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生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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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莽莽大漠黄沙, 一人一骑孤独身影, 踏破天际斜阳而来。

    沈庭央连续赶路整日,他感觉不到累, 也感觉不到时间流逝,但身下马儿过于疲惫,他必须暂时歇脚。

    花重自请前往青州,而今青州爆发瘟疫,全城封锁, 里头的人生死未卜。

    开水囊,仰头饮了一口, 给骏马喂了水和干草。沈庭央在沙丘避风一侧点起堆篝火。

    骏马疲惫地在旁休息,火堆发出细微劈啪声。沈庭央独自坐在高高的沙梁子上,旷野风声呼啸,扬起他蒙面的布巾, 残阳如血, 漫天云霞炽烈翻滚。

    日落月升, 漫漫大漠无边无际,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

    风声渐息, 南雪静静偎在他肩头。

    沈庭央扯掉蒙面白巾,手掌捂住脸, 划入发丝间,慢慢埋头在膝上,被绝望和思念淹没。

    他喉头滚动,低低地沙哑道:“君重……”

    燕慕伊押送钦犯, 沈庭央独自先行,没日没夜穿越千里大地,途中换了三匹马,人已消瘦一大圈,终于赶至青州城外。

    ——铺天盖地的灰白色。

    黑瘟疫爆发后,城池外方圆一里,大地上泼洒了一层石灰,随细雨降临,变成阴翳的灰白色泥浆。

    整座城四面门紧闭,戍卫府士兵严阵以待,城外由燕云军驻守,形成严密的隔离带。没人进得去,更没人出得来。

    沈庭央踏蹬下马,手持丹书谕令:“江北巡察使,奉陛下之命前来。”

    燕云军身披紫金甲,铁铠之下目光冷酷,单膝跪地一礼:“侯爷有命,任何人不得出入青州城,崇宁王世子也不例外。”

    沈庭央倏然红了眼眶,哑声道:“我不是什么世子,放我入城!这是陛下的谕令,你们要抗旨么?”

    燕云军寸步不让:“还请世子宽谅,侯爷所持的谕旨在后,当以侯爷的命令为准。”

    “让路。”沈庭央倏然抽刀,一手扯住缰绳翻身上马,刀背狠拍马臀,前蹄高高扬起,撒蹄冲向前去。

    “殿下留步!”

    燕云军拔剑,战马追向沈庭央,刀剑相逼,在细雨中猛然擦出一串火星子,发出震耳金铁鸣音。

    沈庭央一声厉喝:“都给我让路!”

    一人一骑硬生生突出重围,铁蹄溅起石灰泥浆,雨势忽然变大,沈庭央浑身湿透,一路冲到城下。

    “阿绾。”

    温柔熟悉的声音从大雨中传来,沈庭央浑身一震,勒停马儿,抬头望去。

    花重一身绛红云缎衣袍,立于城墙上,一手持弓,望向沈庭央。

    “开城门,君重!”沈庭央迎着大雨向他喊道,“你不想见我么?”

    花重垂眸望他:“城中瘟疫尚未传出,必须闭城,乖乖等我出去好不好?”

    沈庭央摇头:“不,我可以帮你,君重,瘟疫没什么可怕的……”

    花重缓缓抬起长弓,搭箭,准确无误地一箭钉在马前,沈庭央身下的马儿被惊得后退几步。

    紧接着又是三支羽箭,毫不留情将他逼得连连后退。

    沈庭央果断翻身下马,一手持刀,冒雨一步步走向前去,抬头对他道:“侯爷,要么杀了我,要么放我进去。”

    他双眼猩红,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声音带了嘶哑的哭腔:“君重,你到底怎么了?”

