀带棍的兵丁,团团围住沈庭央和燕慕伊。

    沈庭央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他要直接动手,不过这也就简单了。

    兵丁握着利刃和棍棒不断围拢,沈庭央笑了笑:“金令在此,还敢进犯?”

    徐奉知喝道:“休要让这两人走出去!”

    兵丁一拥而上,燕慕伊拔剑刺出一道雪亮的弧度,登时一片鲜血飞溅。

    沈庭央在他喊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跃身而起,足尖于一片刀刃尖端轻轻一点,眨眼间掠身至徐奉知眼前。

    徐奉知拔刀便向他砍去,沈庭央轻盈地转了个身,衣袂贴着他刀锋错过,继而不紧不慢抽出楚腰弯刀,于半空中狠狠一记大劈刀,徐奉知的躯干几乎被对半拆开。

    沈庭央无声落地,刀尖滴血,冷冷看着混乱围攻燕慕伊的一众兵丁,沉声道:“杂碎们,还不住手!”

    他出手只在实在太快太狠,有人回头,发现转眼间徐奉知已经惨死,骇得僵在原地一声大吼。

    众人看沈庭央的眼神如看恶鬼,难以想象这漂亮少年狠毒至此,燕慕伊挽了个剑花,笑着收手:“参知大人就别躲着了,既然徐刺史死了,您就出来带路吧。”

    屋子转角处瑟瑟发抖走出一人,扑通跪地向他们磕了个头。

    到了青州仓署,沈庭央才明白,为何徐奉知三句话不到就急着对巡察使动武。

    青州的天下粮仓根本是空的,角落一间仓廪内,居然堆积着几十具尸体,正待处理。

    “这些是什么人?”沈庭央掩住口鼻皱眉,发现尸体衣着都是寻常农人扮。

    青州刺史府参知登时又跪下,痛哭流涕。

    讯问过其他人,沈庭央终于得知,这些的确是农人,汛期将至,官府加急收一批粮,逼得农人们走投无路,算前往金陵诉冤情,被徐奉知拦下来,威逼利诱无果后,一声令下,趁夜统统死了事。

    沈庭央和燕慕伊沉默半晌,下令先将死者身份查清,让有家眷的来认领。

    青州参知长年被徐奉知压控制,压根儿没有半点胆色,正方便沈庭央通过他来控制此地局势。

    沈庭央来不及悲天悯人,麻烦就接踵而至——江北大汛。

    漉江上游一场暴雨,洪水奔腾沿江而下,堤坝的承受能力堪忧。

    阴云渐渐遮蔽了天空,杜广抽调一部分人手来接替燕慕伊和沈庭央。

    燕慕伊:“还要往北走么?”

    沈庭央笃定道:“我们此行首要任务是清查仓廪,事情越多越不能分心。向京中传消息,咱们继续往宁州去。”

    孰料深夜策马抵达宁州,撞见的却是一场天大闹剧。

    远远就见城北仓廪方向火光冲天,而官员们没赶去救火,反倒齐整整等候在城外,恭迎巡察使。

    一人畏畏缩缩地道:“二位大人,不巧,粮仓不巧起火了……”

    想必终于提前听到风声,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了粮仓,半点儿证据也不留下,看你如何治罪?

    沈庭央连生气都没劲儿了,淡淡一笑:“这火烧得真旺,里头粮草剩不下什么了吧?”

    官员殷殷一拜,痛心道:“大人,正是如此呐。”

    燕慕伊毫不遮掩,一通大笑,而后翻身下马,勾着那官员的肩膀,对众人道:“好,等火灭了,里头剩下多少灰烬焦炭,称出个数来,我们也好回禀圣上。”

    官员脸色惨白:“大人……大人笑了。”

    燕慕伊一手提溜着巡察使金令,一手按在这人脖颈,手指看不清如何用的力,只听一声脆响,这人已歪着头断了气,缓缓倒在地上。

    沈庭央客客气气道:“诸位,眼下就请先去灭火,干完了活,咱们再商量杀谁不杀谁,如何?”

