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闻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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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宏伟庄严的西华殿,寂白而静默,十几双眼睛将跪立的虚辰神君里里外外凿了个透彻,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这样一位清癯素雅,恭谦温良的神君,竟会玉染血,残暴嗜杀。

    此刻,他那潋滟着云光的雾绡,在众目睽睽之下好似晕染出了团团血腥的红梅,灼的诸位神君愤怒而觳觫着。

    “虚辰!你可知罪?”元君自玉座之上,睥睨而来,柔和的目光中盛满了天人永隔的悲怆,他仿佛不是在诘问罪大恶极的凶犯,而是不舍即将乘风归去的缱绻美好,那是对至交的挽留,是对往昔无限岁月的依恋,亦是对余生无处可寻的羁绊。

    从此,生生死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而余生千秋无君如昨,却道凄凉无诉!

    虚辰自穹庐投下的天光里,抬起郁色清冷的凤眸,以往那捎带着几分媚意的狭长凤尾,此刻却渡着冷烟如月的坚定,他仰着秀挺白皙的脖颈,将绝代风华的容颜尽数暴露在重重深挖探究的目光里,遥遥对着高处的元君,平静道:“虚辰,认罪!”

    那不卑不亢的音色如泉水击涌的冰层,而元君强装的粛冷之下,是被他融穿将要分崩离析的果敢与公正。

    “你,还有什么,想的吗?”

    虚辰缓缓的摇了摇头,随后恭恭敬敬的叩首伏拜,低缓而无情的道:“恳请元君焚了我的元魂,虚辰罪大恶极,枉顾正道,堕神入魔,以这满血腥玷污昆仑墟万年清净,虚辰自知无颜留存于天地,只愿就此湮灭,方能赎罪!”

    他的言辞恳切,元君却闻得悲痛欲绝,他怔悚而木讷的转眸,凝视着下方傲然桀立的无月,只见他僵直着高大的身躯,捏着剑柄的,逐渐骨青如玉,风月平分的眸子里倒映着虚辰神君低伏的发顶,幽深而冷漠。

    元君倏尔悲从中来,他看不透无月此刻表露的镇静,是贪生怕死的苟且,还是哀到极处的恍然,而这段模糊而隐昧的情感,摧枯拉朽般的坍塌了三个人之间的万里城郭,徒留一地的碎石飞沙,萧瑟而荒芜的滋长出邪恶的蔓草来。

    他哀默而无奈的垂下眼帘,不忍再去看那下首处跪伏的男人,低缓而嘶哑的道:“好!我答应你!”

    虚辰从容的直起脊背,眸中霎时水意缥缈,他感激而自若的向着至高无上的元君浅笑,却不曾将一瞬的目光投向身侧伫立的无月身上。

    许是从跪立在这座大殿之时起,虚辰就与无月神君之间竖起了触摸不到的隔膜,他将一切的污浊自己独揽,还这个清隽桀骜的男人一身圣洁。万事皆由心生,萧蔷又因他而起,就让这腥风血雨的源头就此诛灭,自此长风随缘,还得自在!

    “虚辰神君受九万道雷火天刑之时,只有元君一人在场,而无月神君则跪立在云海天堑的尽头,祈盼着能在残魂归入山海之时,再见他一面!”二狗子望着檐瓦下那垂立的铜铃,风雨如晦的眼底流动着疏雨霜寒,“只是他忘了,虚辰神君曾要求湮灭于天地之间,他将不再有魂魄坠入轮回,将彻彻底底散作一捧云烟,与这苍茫朔白的昆仑墟,融为一体!”

    无月跪立在天河的尽头,层层簌雪染白了双鬓,他仿佛在此刻化身为一方石桥,任由露凝而白的云雾裹穿他铮然的躯骨,飒飒星河的璀璨映透他孤寂悲怆的胸膛,他抬起暗淡的眼眸,盯着暗穹之上遥相辉映的光点,盼着,痛着,空洞的失落与无处安放的魂灵,在酸涩与怵惕之中煎熬浮沉,他已经等待了七日,眼睁睁的看着皎皎河汉,陨落重生,却迟迟等不到他心之所念的爱人。

    风雪弥漫,哀肠难诉,无月自旭日初升的烟霭中,垂下酸涩的眼眸,沁寒的薄衫自翻涌的云浪里猎猎浮飞,他一步一步的渡下了天堑跟前的白玉台,默默的从袖中捧出那枚诡谲而阴煞的血珀石,他木然的凝视着它,眼中先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怅然,渐渐是天下皆薄性的孤执,到了最后,却只剩下颠覆众生的赍恨与阴鸷。

