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栖3
巫澈此人言出必行,那道做到的雷励风行,着实让静默的湛屿虎躯为之一震,旁人不知那蛇窝的悚栗,他到是记忆犹新,脊髓生寒。
当年的他,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跟那些寒鳞鲜艳,舌芯环伺的长虫打着交道,如今的他早已忘却了被毒牙刺穿皮肤的疼痛,到是时时记得那被裹缠的瘆麻冰凉,一股由内而外的毛躁惊悚瞬间漫向了他的四肢百骸。
南栖显然觉得巫澈此刻是在空话,此地哪里有什么蛇窝啊!一头暴虐的雄狮到是真的有,这不正在眼前炸着脸颊边的浓密鬃毛,恶狠狠的望着自己呢吗!
江予辰觉得这少妇八成是被丈夫虐待痴傻了,丝毫不惧怕眼前这个怒焰滔天的男人是如何暴虐,竟还无知者无畏的嬉笑着。
巫澈的眼尾蓦然淬上了一抹怨毒,只见他污秽腥臭的墨袍霎时散作了一团瘴雾,氤氲绵延的浓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全是游曳的腾蛇,它们你叠着我,我缠着你,数不清的猩红蛇眼淹没在黑雾里冰冷凶狠。
南栖目瞪口呆的注视着眼前化为一团鳞蛇的男人,那张邪魅俊秀的容颜在她的眼中逐渐融化成了一颗巨蟒的硕大头颅,那张开的血盆大口里是无数争先恐后想要突出重围的鲜艳蛇,它们挣扎着,昂扬着,嘶嘶的狂吐着鲜红的芯子,瘆人极了。
南栖觉得她的头皮都炸了,根根秀发作起舞状。
她哆哆嗦嗦的嗓音,带着快要饮泣的哭腔,“您老人家是笑的吧!”猛地咽下口中分泌的酸涩津液,哀求道:“我不是故意的,我给你洗衣服还不行嘛!”
巫澈的声音仿佛从更古洪荒而来,空洞而幽邃,“任何伎俩,都逃不过我大祭司的法眼,你就好好在群蛇的恭迎之下,享受你从未品尝过的恐惧吧!”
男人的音色从愤怒的极点降至赍恨的冰点,南栖仿佛在一瞬间从熔炉跌落进了深渊,她知道自己玩大了,惹怒了狰狞阴煞的厉鬼,可她还不想死,她还如此的年轻,她还没有踏遍万里山河,还没有品尝过四季鲜美的沃馔,她还没有享受过情爱的滋润,嫁为人妇的平淡安乐,她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没有做,许多许多的理念没有实现。
见那少女惊骇莫名的模样,一旁观瞻的江予辰微有动容,他缓缓的松开握着茶杯的,身侧的鸩影剑蓦地锋鸣。
湛屿挑眉浅笑,抬压在了江予辰凉润的背上,讳莫如深的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向那边惬意的扫了一眼,一副安奈心境等待着看好戏的样子。
脑袋里塞满了求生**的少女,顿时瘫软了躯骨,只见她扑通一跪,惊天地泣鬼神的哀嚎出口,鼻涕与眼泪一股脑的飚了出来,“相公!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阻止你看春宫逛窑子啦!看在我怀有身孕的份上,看在你未出生的孩儿的面上,就饶恕为妻先前所耍的性子吧!”
“哇!!!”那少女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跪立在男人的跟前伏低微着,活像那么个长期受虐待的媳妇样。
巫澈一口老血没忍住,幻化的群蛇顿时呈四分五裂状,那高涨的瘴雾如平地流泻的沼气,向着四面八方弥散而去。那颗硕大的蟒蛇头颅,再一次化为了男人俊美的容颜,只是那端方自持的面容多了些坚冰碎裂的觳觫。
他很是没有涵养的破口大骂道:“你放屁!我什么时候看春宫逛窑子了,你们这些女人就算是脱光了在本祭司的面前跳舞,也提不起我一丝兴趣!”
南栖继续作死的道:“相公,你没去过怎么知道窑子里的姑娘都是脱光了跳的!你没看过怎么知道玄素遗墨是本房中之术啊!”抽了抽鼻涕,继续道:“我知道我娘家人对你不好,他们看不起你是个苗疆耍蛇的走夫,每次你随着我登门都会被庄里的叔叔伯伯,婶婶姨娘打的遍体鳞伤,可是我毕竟是一腔真情痴心不改的待你啊!你总不能因为我的一次任性,就抹杀了我全部的好吧!”