    这场大火终于扑灭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沈庭央和燕慕伊坐在刺史府正厅喝茶,南雪带着杜广的一封信飞进来。

    沈庭央拆信,杜广只写了几个字,大意是陆家得知青州的事情,按捺不住要动手了。

    沈庭央将备好的信绑在南雪腿上,里头有请调兵马的信函,以及花重送他的碧玺扳指。

    “南雪,辛苦了,去吧。”沈庭央放飞海东青。

    南雪将前往青州借调的燕云军驻地,引兵马控制永州的陆家,一部分兵力将赶来宁州。

    “宁州的粮仓是空的吧?”燕慕伊陪沈庭央走出去,“真是奇思妙想,层出不穷。”

    沈庭央笑了笑:“未必是空的,他们待会儿灭了火回来,就会‘惊喜’地禀报救下来多少粮食,原本亏空的重罪,转眼就变成挽救损失的功劳。”

    话音一落,一身烟熏火燎味儿的官员急匆匆赶回来,五体投地一个大礼,声情并茂道:“二位大人,粮仓损失严重,幸而赶救得快,余下来二成。”

    燕慕伊闻言就笑。

    沈庭央慢悠悠道:“救下来二成,还是原本就只有二成?”

    官员一怔,坚称冤枉。

    沈庭央挽了挽衣袖:“没烧得颗粒不剩,也算运气好。不过这事一旦开了先例,后患无穷。”

    他轻轻一笑,眸色平静:“为我大燕的国运着想,尔等就‘万死不辞’一回罢。”

    罢抽刀,人头落地。

    燕云军赶来接手之前,沈庭央就这么三不五时杀几个州府高官镇住局面,杀到第三天,心情已经极度糟糕。

    他整夜整夜地梦见大良城,梦见春寒料峭之中,风雪无情的狮子坑,万千战死将士空洞的双眼。

    沈庭央想,他们为谁死呢看看这些躲在安乐窝里窃国的蠢货,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太难受了,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止不住地思念花重。

    沈庭央攥了攥五指,手上又沾了许多人的血,身上又沾了许多尘埃。沉重的孤独压在肩头,此刻他只想让花重抱一抱,闻一闻花重身上的气息。

    “侯爷。”他喉间梗着极低的模糊声音,随风散去。

    南雪送信之后就赶回来,一直黏在沈庭央身边。

    刺史府只剩下仆人了,人们整日里只见白衣少年身边伴着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以及一名紫袍的英俊剑客,进进出出,竟一日比一日消瘦。

    宁州的事务暂且由燕慕伊和调来的燕云军掌控,沈庭央留在府里查兑三年内宁、青、永三州的兵丁征召、田亩和人口等登记额,往复两遍,得出了几个数。

    桓氏敛财的手段很大胆,也很隐蔽,三地人口和耕地上报数量明显偏少,征税时地方州府扣留钱粮可占入库额的一到两成。

    沈庭央提笔,废了两稿才写完密奏,誊抄三份,封了火漆印,命三名御卫从不同路线送回京城。

    奏折刚送走,京中谕旨也正巧下达。

    皇帝似乎估摸着沈庭央忙得差不多了,又恰好找不到合适的可用之人,便要沈庭央去往漠北一趟,以金令为凭,押送西北驻军的一名将领南下。

    此事也并非胡闹,边境驻军从二品以上将领,是不能轻易削职监押的,须得皇帝亲下谕旨,或有金令丹书为凭。这点规矩也是历代吃的亏攒下来的,军政大权彼此留有制衡余地,才不至于在危急关头出乱子。

    沈庭央一口气没喘匀,便命人牵马来,自己亲自动手,利索收拾好行囊,便要出发了。

    燕慕伊得到消息赶回来:“等等,我陪你一起去。”

    “不是人手不够么?”沈庭央问。

    燕慕伊:“燕云军跟来三名副将,有他们在就没问题了。”

    沈庭央就点点头。

    燕慕伊同他离开宁州,一出城,道:“青州溃堤,大雨不止,恐怕要闹疫灾。”

    “杜广一个人肯定顾不过来。”沈庭央犹疑道,“陛下知道了么?”