    此后,他将自己关在了玉山神殿之中,百年内未在踏出殿门一步。

    就在昆仑墟的神灵们,以为灾祸已逝,四海晏然之时,更大的劫难已经悄然降临。

    沧海横流,星汉倒转,百年后的昆仑墟上残雪凝辉,血流漂杵,曾经征战三界,功勋赫赫,威震四方的无冕之神,终被执念噬心,剑指苍穹,他一身银白战铠,甲光蒙尘,血渍斑驳。他以最初悲悯苍生的荣光祭奠湮灭的岁月静好,从此众神的神隐之期骤然降至,残魂归入虚无,肉身腐朽天地。

    那一日,无月倚坐在西华殿庄素的玉座之上,匀实修长的双腿一条屈膝踩踏着润白的宝座,一条惬意的垂落下来辗着脚下,一张寂白惊恐的脸颊——那是十巫之一巫真的脸。

    举目遥望着素白庄严的西华殿,汉白玉铺就的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倒伏着灵元散尽的巫者与神君,而紧邻宝座的一根玉柱之上,不忆长剑洞穿了巫咸的心脏,将其牢牢钉悬于神殿上空,他那岸然且冷漠的眼眸,此刻瞳孔涣散,颦蹙的眉宇逐渐散开,冷白如斯的面容再也拧不出一抹难捱的痛色。

    那扶着剑锋的指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液之后,无力的滑落了下去。

    元君望着眼前血雨腥风的西华殿,身前受了重伤的巫即以法杖拄地,勉强撑开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将无月与自己隔绝开来。此战耗费了巫即大量的灵力,狼狈的咳出一嘴血沫之后,他愤怒的抬起头,向着居座高位之人,厉声质问道:“无月,你竟丧心病狂到屠杀神祗,你当真以堕落至此了吗?”

    无月的掌覆在屈起的膝盖上,指腹一下复一下的敲击着,他偏着头,斜昵着赤红的眼眸,冷冰冰的对视着巫即怒火灼烧的眼睛。然而,犹是巫即的腾腾怒焰再汹涌炙热,在触上无月那肃杀极冷的瞳眸时,也倏尔冷却了大半。

    他二人隔着一片殷红的血河,遥遥对视,剑拔弩张,静默无言。

    元君悲天悯人的慈爱左右着他的优柔寡断,他已经失去了虚辰,不忍再失去这个外表桀骜实则活泼随性的挚友,是以他向着结界前挪动了几下沉重的步子,凝问着:“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辜负虚辰的良苦用心?”

    挚爱的名字多少唤回了无月迷惘的神志,他凶戾横生的俊颜陡然划过一抹哀戚,颤抖的羽睫之上濛洇了一层雾气,他缓缓回答道:“我不想他为我而死,可他都不在了,我留存在这个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让他恼恨的事,无月面上的哀戚霎时消退的干干净净,湿漉漉的眼底潋滟着猩红的泽光,抬指着煌煌大殿,厉声咆哮道:“你看看你们一个个虚伪肮脏的模样!有什么资格污蔑虚辰的圣洁!”

    他指着玉柱上巫咸的尸身,道:“他,作为十巫之首的表率,竟然任由巫者狎昵揣测虚辰的傲骨,还恬不知耻的品头论足起神祗的风貌!该死!”

    再指着巫罗与巫抵的尸首,耻笑道:“元君,你知道这两个畜生都干了些什么吗?他们不光偷偷的绘制了虚辰的画像,还对着画像。裸的宣。淫。猥。亵!”无月愈愈激动,胸臆中沸反盈天的怒火,灼心熬肝,他瞪着滚圆的眼睛,他咬牙切齿,因愤怒而颤抖的面容扭曲着,“他们,该,死!”

    “还有你们!”他倏尔从玉座之上跃起,飞踏而下,落在结界跟前,嘶吼的口中溢血,“一个冠冕堂皇见死不救,一个满口戒律冷眼旁观!”巫即面对质问的砭骨冷漠,霎时击溃了无月的狂暴,他颓然的弯起孤寂的躯骨,眼底骤然盛满了悲伤与怜惜,“他那样一个与世无争的神明,何曾会为了一己之私枉顾人伦!”

    “你们都瞎了吗?”

    “嗯?”

    “你们都他娘的瞎了吗?”