捻起袖子摸了摸颊边湿漉漉的眼泪,“做人不能这样没有良心啊!你就算是休书一封休了我,也好比赶尽杀绝的忘恩负义好吧!”
南栖越眼泪越是流的汹涌澎湃,她只需的越惨越好,因为隔壁那桌有位公子已经看不得这个男人欺凌弱了,她只消挺过这一关,保准今后老死也要窝在庄里再也不踏出江湖半步了。
看到此,江予辰是彻底失去了救苦救难的心思,若这少女依旧如当初般被动,他可能会发发这多年不曾涌现的善心,为这少女争取一丝逃跑的会,可这少女偏偏心思玲珑,颇有段,装悲卖惨的想要博得自己的怜悯,殊不知他江予辰最是厌恶被人牵着鼻子走,真当他蠢笨呆傻,懵懂好骗?
湛屿知道这少女玩砸了,遂投过去一抹悲悯的目光,然后招了招,对抱着柱子瑟瑟发抖的二道:“店家,我们这桌的菜什么时候上,我马上就快要饿死啦!”
那店二诚惶诚恐的望了那满身鳞蛇的男人一眼,怯生生的回道:“我这就就去给您催催”
店二去了半晌又哆哆嗦嗦的掀了帘子回来,这次不再两空空,而是托着一只榉木大托盘,将菜肴汤品一一盛了上来。
酸甜适度的松鼠鳜鱼,带着香醋的余韵蒸蒸而上。玉雪粉白的狮子头,汤汁鲜美肉质细嫩。花香馥郁的桂花糯米藕,藕片新鲜糯米黏软,清甜的桂花蜜淋在其上,端得是色泽油亮气味甘芳。还有那鲜嫩可口的文思豆腐,只消一眼便令人食指大动,口欲大振。
湛屿已经许久不曾对一餐饭食有过这样难掩尝试的**了,自江予辰走后,他便食之无味,再好的佳肴端在跟前亦是味同爵蜡。
他提起筷子,细心的夹了一大块沾着酸甜酱汁的鱼肉在江予辰的碗里,笑眯眯的道:“快尝尝,闻这味道,想必应该不错!”
江予辰依旧在侧首看着那边自演自导的苦情戏,一男一女唇齿交战,吵的是不可开交,忽而回头,见到碗里冒着热气的鱼肉,一种恍如隔世的悲凉扑面而来。
他仿佛与湛屿回到了十五六岁的西陵皇城,居坐在街上一处僻静的汤面摊前,那时隆冬的第一场雪还未落透,街上到处都是冰冷的萧瑟,飘败的落叶,他和湛屿两个人各自捧着各自的热面围着一张脏兮兮的桌子默默的吃着。
忽然一双筷子伸在了自己的眼前,视线里那雪白的筷子尖上,捻着一片酥软的牛肉,那是湛屿从舍不得吃的一片赤忱之心。
他总是能将他认为最好的东西捧给自己,还要笑着,胃不舒服不想吃肉,让自己没法拒绝他热络的关怀。
江予辰以为余生都不会再享受到的荣宠,竟然踏过红尘的夙愿蹁跹而来,让他有些惊诧,有些惶恐,也有些不愿在割舍的奢望。
湛屿见他一直望着碗里发呆,便神情寂落的呡了一口筷子上沾染的酱汁,随后绽出一抹略显舒然的微笑,问道:“不快点吃,看能看出滋味来?”
江予辰有些恍然的抬起头来,漫不经心的了一句话,“你今天还胃不舒服吗?”
此话一经脱口,湛屿和江予辰俱是一愣,一抹不上来的酸楚弥散在二人之间,再次重逢,他们总能在细枝末节上回忆起往昔,似乎余生行进到这里,都不复当年清清白白的过往使他们舒心快慰。
湛屿随口道:“今天舒服的很,就着这些菜,我能吃下三大碗白米饭!”
江予辰难得言笑,道:“吃不下三大碗,我帮你塞进去!”
“好啊!只要是你塞的,三桶我也咽的下去!”
“油腔滑调!没个正经!”
“嘿嘿!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我再怎么没正经,也只局限于在你身前。”
江予辰夹了颗狮子头丢进湛屿的碗里,道:“快点吃饭,也快点把你的嘴堵上。”
“哦!”湛屿微笑的低下头去,用筷子戳了戳那颗细嫩的丸子,就如戳着心爱之人的脸颊一样甜蜜欣喜。
南栖将所有能想到的苦情戏文通通展示了一遍,却不想那边竟然你侬我侬的吃起饭来,全然不顾自己的死活,饶是这个大姐平日里端方惯了,此刻为了活命也就将这矜持丢到了九霄云外。
他转眸对着湛屿二人哭喊道:“二位大侠,救命啊!”