    燕慕伊点点头:“你这两日一直闷头忙着,就没跟你,金陵已经派了人来,随时准备应对瘟疫。”

    “青州是黑瘟疫最早记载的发生地,必须严防死守,如今江北三州刚折腾完,地方官镇不住,朝中派人还好些。”沈庭央蹙眉道,“我心里还是不踏实。”

    燕慕伊似乎想些什么,但还是止了口,安慰道:“瞧你这阵子憔悴的,既然顾不过来,就别想了,金陵派来的人靠得住。”

    沈庭央确实太累了,也没问究竟派了谁来,集中精神骑马赶路,与燕慕伊日夜兼程往漠北去。

    西北军驻地位于一片险峻关隘上方的平原,到那里时,壮阔的霞光铺满天际,人和马立于原野尽头的峭壁边,渺无比。

    沈庭央久久望向西方,辽远的风混着阵阵豪迈歌声传来,海东青翱翔于苍穹之上。

    “苏晚……”熟悉的嗓音比从前低沉许多,喜悦而心翼翼地唤道。

    沈庭央回过头,见云炼身披黑色铠甲,在马背上望着自己,英朗的五官深邃,整个人成熟稳重多了。

    “云世子。”燕慕伊问候道。

    沈庭央难得开怀一笑:“云炼,不是孩子了。”

    云炼攥紧缰绳,目光热烈,却克制得恰到好处,对他微笑道:“走,跟我回去吧。”

    西北驻军大营内,夜色一至,火把星星点点绵延百里,云炼带路,沿途将士纷纷行礼问候。

    “云追舒他们都很惦念你。”沈庭央笑着道,“过年回去一趟吧。”

    云炼侧过头看他,温和地道:“好。”

    他长高不少,已经比沈庭央高出一大截,身穿铁甲,五官线条本就硬朗,此时更具凛凛气势,可目光极其柔和。

    “那将领犯了什么大错?”沈庭央手持金令,与西北驻军最高将领见了一面,验过谕旨和令牌,随云炼前往营中关押犯人的地方。

    云炼持火把为他照路,解释道:“通敌罪,他的家眷落入西域驻军手中,私底下已经透露不少消息出去。”

    沈庭央一路畅通无阻,交接后押出犯人,换到另一间单独牢房,等待随他们踏上回程。

    燕慕伊环顾一周,道:“听闻这边的烤羊味道不错。”

    云炼笑了笑,对身旁亲卫吩咐几句,道:“你们先歇一歇,稍后咱们去个舒坦地方。”

    少年人的成长是很微妙的过程,云炼最初被沈庭央捡回京城云家,浑身都是锋芒毕露的刺,对沈庭央的依赖又柔软得过分,整个人像一头戒备的狼崽。

    而今,少年几经风沙砥砺,已磨出一身铿锵风骨,沉默不言不再是他拒绝这个世界的方式,而是扛起肩头责任的无声宣誓。

    云炼为他们安排住处,两人洗去一身疲惫,换了身衣裳,随云炼离营,一路上笑笑抵达一处悬崖附近的平坦草地,此处竟还有一汪清澈湖泊,宛若嵌在银河之下的月光石。

    云炼卸下另一批马载着的木炭和一整只处理好的黄羊,熟练利落地挽起袖子架火烤羊,烧水煮茶,又起一座灶,煮上一锅羊汤。

    他臂肌肉线条延伸至挽起的袖中,轻甲未褪,头发以玄铁簪束起,剑眉入鬓,半蹲踞在湖水边洗干净手。

    沈庭央坐在湖边,漫天星辰落入水中,银河闪亮。云炼侧过头注视他,眼中万般温柔。

    沈庭央似乎有些出神,道:“这些天我快走火入魔了,有时竟会觉得许多事毫无意义。今天看见你们,才清醒过来。”

    “你只是太累了。”云炼递给他一杯热茶,与他并肩坐着,却始终没有贸然触碰他,“苏晚,我第一次见你,觉得你过得不开心。后来好多了,但我还是常常想,从前我没见过的你是什么样。”

    沈庭央笑道:“我从前蛮不讲理,身边的人都得让着我。”

    云炼也笑,很柔和地道:“不会的,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再好也只是碰巧带你回了家而已。”沈庭央拍拍他肩膀,“人还是要向前看。”

    云炼借着笑意,严丝合缝地藏好眼中的眷恋,他的一切触碰、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却都能轻易摧毁这假装漫不经心的外壳。

    燕慕伊倚在一段古树枯木上,吹起了羌笛,悠悠笛声飘荡在夜风中。

    火光跃动的橙红光亮中,肥嫩的羊肉夹杂香料气息,表面金黄而脆香,泛着诱人油脂亮泽,锅中羊汤伴着浓稠软糯的米粒翻滚,腾起白雾。

    沈庭央朝燕慕伊伸出手:“喝酒么?”