    无月嘶吼的满脸泪痕,揪着胸前的银铠悲拗不已。

    元君面对着声嘶力竭的质问,胸腔溢满的酸涩使他只能颤抖着双唇,一个字也吐不出,空寂的大殿之中回荡着无月阵阵悲痛欲绝的拗哭,那样深沉的凄厉与绝望,使他心如刀绞。

    而有些人注定无法理解痴妄与情爱为何物,是以看待的事物乃至出的话语,都透着言辞的鄙夷与正义。

    巫即斩钉截铁的在兀自哀痛的无月耳边,义正提醒道:“虚辰神君就算无罪,但他毕竟无意之失蛊惑了你,才使你犯下了这等大错。无月,你已经疯魔了,为了一个男人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你还记得你在这西华神殿洒下的豪言吗?当初是谁过要誓死守护昆仑,为了三界安稳,宁肯不忆折戟,也要屠灭北冥之魔!这些你都忘了吗?”

    无月盛满清泪的眼眸,因这倏尔蹙眉的狞笑而忽明忽暗,他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整个人曲背微躬,银色的铠甲映着泠泠穹光,那流泻着泪痕的俊美容颜,如枯骨生就的曼陀,蜿蜒而上的凄美,倾吐着嗜血的怨毒。

    “果然,又是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无月许是笑够了巫即的狂妄自大,不忆剑应招入,澄白的剑锋上映出巫即惊恐莫名的慌乱,“留着你,只会辱没他湮灭之后的名声!”

    无月的唇边淬着一抹邪魅的浅笑,中的不忆长剑霎时紫黑魔息之气高涨,灼热的血珀石此刻赤瞳大开,一只翱翔九天的龙魂自瞳中腾飞而出,顿时星河不见,云海染墨,而与此同时穹隆之上雷火集结,朔雪化剑,元君执起中的莹白冰杖,缓缓抬起的左上,一簇橙红的烈焰剧烈的发着颤,昭示着焚火的主人,此刻是多么的哀痛与不忍。

    元君自跃动的火焰间,生生忍下了眸中呼之欲出的清泪,他将所有的失望与忏悔咽进心口,孤注而决然的与魔化的挚友殊死一战。

    “那场旷日持久的交锋,打的天地变色,神殿楼宇皆化为废墟,那魔化无月以一人之力覆灭了大半个昆仑墟,而湮灭在焚火之下的神灵亦是不计其数,最后无月灵体不支,于天堑处毅然跃下昆仑墟,不知生死,自此,这番神界浩劫才得以结束!”

    三人立在客栈的门前,二狗子总算滔滔不竭的讲完了他口中的故事。不知是不是江予辰冷心寡淡的久了,这段故事听下来,竟没有多少心灵的共鸣,反而觉得那个巫即的很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昆仑墟大半的神灵,间接是被那虚辰神君害死的。

    而湛屿这一路上都在深深蹙眉,静静的聆听着店伙计不太生动的描述,他立在江予辰的身后,目光灼灼的不知道再想些什么,透过堂中星星的烛火,隐约可见那眼尾处噙着一抹浓稠的桃红。

    江予辰见这夜色浓深,便催促道:“二哥的故事很是凄婉,谢谢你!不过天色已晚,回去早点休息吧!”

    二狗子将风灯的盖子掀开,凑着嘴唇将里面的烛火吹熄,抬起红彤彤的眼眶,低缓欲泣的道:“嗯!也谢谢仙君,不嫌弃我的絮叨,”完,眨了眨水雾潋滟的眸子,“很久没有人听我过话了!一个人真的很冷清,很孤单!”

    江予辰笑着伸出,不嫌脏的摸了摸他油腻腻的发顶,道:“以后想话了,随时可以来找我,虽然我住店的时间不长,但你的故事我很喜欢!”

    二狗子沉醉在江予辰春风化雨的温柔里,竟愉悦的滚下泪来,他无法用行动乃至话语表露出此刻心内的感受,这就像失而复得的友情,抛却生死的爱情,总之满满的甜蜜涌塞进了胸口,让他快乐的好似做了场美梦一样,虚幻而不真实。

    江予辰又安慰了店伙计几句,便回眸向湛屿望去,只见他伫立在背后,面容哀戚,一双如月般的眸子微微的弯着,浅浅的弧度里似有水光攒动。

    “阿屿?你怎么一路无话,哪里不舒服吗?”

    江予辰泉籁般的关怀,倏尔拽回了湛屿诡谲的思虑,他刹那间仿佛不知今夕何夕,望着眼前的二人,目光中透着雾霭般的迷惘。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江予辰缓步上前,想要抬抚上他的额头,却不想被湛屿的大一把攥住皓腕,随即整个人跌进他潮湿而微暖的怀抱中,双臂桎梏的力量顿时箍疼了他的皮肉,遂鼻音沉闷的呵斥道:“你又发什么疯?快放开我!”

    “不放!”

    “”

    湛屿带着喜极而泣的颤音,固执道:“我不放,我一辈子都不放,我不会让你再在我眼前消失了!”

    江予辰:“”

    二狗子骇掉了下巴,“”

    这什么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