    即便隔着雨,他也看见花重苍白的脸色,根本不正常。

    城头一名天青色衣衫的少年,撑一把伞,从背后走近花重,为他挡住瓢泼大雨,仔细在耳边叮嘱几句,又看向城下的沈庭央。

    “那是谁?”少年眉目清秀细致,好奇地问。

    花重本想抬手让他离开,但看了看沈庭央,最终没有动作,只道:“是我的人。”

    那少年扶住花重,看起来动作十分自然,又劝了几句,花重耐心地点点头。

    沈庭央忽然沉默下来,看着城头两人熟稔的举止,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

    他这动作就像个委屈而不知所措的孩,花重静静看着,脸上没有表情,五指却紧扣城墙砖石,几乎磨出血来。

    天青衣衫的少年皱了皱眉,遥遥道:“少爷请回罢,侯爷有我们照顾。何况大局为重,城门不能开。”

    沈庭央彻底无视他,只倔强地盯着花重。

    清瘦身影站在城下,倍显孤独。

    他面前是紧闭的高大城门,身后是沉默肃立的燕云军,他扬起脸,却只见花重转身离去的一抹殷红背影。

    而那清秀少年临走前回头,对他似是嘲讽地一笑。

    沈庭央哑声道:“我过的,你若是……我就陪你死。”

    花重刚推开那少年,闻言,离去的脚步一顿。

    他狠下心没回头,下了城楼吩咐道:“城北疫区封锁,不论人畜,尸体集中焚毁,所有屋舍涂抹石灰浆,隐瞒疫病不报者,就地格杀。”

    沈庭央在雨里寸步不动,燕云军一旦靠近,他就以弯刀横在颈边,颈侧划出一道流血不止的伤口,燕云军只得与他保持着距离,等待他体力不支再找机会带走他。

    可沈庭央奔袭千里,却不知疲倦在大雨中站了两个时辰。

    天黑了,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狼,戒备所有人的靠近,也不再唤花重,定主意要生生熬死自己。

    南雪窝在他怀里,急躁不安地动了动,最终一展双翼飞入城去,白色羽毛染了沈庭央颈侧的血,触目惊心。

    城门发出一声暗哑长嘶,终于缓缓开一线缝隙。

    花重撑着伞站在城下。

    沈庭央一腔委屈汹涌而出,一双泛红的眼睛盯住他。

    花重向他微微张开手臂,沈庭央就跌跌撞撞冲到他怀里,如同溺水的动物,死死搂住他脖颈,带着哭腔不住地呜咽:“你怎么…不要我了?你怎么能这样?”

    花重抱着他,喉咙发涩,只叹息着轻拍他后背:“我们阿绾一向最聪明,怎么犯起傻了?”

    “我就是太、太想你了……”沈庭央抱着他不肯松手,满腔的惶惑委屈,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路那么远,我害怕赶不及……你别不要我……”

    他实在被吓坏了,他有满心的胆气,城门不开,他就趁夜里试别的办法,大不了顶着枪林箭雨爬上城墙。

    可隔着冷冰冰的城墙,被独自扔在那里,从暮色到黑夜,每一刻都是极度恐惧。

    他的一腔孤勇也快撑不住了。

    “可以陪你死……可是不能不要我啊……”沈庭央不受控制地抽噎,语无伦次,手指紧紧攥着花重衣襟,这辈子的眼泪几乎要流光了。

    他:“我害怕,侯爷,我害怕……”

    花重的心简直被一刀刀割得生疼,抱着他回去,耐心地低声哄了许久,又在他额头和眉眼间落下轻吻。

    他尝到沈庭央的眼泪,那是世间至甜至苦滋味,比漠北的烧刀子还烈,滚烫封喉。

    “阿绾……”花重额头抵着怀中人的额头,“你是我的命。”

