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团圆庆典

A+A-

    空气里飘满甜腻的奶油味。

    祝元帅斯文地吃着奶油面包, 听束钧激情四射地讲述和Sigma的会面。明明是凶险无比的试探,硬是被这人掰成了动物园之旅。

    束钧神情轻松,祝延辰却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一旦被负面情绪整个裹挟, 哪怕是再冷静的人, 都可能做出冲动的举动。但凡束钧意志薄弱些, Sigma的得逞只是时间问题。

    他机械地咀嚼奶油面包,直直盯住束钧,舌头几乎尝不到甜味。

    像是被他的目光刺到,束钧挑起眉, 前进半步。祝延辰还没反应过来,束钧的大拇指便抹过他的嘴角, 擦下一点奶油。

    束钧瞧了眼拇指上那一抹乳白, 表情有点纠结。他拇指下意识举到唇边,想要顺口舔掉这珍贵的食物。下一刻,他的动作又僵硬地一顿, 缓缓放下手臂。

    “起码我们能确定一点。”束钧干咳几声,用毛巾擦擦手。“这趟还是有好消息的,Sigma……”

    “Sigma的能力无法‘量产’,只能‘转移’。”祝延辰摸摸嘴角,抚平一点笑意。“你是想这个?”

    “嗯哼。”束钧在沙发扶手上坐下, 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按照你的情报, Sigma‘脑’的本质还是聚合体——分割出部分脑,将它植入没有意识的蚀沼,一个有脑蚀沼便完成了。如果这个理论成立,能解释不少问题。”祝延辰轻敲桌面,“而且我怀疑,将这么多脑聚在一起, 本身也是凭借某个脑的‘黏合’能力。”

    束钧嗯了声,他不需要祝延辰进一步解释。了好几个蚀沼,他自己也考虑过类似问题。

    比如他们没遇到过能力相同的蚀沼。

    又比如,他们遇到的蚀沼没有复合能力——镜子蚀沼的复制,指挥中心蚀沼的自我粉碎,如果将两者结合,Sigma能在指挥中心捞取更多情报,它却没有那样做。

    “唔,Sigma的脑就像一串葡萄,必要的时候揪一个出去独立……这样的感觉?”

    “可以这么。”

    束钧啧了声。怪不得他觉得哪里不太对——之前那些蚀沼的能力偏花把戏,骗骗人类还好,对其他蚀沼几乎无害。看来有自己这么个祸害在这,Sigma不敢轻易给他送菜。

    “我还有个疑问。”束钧咬了口面包,口齿不清地道。“既然我获得了其他蚀沼的能力,那两个蚀沼的脑,该不会长进我脑子了吧。”

    “严格来是这样。但你的能力是‘镇压’,它们又头脑简单,无法控制你的思想。现在看来,它们被你用来补脑了。”

    束钧噎了下,他突然觉得比起Sigma,自己好像更恶劣一些——送上门的几个蚀沼,全让他给当核桃嗑了。

    “等等,按照你这个法,要是Sigma试图吸收我。”束钧指指自己的嘴,“我是不是能把它那串葡萄,全给……?”

    “所以它肯定会先杀了你,细心处理你的脑。”祝延辰的语气冷下来。

    “我直接冲进去呢?”

    “指挥中心的蚀沼个头不大,它只是刺激了下你,你就做了这么久的噩梦。如果对上Sigma本身,聚起的怨念能让你立刻疯掉。”祝延辰的语气越来越冷。“不要考虑这个方向的解法。”

    “好好好,不提。”见祝元帅有冒寒气的倾向,束钧赶忙摆手。“我也不是那么想用蚀沼练跳水,罢了罢了,咱再聊聊团圆庆典的准备吧……”

    天亮之前,Y市。

    “开门。”夏凉道。

    她不出的沮丧,又不敢在家里喝太多,被长辈指指点点。顶着董老头的皮,外头的酒吧更不能去。她想来想去,只得半夜敲响艾氏医馆的门。

    见门口是董老头的老脸,艾萧萧险些当场关门。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夏凉又晃了晃手里的电子钱包。艾萧萧挣扎片刻,开了门。