    燕慕伊借着力道站起身,左右手勾着两人肩膀:“天涯遇故知,必须喝点儿啊。”

    云炼给他们盛了汤饭,用匕首割下烤羊肉,蘸了香料末分好,三人举杯在夜风中一饮而尽。

    “敬西北驻军!”

    “敬我万千同袍!”

    “王爷别真干了啊,侯爷不在,你喝醉了不好哄。”

    沈庭央笑着倒扣酒杯,示意一滴不剩了:“晚啦,等着我折磨你吧哈哈哈哈!”

    燕慕伊忍不住一阵惨叫。

    云炼带了两酒囊的烈酒,喝完后三人都有些醉意,云炼把煮好的浓茶倒进碗里,将尽是肥油的羊尾巴割成块泡进茶里,尝起来别有风味。

    沈庭央轻轻碰了碰燕慕伊:“我一直不敢问,太子哥哥有消息么?”

    “咱们一走,太子殿下就病危了。”燕慕伊倚在一旁望着火焰,“即便你问,我也不敢。东宫当夜就彻底封锁了,只有陛下和侯爷能进出。”

    又道:“后来的情况你都知道了,病情好转,这几日兴许就能醒来。”

    “要好好谢谢辛恕。”沈庭央。

    燕慕伊:“那就帮忙劝他从了我,我会对他好的。”

    沈庭央踹了他一脚:“自己去。”

    沈庭央起身,晃晃悠悠去湖边洗脸。

    燕慕伊与云炼单独碰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道:“云世子,听我一句劝,他不是你的。”

    云炼勾唇一笑,气势间锋锐隐隐:“若我别无所求呢?只要这么看着他就够了。”

    “是人就都有所求,总有那么一天的。”燕慕伊眉头一挑,“不过看见你变化如此之大,实在意想不到。”

    二人相视一笑,举杯再饮,沈庭央回来时,一切已经平静如初。

    云炼送他们回各自休息的大帐,沈庭央不胜酒力,在马背上险些睡着,被燕慕伊和云炼扶回去,燕慕伊边走边念念有词:“王爷,看在我这么尽心尽力的份上,下次帮我跟辛恕约场酒呗?”

    沈庭央晕晕乎乎,一记手肘把燕慕伊怼到一边儿,还是那句话:“自己去。”

    云炼一边防范着王爷的醉拳,一边帮他盖好被子,在旁看了许久。

    沈庭央梦里呢喃着花重的名字,南雪缩成雪白的一团儿,依偎在他怀里睡着了。

    沈庭央眉头始终紧皱,云炼伸手替他抚平眉心,低下头去,几乎触到他唇角的时候停了下来。

    云炼薄而锋利的唇线轻抿,深邃眼底尽是克制与温柔,静了半晌,最终起身离开了。

    一出帐,就见燕慕伊倚在对面围栏上,手里掂着一颗石子,笑吟吟道:“多谢云世子悬崖勒马,免得在下出手得罪。”

    云炼淡淡一笑,墨黑如夜空的眸中尽是坦然:“既然爱重他,不该做的事就不做,这点道理我是明白的。”

    燕慕伊随手抛开石子,朝他一拱手:“不愧是云家的人,此乃真君子。”

    云炼在帐外守了一夜,隔着一层帐门,均匀的呼吸声伴随天际星辰闪烁,就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破平静的是一份信报,天快亮的时候,南雪似乎听到什么声音,从沈庭央怀里钻了出来,一跳一跳蹦出大帐,好奇地看了看云炼的侧影,展翅扑腾几下,飞入天际。

    一刻钟后,南雪引着一只信鹰回到帐外,燕慕伊正好过来,见状毫不犹豫拆下信鹰腿上的细竹筒。

    里头是一张纸条,言简意赅:青州爆发黑瘟疫。

    沈庭央迷迷糊糊醒来,没有拖延,利落地整装,出帐准备和燕慕伊押送钦犯回去,却见燕慕伊一脸凝重地将纸条递给他。

    沈庭央扫了一眼,眉头紧拧:“封城了么?”

    “嗯。”燕慕伊点头,“王爷,还记得京中派人去处理灾后疫病么?”

    沈庭央狐疑地抬头,发觉他语气不大对,随即一颗心渐渐下沉:“什么意思?”

    燕慕伊艰难地开口:“陛下派去的人,是侯爷。”

    作者有话要:  这本每章字数还是比较多的,但没能日更,对大家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