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意3
岚音一早便换好了素白轻杳的襦裙,齐胸处坠下的帛带两端,绣着高贵冶艳的牡丹,她依旧梳着那村妇的倭垂髻,只是鬓边簪了一朵凝露成辉的海棠花,纤细的指尖捏着一柄绣着牡丹的绢丝团扇,秀润而苍白的腕间套着一只绿莹莹的玉镯。
岚音到底是魔物出身,做不了人间端庄典雅的深阁姐,那本该抚胸轻摇的团扇,被她捏在掌中仿佛上阵杀敌的明晃大刀,本来莲步生姿的款摆,生生踏出了飞马扬蹄的声势,自打她从街上风风火火一过,沿街叫卖的商贩顿时鸦雀无声,半是惊诧半是嘲鄙的扬起了眉目,纷纷感叹到:白生了一副好面孔,却一点家教礼仪都不识。
岚音将跃进耳中的粗言碎语尽数过滤掉,今日可是江予辰第一次主动应允带她游玩,她心情甚好不想发火,若换做以往,谁要是惹了这位魔侯的不如意,那可是比丢了命还要凄惨千万倍。
早早的等候在了云间酒馆,上品的醉云间都已经喝了六壶了,眼见着旭日东升,变成了当空耀目,那清冷绝艳的男子依旧没有出现过。
岚音举杯饮尽了杯中的烈酒,浑辣甘醇的滋味充斥在唇齿之间,竟无端端的蔓延出了清苦的滋味,她眉头颦蹙,朱唇紧呡,似是在隐忍某种呼之欲出的负面情绪。
这时店伙计端着一盘糖衣花生走了过来,好巧不巧的经过那煞神附体的女子身边,竟胆大妄为的频频侧目,不掩狎昵的目光仿佛一条恶心的蠕虫,霎时刺激到了这个怒火中烧的少女。
只见岚音倏尔捏碎了掌中的瓷杯,一双秀目凶戾横生,她用带着薄茧的素指,勾住伙计粗糙的衣袖,三分醉意七分弑杀的瞳眸,濛洇着湿润的水汽,她开齿嘤咛,身躯娇媚无骨,无力支翊着摇摇欲坠的头颅,“二哥!奴家口渴的厉害,可否请你帮我倒杯水呢?”
那店伙计早已沉醉在软玉温香的魅惑里,挪不动步子了,磕磕巴巴的心悸道:“好,好,我这,我这就来!”
岚音媚眼如丝,秀白的脖颈微微的挺立着,颈后一枚青色的莲纹氤氲着汩汩魔气。
湛屿扯着江予辰的腕,好不容易挤到了人潮的最前头,此时碧波洗练的溶江上,聚集了身穿各色服饰的龙舟队伍。随风猎猎的彩绸帷帆,江堤两岸的衣香鬓影,映衬着远处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好一派山河永驻,民生不息。
江予辰伫立在湛屿的身边,望着对岸烟岚伏穹顶的深幽古刹,陷入了沉思。
一阵锣鼓喧天,敲开了比赛的最终章,湛屿双臂环胸,津津有味的看着江上如急箭离弦的龙舟,它们齐声破水,众浆飞驰,铿锵有力的鼓声,气势磅礴,震天撼地,敲的湛屿热血激昂。
两岸的人潮加油助威的呐喊,丝毫不比鼓声势弱,湛屿蹙着眉头,颇为无奈的瞅了瞅身侧振聋发聩的热情,霎时惹来了一众少女的娇羞含媚。
湛屿回转的眸光瞥见江予辰面冷如霜,竟见他丝毫不为比赛所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漠不关心,格格不入。
他唇齿开阖,正准备些什么,唤回江予辰自溺的思虑,这时,比赛已经胜负已分,霎时周边爆发出一阵雀跃的欢呼,生生将脱口欲出的话淹没了下去。
江予辰倏尔转头侧目,对上湛屿探究的目光,顿时一凝,随即浅笑,薄唇潋滟的弧度,勾人神往。
湛屿目不转睛的凝视了片刻,亦报以微笑,只是那笑容掺杂了丝丝缕缕的忧伤。他不知道这种即将要失去的苦涩从何而来,只是望着江予辰容颜依旧的苍白,有种朝露消散的恐慌,他不假思索的挽住他的指,拉着她从人群之中落荒而逃,他觉得在不把这个男人拉走,他就要消失在茫茫的人潮之中了。
湛屿拉着江予辰跑过了几条街巷,立在一处妃株掩映的围壁前,不假思索的将他桎梏在怀中,低头吻了下去。
江予辰本就云里雾里的随着他一通乱跑,还不等喘匀了口中所含的一口气,便被湛屿欺身堵靠在墙壁上,吻开了。他想要挣扎,却又瘫软在他的铜墙铁壁之下,一双凤目似眺脱了的兔子,闪烁而慌乱。
激吻了良久,湛屿抵着江予辰的额头,问道:“刚刚在江边,你在想什么?”