    “干嘛?”她没啥好脸色。

    “你这有酒吧。”夏凉瞥了眼医馆里的杂物柜台,“再来点吃的下酒,我心情不好。”

    “我这地方,一般人两倍,你得五倍市价,想好了。”艾萧萧哼了声。“医馆不是酒馆,我也不陪酒。”

    “十倍。不用你陪酒,话别那么难听就行。”夏凉烦得要死——要不是同等级的同盟太少,她也不想这样选择。夏语锋勉强算,可惜完美地继承了夏家的家子气,烂泥扶不上墙。

    艾萧萧利落地站起身:“你想喝什么?”

    “随便,最好有点度数。”

    半晌,艾萧萧拿了两瓶廉价白酒,一碟咸毛豆。兴许是怕夏凉一个“老头子”喝瘫,她又拿了一壶温水,当着夏凉的面兑起水来。

    看来这人也没坏到骨子里,夏凉叹了口气。

    “喝太烈的不好。”艾萧萧严肃地表示,“不过兑了水,也要按原价算钱。”

    夏凉:“……”她收回她的想法。

    “行了,吧,姓祝的怎么你了?”艾萧萧兑完水,将杯子一推。“大半夜地往我这跑,我想不出别的原因。”

    “倒也没什么大事。”夏凉抿了口酒,轻飘飘地应道。“只是突然觉得没啥意思。”

    艾萧萧皱眉。

    “哈,不爱听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夏凉笑了声,“毕竟你、祝延辰、束钧都是一路人——你们在干嘛?你们在搞革命。我在干嘛?我在做游戏。”

    “您还真是老当益壮,童心未泯。”艾萧萧嗤了声。

    “多了不起啊,要么为了大义,要么为了同胞。就连你这种市井人,也在地下救了一堆合成人。还……还是治不好的那种,光吊着命,啧啧。”夏凉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大圣人呢,艾医生。”

    艾萧萧眯起眼,不吭声了。

    “了不起。”夏凉又重复了遍。“真是了不起。”

    “你是专门来膈应我的吗?”

    “哪敢。”夏凉笑道,“我只是想,要搞这么大的事……了不起的动机,了不起的能力,总该占一样吧?我本以为自己算个人物,到头来还是个半吊子。你我一捞不到满足感,二没啥上得了大雅之堂的目标,我图啥呢?”

    罢,夏凉转了转酒杯,摇摇头:“没劲儿啊。”

    “……那你想得还挺多。”艾萧萧从牙缝里挤着字。

    夏凉期待地瞧向艾萧萧,她巴不得艾医生发个火。她俩名正言顺地吵上一架,这事儿也就翻篇了。反正一开始就不是什么大事,她自己强钻牛角尖罢了。

    “我倒觉得,我们几个算是臭味相投。”艾萧萧给自己倒了杯,“你那套‘了不起’的辞还是免了。”

    夏凉挑起眉。

    “束钧我不熟,但就我的了解,他可没出什么解放合成人的旗号。他心心念念的全是他那群队友——想救亲朋好友,人之常情。”

    “我的话更好。我爸……我欠了合成人人情,而且我也不是畜生。反正这世道,挣多了也享受不出个所以然。随手救救人,我这睡眠质量能好点。”

    艾萧萧随手挤着豆子,头抬也不抬。

    “至于祝延辰,你真以为他娘胎里就是个圣人吗?开玩笑,指挥中心那种地方,能出个正常人都难。他要没点私欲,怎么可能从那么开始就一意孤行……蚀沼研究可是要命的活。”

    “白了,大家不过都是想心里好过些,哪有你想得那么复杂。连这点事都看不清,您这一把岁数……?”

