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
江予辰埋首在湛屿的胸口感知着他狂乱的心跳,那种振聋发聩般的情绪,霎时驱赶了晚夜静默的幽冷,不过他还来不及沉溺于湿热的温暖,便羞耻的酡红了面颊,只是稍微挣扎了两下,湛屿便继续加重了双臂的禁锢力量,这下可好,若刚刚只是筋肉疼痛,此刻却是筋肉实打实的摩擦着骨头,这酸疼的滋味真是美妙到江予辰想要暴起伤人了。
“湛屿,我命令你放!”
“不放!”湛屿难掩兴奋的傲娇着,道。
江予辰气结,胸腔处窒闷得空气,混合着霜露的风尘与皂角的清涩,还有男子独有的雄性气息。
湛屿将嘴唇印在他的鬓发间,爱怜而轻柔,缱绻的目光投射下来,仿佛珍视着一枚映着残月寒光的泡沫,他好怕这短暂的重逢会忽然破碎在怀中,任他上天入地,却再也找寻不到。
“予辰!别离开我,求你了!”
江予辰本来将要覆在他腰侧的指,蓦地凝住了,随后原本窘迫且僵硬的躯骨渐渐柔软了下来。
他不禁暗想,湛屿是不是发觉了自己将要离开的决意?为何突然这般悲切的恳求自己留下来?
他自以为一切都伪装的很好,他虽并不是个很会表露心迹的人,但那句“心悦你”的表白,多少只掺杂了那么一瞬的敷衍,他其实是真的喜爱着湛屿,不管是兄弟也好,还是爱人也罢,他不在乎身份的转换,亦不在乎世俗的纠缠,他只是单纯的想与这个相伴十年的少年,朝夕相处,共度余生。
他曾无数次的躺在无极观冰冷而湿腐的床榻上,睁着空濛的双眼遥望着晦暗的床帷,想象着自己当年若是遇到的不是尚兰卿,而是正直如沈阁主那样的侠义之士,他会不会成为像湛屿这样没心没肺,快活恣意的俊秀少年?
会不会左一坛醉云间,右一只木箸,敲击着粗瓷的杯杯碟碟,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半是纵情半是豪放的讴歌着心底的放浪?
会不会活成一个视礼仪教条为是狗屁,是非黑白心有度量的乖戾少侠?
江予辰不止一次的裹着满身伤痕,窝在那寒酸且逼疚的卧房里,将自己与明媚的湛屿命运互换,他是这么艳羡着挚友的明媚与洒脱,渴望着他的果敢与拥戴。
那样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听雨阁,造就了无数个知己作陪,仗剑江湖的侠士,而这烟火缭绕的无极观呢?江予辰抬眸望了望那扇挂满了蛛与灰尘的门扉,心道:是不是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个恶魔,腐蚀蛊惑着人们摈弃了礼义廉耻,纯善良知?
不然为何自己从未做错过任何事,却偏偏要遭受如此的不公,谩骂,嘲讽,猥亵,甚至是无缘由的毒打,还有玄鹤真那时而狎昵残暴,时而冷漠疏离的精分之举,仿佛他的周围永远簇拥着一群黑压压的兀鹫,对着卑微的自己狼顾鸢视。
湛屿就这样拥锢着江予辰,哀戚而炽热的眼眸似乎能破开一切坚硬的事物,他不在乎眼前二狗子惊诧且妒恨的目光,任由这晚风的寒冷滚湿鬓角的墨发,他吻着,嗅着,像个心力交瘁的囚徒,终于得偿夙愿。
“我二位仙君!就算这夜深人静,鬼也莫得一只,可好歹我还在呢!”这二狗子霎时扭捏成了二八年华的大姑娘,双交叠,狠狠的搓着脏兮兮的指,道:“您二位饶是胆大不避嫌,也照顾照顾的吧!的长这么大,连姑娘的都没拉过,您二位这眼前戳刀子,真是戳到的心坎里去了!”
湛屿充耳不闻,仍旧抱着江予辰不撒,示威般的挑着下颚,眉眼间皆是不服你就闭嘴的顽劣。
二狗子显然有些被刺激到了,揉搓的双掌蓦地的曲握成拳,隐忍不发的怒气涨的双目赤红。
他忽然不服气的蹲在地上,双掌拍打着脚下的青砖,带着哭音的叫屈道:“仙君你欺负的,的辛苦找了你们大半宿,明日还要早起劈柴干活,您二位迟迟不进去入寝,的就得杵在这里陪着,我好累好困啊!”