江予辰凤眸掀起,又飘忽的转移向了别处,答道:“没想什么!只是有些倦怠罢了。”
“怎么了?”湛屿执起他垂立的双,关切的问道:“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是不是!”他有些难以启齿,“是不是我弄出来的伤,又发作了?”
江予辰俊颜微红,莹白的耳垂渡着一抹浅显的桃夭,玉雪粉白,娇媚动人,“没有,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湛屿执拗作祟。
江予辰想要低下头去,掩饰自己愈来愈红的脸颊,可湛屿偏偏不让他如愿,抵着他的额头隐隐绞着劲,江予辰吃疼,没好气的屈膝向他的下腹顶去,湛屿霎时如老猫捋了尾巴根,跳出去三尺远,脊背生寒的叫嚷道:“我操!你想我断子绝孙啊!”
江予辰横过眼来,玩味儿道:“你若是缠着我一辈子,可真就是断子绝孙了!”
“我!”湛屿凝噎,随后改了口,道:“你是想断了你后半辈子的幸福吗?”
江予辰初闻没有反应过来,稍一斟酌便知这纨绔又在发浑,遂抬掌欲打,好在湛屿早有防备,二人不过拆招三回,江予辰便再次被湛屿欺压在了围壁上,头顶上碧绿的湘妃竹叶簌簌如雨,落了二人满头满身。
江予辰气道:“你放开!”
“我不放!”
“我命令你放开,不然以后你别想碰我!”
湛屿一听,眉开眼笑,箍着他的力道也轻减了几分,希冀道:“你的都是真的?”
江予辰已经脸红到了脖子根,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
倏尔落入燥暖的怀抱之中,江予辰的鼻端皆是皂角与碧竹的清涩。湛屿将脸颊深埋在他的脖颈间,饮泣而哀怨的道:“予辰!我一辈子都会待你好的,从前我不知你在无极观过的那些苦难日子,今后,无论世人如何非议,揣度你,我都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你的身边,我要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光和热,去照亮你晦暗的前途。”
吻了吻他的鬓发,湛屿继续道:“你若想仗剑江湖,我誓死追随。你若想归隐山林,我便洗羹汤。”
“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江予辰飘忽的凤眸,逐渐被浸染的霜雪所填满,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悸动不安的心绪,却难掩坚冰之下沸反盈天的炙热,无论他的脸上多么的霜冷,骨子里的情感就啸叫的多么热烈。它们渴望冲破这层虚假的伪装,将掩埋在心底最忱挚的爱恋捧出来,献给这个如灿阳耀目的男人。
可他不能,也不愿!
他的理智终是战胜了情感,带着一丝戏谑的慵懒,问道:“这样卑微着,值得吗?”
湛屿从埋首的馨香中退出来,深情凝视着江予辰霜雪凛冽的凤眸,诚恳的道:“值得!为了你什么都是值得的!”
“那若我满血腥,背道而驰呢?”
湛屿雾眉凝蹙,桃花眼底淬着烟霭般的困惑与慌乱。“你为什么总是提醒我你会叛道?难道你已经心有打算了?”
江予辰扬眉似狐,修长的指尖点着湛屿结实的胸膛,言笑道:“我只是假设罢了!”垂眸凝视了稍许,在抬起,亦是邪魅横生,“若我真的叛道入魔,剑指同门,你会怎么做?”
湛屿眸有凄痛,转瞬便坚定不移,“我会不遗余力的将你拉回正道里来。”似是想到了什么沉痛难捱的事,他眼底骤然赤红,眸锋水雾潋滟,“实在阻止不了,我便刃了你,在自戕遂你而去!”
江予辰被他孤注一掷的狠厉恍住了心神,他仿佛已经预示到了,两个人剑锋相向,血染当场的凄婉悲怆。
紧邻一巷之隔的主道上,丝竹之声乱耳,铜锣角鼓的乒乓拉开了莺曲的委婉,也柔软了二人之中萧瑟的氛围。
湛屿自江予辰的发间捻下一枚竹叶,隔着穹隆洒下的斑驳辉光里,凝视这个孤颜绝伦的男人。他怎么可能下的了终结他的性命,若真有那么一天,就算堕入九幽的万劫不复之地,他也心甘情愿,九死不悔!