    沈庭央听见这句,浑身发颤,泪水失控地汹涌而出。

    “这伤口得清理。”花重低头仔细看他颈侧被刀刃划破的地方,血勉强止住了,可实在令人后怕。

    南雪飞入城中、不停往他身上撞的时候,身上羽毛沾着沈庭央的血,被雨水一冲更浑身都是,花重此生从未后悔,可那一刻,他悔恨得几乎要失控。

    他的王爷到做到,自己对自己下手的这一刀若再狠点,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花重要放下他去拿药箱,沈庭央已经哭得没力气思考,本能让他恐惧地抓住花重衣角,一个完整句子也不出,只无助地摇头,目光哀哀,求他别走。

    花重的心都快碎了,只好将他横抱起,走到屋子外间拿了东西再回来,给沈庭央仔细处理好伤口。

    “换身衣服好不好?”花重柔声问他。

    沈庭央点点头,两人身上衣衫都被雨淋湿,花重给他脱了衣服,将他抱进浴桶,自己换一身单衣,挽起袖子给沈庭央洗头发。

    沈庭央安静地趴在浴桶边,左手始终攥着花重一片衣角,半晌开口,带着委屈的鼻音,低声问他:“侯爷,咱们成婚罢?”

    花重嵌在他发丝间的手指顿了顿,道:“倒也不必,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

    “城楼上那个人是谁?”沈庭央闷闷不乐道,“我回不来,他就变成第二个了,是不是……”

    花重仔细给他洗了头发,在他额头亲了亲:“本侯今后定当守身如玉。”

    他越,沈庭央越委屈,咬牙切齿地作出恶狠狠模样:“他竟然敢碰你,还那么近的话,我可在城楼下站着呢。当爷不是个喘气的吗?没见爷手里提着刀?”

    “想尽办法你也不走,是我的错,就不该赶你。”花重五指扣住他的手,深深吸一口气,不知为何,明明被他逗得发笑,却眼眶微微发红。

    “那你嫁给我赔罪。”沈庭央手臂伸到肩后,勾住花重的肩,“或者我娶你。”

    花重就笑,又很认真地在他耳畔:“阿绾,嫁给我吧?”

    沈庭央在水里转过身,哭过的双眼却灵气更足,怔怔看着他。

    花重又:“阿绾,愿不愿嫁给我?”

    沈庭央细长的手指攀在浴桶边沿,大眼睛轻轻眨了眨,终于点头:“愿、愿意的。”

    花重郑重地吻他额头,笑得很温柔,如墨眉眼,鬓若刀裁,沈庭央再次沦陷在他的美貌中,立刻乖得不得了。

    夜色寂静,城中远处隐约有喧闹混乱声传来,沈庭央侧耳细听,问道:“城里的人很慌吧?”

    “疫病未平之前,恐慌会一波接一波,今天已经暂且压下来一回。”花重对他。

    沈庭央回过头望着他,明澈的眼里只有花重,轻轻咬着嘴唇,手指勾着他的手,向自己这边拉了拉,无声发出邀请。

    “要一起?”花重笑着问。

    沈庭央脸颊微红,点点头,略不安地在水中坐直。

    浴桶足够大,花重脱了外衣进去,将沈庭央勾到怀里,一边抚摸他身体,一边细吻他颈侧,吻得他软在怀中,勾着花重脖颈微微喘息。

    两人低声彼此耳语,身体紧贴着,沈庭央被花重抱出水,裹了他的外袍,被放在床上,始终不离他怀抱。

    他缩在花重怀里,不住轻蹭他颈窝,不安地撒娇,花重的心都要化了,认真地吻了他额头一下,道:“进了这城就不能随意出去,明日起给你划一片范围,不许乱跑。”

    沈庭央听话地点头,可一闭眼就是独自站在城外的那两个时辰,倾天盖地的雨,花重不让他进城,黑暗与绝望笼罩四周。

    他勾住花重的肩,在昏暗中碰了碰花重的鼻尖,想要吻他,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一吻只落在他脸颊。

    沈庭央敏锐地察觉出什么,从方才起,花重就未曾深吻过他,甚至明显在克制着什么。

    “你今天脸色很不好。”沈庭央试探着,心里一阵慌乱,“这宅子里怎么没几个人?”