“哇!”完嚎啕大哭起来。
湛屿面对店伙计的撒泼嚎啕,霎时没了脾气,足无措的瞪着他母鸡般的上下蹦跳。
眼见着周围几户人家燃起了烛火,江予辰骤然推开湛屿,他肃白着俊颜,转头扯过二狗子乌黑锃亮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大步流星的携着他窜进了堂内。
二狗子就这样眼角挂星,脸有呆滞,像一只待宰的雏鸡一样被拎了进来。
随后被江予辰毫不客气的丢坐在桌子上,不待二狗子坐稳身躯,那丰姿昳丽的仙君便衣袂飘飘,落荒而逃。
他的局促与别扭落在二狗子浑浊的眼眸里,仿佛一滴春水自檐上落进心房,凉润润的很是舒服。他惬意的用肘撑着后仰的躯体,含笑目视着江予辰攀楼的背影,那翘着二郎腿的纤细足裸上,一枚赤色的凤凰刺青,振翅腾飞,自烛火间忽明忽暗的好似滕火一般。
下半夜的空气潮闷湿热,江予辰窝在被褥里怎么也睡不安稳,他仰躺在偌大的床铺间,朦朦胧胧的目视着垂落的白色纱帐,竟蓦然的瞧见它们变成了血红色,他揪着掌下绸缎丝滑的鸳鸯喜被,清冷绝艳的面容苍白似雪,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湿了颊边的碎发。他的喉咙干裂的似要渗出血来,身子绵软的连张开唇齿的力气都没有。
他已经高烧了多日,无论靖无月撬开他的贝齿,灌下多少名贵的灵药都无济于事,江予辰就这么浑浑噩噩的昏迷着,时不时的嘤咛着湛屿的名字,然后在靖无月悲愤交加的怒吼中再次堕入黑暗。
江予辰转动着涩辣而滚烫的眼珠,想要看清帐外垂首而立的人,可无论他怎样努力,眼前始终濛洇着一层烟霭,继而眼尾滑落下一滴炙热的清泪来。
“你哭了?”那人喉咙发出的声音好似被尖刀破开过,简简单单的三个字,漏着寒侧侧的朔风。
江予辰久病难愈的身子骨,涩痛的厉害,他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帐外的人影,连一个字也斟酌不出来,他觉得他很熟悉,却又觉得陌生至极,想又不敢的艰难困苦,漫漫无力了他的意识。
就在他即将再一次跌入那暗沉的空间之时,那人再次开了口。
“你可曾愧疚?”
愧疚?愧疚什么呢?
江予辰在进入黑暗之前,忍不住扪心自问,他很是困惑又很是痛苦,就好像孤零零的伫立在一片苍茫大雾之中,辨不得答案的方向,可这两个字终究仿佛那破开迷雾的一把寒刀,将迷惘自问的他刺的遍体鳞伤
江予辰蓦地睁开了渐阖的凤目,猩红的眼底浸满了浓郁的悲伤。
若问愧疚!他当然愧疚,他愧疚听雨阁的覆灭,愧疚湛屿的身死,愧疚天下苍生的流离失所,愧疚恩待靖无月没有掌握分寸!
他愧疚尘世间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愧疚朗朗乾坤下的累累白骨,愧疚覆压阴戾魔息之上的浩然正气!
可他唯独不会愧疚自己的无辜与良善,他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大的恶人,哪怕他从未染过一滴无辜的鲜血。
江予辰缓缓的转过头来,向着他艰难的开了口,“对不起!”
他想他知道这个人影是谁了,应该是阁中某个宁死不屈的同门吧!当初靖无月释放伏魔铁塔内关押的万千妖魔,欺师灭祖,残杀同门之时,铮铮傲骨的弟子们宁肯自戕,也不愿屈服于叛徒脚下。
他犹记得那日,平日里乖巧顺遂的师弟们,冲着自己狂笑呐喊,指责自己遇人不淑,将狼子野心的畜生带上了听雨阁。
他们今日这天下的浩劫皆因自己而起,你若还有廉耻与风骨,便自绝与天地,断了这恶魔的痴妄,亦为死去的同门谢罪!
面对声势浩大的齐声讨伐与逼问,江予辰胆怯了,他不是贪生怕死,亦不为了苟且偷生,只是湛屿的命还攥在靖无月的里,还有无数挣扎在铡刀之下的仙门中人,等待着他来安抚这恶魔的燥郁与狂暴。
靖无月曾在烟雨楼上对他过,若他江予辰敢自戕,他便屠了整个天下为他殉葬!
他不能,亦是不敢!
他那存了绮念的私心,卑微且懦弱,他抛舍了侠之大义,枉顾了礼义廉耻!
他委身下嫁,卧榻雌伏,折服于靖无月的淫威之下,痛苦煎熬。
江予辰眼角的清泪越滚越多,他倏尔悲从心起,霜雪般的面容浮上了一层凄怆的衰败,他已经如此摈弃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可换回来的是什么呢?