    艾医生冷笑两声,瞟了眼夏凉的钱包,及时住了嘴。夏凉则默默侧过身,躲过一枚崩飞的豆子。

    “天真。”艾萧萧舔舔指尖,换了个委婉的法。

    夏凉瞪着她。

    “你居然还想着实现个人价值,我都想给你鼓掌。”艾萧萧喝了口酒,脸扭曲了下。“瞧瞧我们的祝大元帅——如今他脑子里除了大义,次一级可是风花雪月。年轻男人啊,啧啧。”

    “风花雪月?……和束钧?”夏凉敏感地抓住了关键词。

    艾萧萧慢慢将脸转过来,两个人的目光从疑惑到试探,再到深沉。

    “你也知道?”借着酒劲,艾医生慢悠悠地开了口。

    “恐怕这事儿还不是祝延辰一厢情愿。”夏凉缓缓点头,“那两个蠢货防外人都跟防贼似的,就差背靠背转圈了。”

    随后她第一次在艾萧萧脸上看到了近似革命友谊的表情。

    夏凉不知道这话题是怎么跑偏的,两个人的话题就这么拐去了奇怪的方向。再后来,借着酒劲,两个人索性开始乱骂——夏凉不点名地痛骂夏家上下,艾萧萧把指挥中心那群研究员从头到脚喷了个遍。两个人基本没听懂对方骂什么,但好歹都骂了个爽快。

    艾萧萧酒量比夏凉差些,先一步喝得满脸通红。可惜艾医生就算喝醉,也没忘按十倍收夏凉的酒钱。后者出了一口郁气,倒也懒得计较。

    有些话还是骂出来爽快。哪怕听不懂,只要被骂的不是自己,听艾萧萧骂人还挺解压的——想来老四家的人都到处跑生意,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位四队队长也是憋得久了。

    夏凉交完钱,出了门,夜晚的凉风灌进衣服,吹冷了一身热汗。被酒精和血气一冲,她的烦恼虽没消失,也变得没那么黏人了。

    算了,夏凉想。先凑合一阵,得过且过吧。这游戏没她想得那样无聊,艾医生也没她想得那般讨厌,将来的事谁都不准,不定会有什么转机呢。

    再或者,按照艾萧萧的话——Sigma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强,它直接扑来,把大家杀了个干净。所有人都白忙一场,都不过是在海啸之下垒沙堡而已。

    她长出一口气,那股子骄傲又顺着脊梁爬了上来。团圆庆典将至,歌手夏凉也有不少事要准备。

    是夜,指挥中心。

    自从和那个的蚀沼融合,罗断渐渐放弃了睡眠。为了应付医生的查房,他偶尔会在床上装睡——被子掩着脸,眼睛睁着。

    他不想入睡,但凡他合上眼,便会梦到“现实世界”中自己的居所,以及另一个丑陋的自己。而如果他醒着,蚀沼为了和他交流,会继续使用未婚妻的声音与他话。

    自己的身体状态不对,罗断能感受得到。自己和蚀沼没有彻底融合,他的身体在以一个极慢的速度崩毁。他就像一个来自冬天的雪人,慢慢在春日里消融。

    身上的蚀沼对此避而不谈。但作为一位老牌战士,罗断心里清楚得很。束钧能靠和蚀质共存活下来,他做不到。

    他的运气似乎永远要差上一些。

    融合的好处也有,他不会因为缺少睡眠而疲惫。脑髓像是融化了,听着蚀沼在耳边絮絮叨叨,他偶尔会看到爱人的身影。再定睛一看,那不过是书柜、衣架、或是被风卷起的窗帘。

    可是他喜欢这种错觉,也享受这份疯狂。

    最近,身上的蚀沼催促他离开指挥中心,好更新外界的情报。罗断只是继续看书,并非服从。

    “我的目标在这里。”听够了爱人的呢喃,他才开始解释用意。“机会只有一次,我必须好好把握。”

    蚀沼努力传达着自己的不解。

    “比起支使我,你们不如多劝劝束钧。”罗断望向窗外,易宁正站在楼下透气,他垂下目光,两人视线正好对上。罗断扯出笑脸,抬手了招呼。“对于你们来,他比我有天分……他也会做那样的梦吗?关于绝望的梦?”