    花重默了片刻,道:“明天带你上城楼,从高处看看。”

    沈庭央不由轻轻攥住他衣襟:“侯爷,你实话。”

    “王爷想听什么?”花重平静地问。

    沈庭央:“到底怎么了?我问的是你,不是这座城。”

    “阿绾,冷静点。”花重怕他撕开伤口,把他按在怀里。

    他无奈笑了笑,“我们王爷最聪明,什么都瞒不过。”

    沈庭央声音发颤:“你是不是……染了疫病?”

    短暂的沉默后,花重终于开口:“是。”

    沈庭央浑身僵硬,浑浑噩噩不知过了多久,脑海一片空白,花重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呼吸,阿绾别怕,呼吸,听我解释。”

    沈庭央这才猛地大口喘气,抓紧花重的手臂,睁大眼睛试图看他,可光线昏暗,只能瞧见些许轮廓。

    “黑瘟疫从染病到死亡,有三个阶段。”花重等他呼吸恢复正常,将他箍在怀中,轻拍着背脊安抚,“首先是接触后三日内,除了耳后泛起红色血点,没有其他症状,也不会传染;其次是症状初显,皮肤溃烂、哮喘、浑身无力,此时就要隔绝开,否则会染给身边的人;最后是迅速恶化,水米不进,骨骼发黑,两日内暴亡。”

    沈庭央摇头:“你……”

    “昨晚镇压隔离了一批暴|动者,早上,耳后已经有了血点。”

    花重的声音依旧很温柔:“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你、想我们的以后。”

    “不是的。”沈庭央茫然极了,他不明白,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花重轻柔地拍他后背,像哄一个孩:“太突然了,我知道,可我们至少还有两天时间,至少见到你了,对不对?”

    “不是的。”沈庭央拒绝听下去,“一辈子很长,不是两天,不是的……”

    花重就低下头亲吻他眉眼,知道这样能够安抚他。

    沈庭央抱他抱得很紧:“罪证都已经收集好,桓家的事大局既定,我的仇可以放下了。侯爷,到做到,我是要陪你死的,黑瘟疫不算什么,疼也不算什么。”

    花重想要劝他,可话到嘴边,碰到沈庭央颈侧包扎伤口的纱布,却一个字也不出口。

    “你瞧。”沈庭央,“如果只剩我一个人在世上,这辈子忽然变得那么长,让我怎么熬过去呢?要我每天都在身上割一刀么?还是要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你,生不如死?”

    沈庭央跨坐在花重腰间,俯身在他耳畔道:“父王走后,我已经死过一次。侯爷,你不能让我余生的每一刻,都再死一遍。”

    他忽然很委屈,害怕得声音微微发颤,却极力掩饰着颤抖:“你不能这么对我。”

    花重最后的防线终于一溃千里,他攥住沈庭央手腕,将他拉得俯身贴近自己,深深吻住。沈庭央将自己彻底交付出去,热情而生涩地回吻,他们顷刻间烧成了一团火焰,几乎要嵌进彼此骨血中。

    “你娶我……”沈庭央喘息间开口,又被按着后脑俯身下去与他吻在一起,手移到花重腰间,解他的袍子,手掌贴在他胸腹肌上。

    “生同寝,死同穴。”花重轻咬他的唇,低声道。

    沈庭央跨坐在他身上,花重的外袍穿起来过于宽大,沈庭央解开衣带,缎袍滑落肩头,挂在手臂后,墨一般的发披散。他无比主动,掩饰着那一丝怯意,腰身轻动,试着迎合花重。

    花重从床旁的药箱内摸出一盒玉脂。

    沈庭央就以这极其主动的姿势一点点坐下去,发出难耐的低吟,却是风情万种而不自知。花重沉哼一声,揽着他翻身,将少年置于身下,一边深吻,一边极尽温柔地拥有他。

    死亡面前的欢愉,原来是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