他艰难的冷笑了起来,皲裂的嘴唇豁然撕裂了一道狰狞的口子,殷红的血液渗了出来。
他得到了湛屿冰冷的尸体一具,满身的疮疤与千疮百孔的灵魂,他被囚禁在这屋舍之中,踏不进天地一步。
他终日苟活在靖无月乖戾的凌迟之下,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舒坦,就这样日复一日的面见着蚀骨的仇人,不能报仇不能谩骂,不能哭喊不能缄默。
江予辰只要一想到那些黑暗的日子,整个人就胸臆钝痛,呼吸不畅,难舒的淤血塞的他恍惚而无措。
他隐忍着痛苦,大睁着双眸,冲着人影低吼道:“你是来向我索命的吗?那,那太好了!”咬紧的齿关中掺着森森的血丝,每一个字都浸着浓浓的血腥味,“动,,吧!”
那帐外之人,不动亦无话,长久的伫立在那里,居高临下的注视着江予辰痛苦难当的俊颜,他似那九幽之地的锁魂使,静默的垂立在床前,等着缠绵卧榻的病人,寿终正寝。
这时屋外电闪雷鸣,疾风裹挟着骤雨刮散了北面一扇未曾阖严的窗子,阴冷的旋风拂飞了案几上墨染的肖像。
那是夹杂在一堆酸腐诗篇里的心翼翼,是万千愁绪里的无处凄凉,是他江予辰来不及表露的心意,是那逝者留存尘世的斑驳记忆。
层层纱鸾被冷风绞的浪纹涌动,道道紫电的银辉铺陈的屋内亮如白昼,江予辰自榻上俯卧而起,素白的亵衣上溅着呛咳的斑斑血迹,他跪立在床上,身躯飘摇着,颤巍巍的抬起左,鲜红的纱幔衬得那纤细的指是那样的似玉无瑕,他自滚滚闷雷的怒吼与炽电青霜之下,拂开那层细腻的红纱,而湛屿那苍白寂冷的面容豁然呈现在了他眼前。
江予辰不清此刻自己究竟是何种心情,是酸楚多一些,还是欣喜多一些,亦或者歉疚多一些。每每午夜梦回,他的眼前都是湛屿意气风发的张扬,快意恩仇的洒脱,是他舍身相互的孤注一掷,是疏影横笛的拳拳深情。
他还记得湛屿抱剑躲藏在轩窗的后面,与案前执书伤怀的自己,共视一朵海棠花。他还记得湛屿十指皆伤的捧着一把桐木琴,别别扭扭的塞到自己的怀中,那随风摇曳的红玉兰,映红了少年皙致的容颜,也映红了江予辰仙骨透媚的绝艳。
而如今,一个形销骨立,一个惨无人形,一个屈躬的悲痛欲绝,一个伫立的冰冷无情,他们隔着一泻红鸾,好似隔着天人永隔的冥河,江予辰衷肠难诉,却又无颜以对,只得跪伏在被褥间,捂着脸哀哀痛哭。
他没有颜面再面对湛屿,他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脏的,再也配不上他的深情与诚挚,此刻,他连抬起眼眸,凝视湛屿的勇气都没有,他瑟缩成一团,嶙峋的脊背突兀着,好似一张拉满的弓。
窗外的夜雨瓢泼如瀑,满园的泡桐零落成泥,泥土涩苦的清香混合着雨水的凛冽,打湿了那张描摹的烟青,也晕染了湛屿英气逼人的肖容。在重重雷电的辉映下,承载了无数思念的笔墨终模糊成了一片玄云,随着倾泻的凄风冷雨,融向了山川大地。
“等不来救赎,等来鄙弃也是好的!”江予辰心道。
他抬起婆娑的泪眼,勉勉强强的挤出一抹自认为还算清丽的笑,他问:“阿屿!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偏着头,想了想,他又摇了摇头,低声的道:“应该不是,我这么脏,你怎么可能还愿意要我!”眼眶中积蓄的泪水,再次凝聚成了湖泊,他凄婉而悲凉的笑了,“你,是来嫌弃我,咒骂我的吗?”
江予辰已经做好了被嘲鄙的准备,就算湛屿伸出双当场扼死自己,他也心甘情愿,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湛屿伸出的掌中,竟然拖着那株瓷盆里凋败的莲花,银白霹雳下寂冷的面容缓缓展开僵硬的舒然,他胸前乃至脖颈上洞穿的窟窿还在渗着凄风苦雨的冰凉,可他那生硬的微笑,却霎时温暖了江予辰孤寂了以久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