    “会。”蚀沼实话实。

    罗断收回目光,继续看书:“那就足够了。”

    “我……听不懂。”

    “只要是人心,总会有极限的。”罗断轻声道。“我有个想法……等我们离开这里,你要帮我传达出去。”

    “好。”

    又过了一周左右,团圆庆典即将开始。

    团圆庆典会持续七日,三万玩家将齐聚Y市附近的庆典会场。Y市周遭的侵蚀比市内严重,市民多半不会出行,但聚居地的民众们会到会场边做生意。

    玩家们狂欢的同时,重要NPC会发表关于大选的最后讲话。庆典第六日,票数统计完毕,新的首脑出现。第七日便算作胜利派别的庆祝日了,再过一个月,和上任首脑祝盛交接完毕,新的首脑将正式开始统领联合政府。

    原本荒芜的土地上立起巨大的舞台,人造花朵和塑料草坪盖住了满地污泥。绚烂的投影四处都是,光照极其强烈,几乎要驱散阴云。

    罗断搭了易宁的车队。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庆典现场?”他在走廊截住易宁时,险些被易宁的护卫按在地上。易宁没有追究他的做法,但表情仍然警惕。

    就算玩家是“可控”的,权贵们仍不会鲁莽地扎进玩家堆。通常来,他们会在市内演讲,通过光屏投放到各地。

    “我知道你不执著于赢,你只是想逼祝盛做得更好。”罗断微笑道。“而且你在意聚居地的人,不是吗?这个时候,他们都聚集在团圆庆典那里。一边躲在壳子里,一边大方面对民众,怎么想都知道哪边更赚。”

    他一只手拍拍易宁的肩膀:“反正我要归队了,一会儿还得等专人来送。我想早点见到我的队友们,不如跟着你的车队去。如果你不方便,那就算了。”

    易宁闭起眼,做了几个深呼吸。

    “算了,和我一起去吧。”他,“正好有几个问题,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罗断的笑容更深了:“好。”

    这一路上,护卫的目光就像苍耳那样扎了满身,罗断并未在意。车内的净化器让人相当不适,可他保持了完美的微笑,一路聊得相当耐心。

    他撒了许久的网,还不到收网的时候。

    “队长!”

    “罗队!”

    等到了目的地,罗断险些被地下水的队员们淹没。

    “最近都没看到你,你去做单人任务了?”

    “别灰心啊队长,虽然黑鸟赢了比赛,下次赢回来就好!对不对,各位?”

    “对!”队员们笑嘻嘻地你推我搡。

    罗断抱住离自己最近的年轻队员,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什么都没。

    “黑鸟在那边呢,队长你看——他们新队长,喏,就那个胡砚,最近一直一副苦瓜脸。准是没了束钧,他们怕了。”

    “就是,这次团圆庆典,咱们一定要拿下活动第一……队长,你的眼睛?!”

    罗断觉得左眼有点湿,他随手一摸,摸到了粘稠的血液。

    “来的时候受了点伤。”罗断随手擦了擦,温和的语调一如既往。“都去玩吧,午饭时我统一讲讲活动里的行动方针。”

    “您没事吧?”那个年轻队员担心地问道。

    “没事,我去医务帐篷那边看看。”罗断笑着对他。

    罗断记得这个年轻人,他相当崇拜自己,在学校里便嚷着要进地下水战队。罗断记得他的脸,记得他们之间的对话,记得他的行事风格。

    可他想不起这个队员的名字。不知是大脑受损,还是蚀沼渐渐支配了他的思维,无数事物混成模糊的一团,他试图抓住,却什么都抓不到。

    面前灿烂的景象在面前扭曲,融化。罗断在原地静立几秒,再次迈开步子。地下水战队的笑闹从背后传来,如同一支支穿进后心的箭。

    他终究没能回头。

    “准备好了么?”他问蛰伏在制服下的蚀沼。

    “该向外传达的,都已经传达到了。”爱人的声音钻入耳朵。

    “或许我该问问我自己……我真的准备好了吗?”罗断张开双手,又一滴血落上他的左手掌,在白色的布料上缓缓洇开。

    随后他摇了摇头,将沾血的手套脱下,轻轻丢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