江予辰目无斜视,专心致志的吃着碗中的菜,倒是湛屿乜斜了一个爱莫能助的微笑,随后转过眼眸继续自顾自的吃着。
此刻的南栖彻底绝望了,她抬头看了看巫澈大祭司阴恻恻的冷笑,见好就收的双腿一登,狠狠心昏死了过去。
巫澈全然没有理会那少女拙劣的伪装,他将自己化作一道瘴气旋涡,裹挟着眼睑颤抖的少女飞驰而去,空留一道若有似无的腥气于空气之中历久弥散。
雨中青山,湖上渔舟,碧穹白鹭,两岸红桃,锦绣温婉的江南,总是朦胧在一片烟霭般的雨雾里,仿佛裹着素纱的玲珑美人,一颦一笑皆是万种妩媚,千般柔情,果真是让人舒服极了。
傍晚时分,屋外下起了朦胧烟雨,湛屿自睡梦之中清醒之时,江予辰跟他的傀儡一起消失在了客栈里,晚饭还是受了岚音的吩咐才被送进房中,四菜一汤皆是少盐清淡。
湛屿因午餐吃的过饱,晚饭只饮了一碗笋丝老鸭汤,便不再动了。一个人伫立在江予辰日日站立过的地方,推开窗子望着街上寥寥的那几盏灯火。
透过他的方位向西面望去,能见到隐隐约约的浊气腾空直上,更远的地方橙红色的云雾若隐若现,似有火光闪烁。
湛屿从袖管之中缓缓抽出一只竹笛,那笛子的末端坠着一块碧青色的玉牌,玉牌之上蹩脚的雕刻着一只迎风飞舞的仙鹤,那篆刻之人显然没有什么风雅的功底,一只仙鹤活像一只脖子颀长双脚逆天的老母鸡,偏偏那人还很是宝贝这枚丑陋的玉牌,并将它万分不舍的赠送给了一个与他一样挨饿受冻,衣衫褴褛的孩子。
湛屿摩挲着那玉牌之下悬坠的白色穗子,当年这穗子脏的都快成了黑色,上面还粘着些草叶与血渍,但那是湛屿流浪了这么久,唯一享受过关怀的恩人的东西,是以他很是珍视与爱护。
自他进入听雨阁以后,更是频频清洗,心维护,才将这枚饱经风霜,光滑不复的玉牌,恢复成了它原本的面貌,
举起这枚玉牌,映着光亮看过去,能在一处的角落里看到一个别别扭扭的傲字,当年他曾感叹命运垂帘,恩人的这枚玉佩竟为他带来了拜得沈傲这样师傅的好运气。
他时常在想,这样一枚福气满满的好东西,恩人赠与了我,那他还会继续受苦受难吗?
想归想,他也曾去那条街巷找寻过,但却物是人非,风华不在,那里不在有飒飒白雪,暖暖风灯,只有万涛垂下,面目疮痍。
他在患得患失,诚惶诚恐之中度过了三年,直到江予辰的出现,他才将对恩人的那份执念抹了去,只是仍在心里的一方的角落里为他安放,为他祈祷,愿这个一饭之恩,一抱之暖的大哥哥,长命百岁,平安无虞。
隔着一道斑驳的墙壁,另一间屋内的岚音,一身素白裙袍,长发披散的立在窗前,几乎和湛屿站立的位置刚刚好,一样的掀开一道缝隙,浸润在烟雨朦胧的湿意里,遥望着西面的隐隐血光。
只是岚音的脸上一直挂着那诡谲的冷笑,她的中摸挲着一方霜冷的玉璧,那玉璧通体洁白无瑕,周身萦绕着一道白色的华光。
而此时的江予辰,正端坐在檐牙高啄的屋脊之上,一身雪白的绡衣上喷溅着点点血色的落梅,而他的邪影与傀儡正在满是残肢的血泊上静默垂立着。
四野幽幽的冷风拂开了村庄之上氤氲不去的浓重血腥,将一丝丝雾浸桃花的芬芳送了进来,江予辰浑浊冰冷的眼珠蓦然凝滞了一下,随后他迎着檐下微弱的火光将左缓缓抬起,将那些离体而出飘荡在尸首附近的亡魂尽数吸纳进邪影的掌心之中。
那些亡魂不甘肉身已陨,灵魂将灭,纷纷挣扎着四下逃窜,然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努力皆是徒劳,它们纷纷在江予辰晦暗莫名的阴冷之中,沦为了禁咒之下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