江予辰不会知道湛屿的心之所想,他那摇曳不定,自相矛盾的仁善与赍恨再一次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云间酒馆。
岚音好整以暇的依靠在桌子上,执着一壶掺了浓血的烈酒,自顾自的喝着,那先前斟茶的店伙计,此刻正站立在柜台上,执着一柄黑雾缭绕的匕首,残忍切割着自己的皮肉。他的双目早已被他徒挖出,恭恭敬敬的泡在了水汽袅袅的茶盏之中,血肉斑驳的胸骨裸露出来,隐约可见那颗腔内跃动的鲜红心脏。那伙计痛的脸色苍白,冷汗淋漓,饶是面目扭曲,却仍未发出一声呻,吟,周遭吃酒的饮客皆吓的蜷缩在一处,哆哆嗦嗦的面白如纸。
饮了一口腥辣的烈酒,岚音的点唇如抹了上好的胭脂般嫣红惑人,她垂眸看了看清茶中两颗滚圆的眼珠子,一丝冷笑蜿蜒而上,纤细的食指点了点那温热的茶水,放在口中细细了吮吸了起来。
缩在墙角的几位男子早已吓的淋湿了裤子,一股失禁的骚热之气迎面扑来,岚音顿时秀眉蹙起,淬了煞气的眼眸,寒芒一扫,霎时骇的两个男人当场晕厥。
“废物!”
岚音将那泡着眼珠的茶盏端起来,一抹狡黠跃然脸上,趁着温度适口,她纤腰款摆的站了起来,盈盈笑目满是潋滟风月的万种柔情。
那群男人见这诡异的女子突然朝着自己这边走来,顿时三魂溜了两魂,连滚带爬的向着后堂跑去。岚音徒降下一道黑息萦绕的屏障,将他们困围其中,施施然的蹲落下来,柔声问道:“你们谁饮了这碗茶,我就放谁出去!”
众人一听,纷纷狐疑的彼此顾看,有人抬眼瞄了一眼那茶盏,顿时恶心的干呕起来。
岚音面上骤然洇出了一层诡谲的漆黑之色,仿佛皮肤之下的血脉爆裂开来,乌黑的脏血浸染了雪白的皮肉,她将那茶盏狠狠的砸碎在墙壁之上,阴鸷而怨毒的怒喝道:“就连你们也嫌弃我,你们究竟有什么资格嫌恶我,卑微,下贱的凡人,你们通通给我去死!”
随着岚音声嘶力竭的怒吼,她的中忽而多了一道灰雾凝聚的长鞭,那如灵蛇般蜿蜒在空中的鞭子,周身裹挟着炽冷的黑色闪电,噼啵作响的炸裂在耳畔。
面对着煞神一般的女子,怯懦的老百姓,纷纷跪地叩首,哀哀乞求道。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上有老下有,全家还指望我挣钱过活呢!我若就此死了,剩下她们孤儿寡母的该怎么过啊!女侠饶命啊!”
“姑娘,我求求你放过的吧!我还没娶亲呢!我还有六旬老父要赡养,没了我,他就饿死了呀!”
“姑娘饶命啊!我虽然光棍一条,可我还有心爱的姑娘等着我纳彩求娶呐!”
“姑娘,姑娘!”那人将额头磕的砰砰作响,“你有任何不高兴的,都可以跟我,实在不行,你打我一顿出出气也是好的,只求你绕我一命,我还不想死啊!”
岚音冷着眼看着面前匍匐磕头的凡人,倏尔失去了想要亲杀了他们的冲动,她将中的鞭子化散成一道灰雾,收进骨血之中,明亮的眼眸忽而猩红涌动。
那群男人只觉得眼前红芒一闪,整个人便坠入到了修罗炼狱,烟青的鬼厉执着浸血刀锯,正在切割着自己的大腿腰腹。一时间凄怆惨叫,瘆人心肝,涕泗横流,污秽满地。
岚音惬意的直起身子,抚了抚鬓边松动的海棠花,转眸恢复了往日的娇俏可人,妩媚而愉悦的坐下,继续品着醇香的美酒。
似乎江予辰的无故爽约,已经不能再燥郁自己这颗黑暗的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