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
夜间的冷雨总是过分的彻骨,此刻又因沾染了血液的腥甜,便越发的阴邪湿冷。
江予辰的邪影将这些屠戮过后的残魂吸附殆尽之后,强大的浊息便氤氲成了一簇戾煞的火焰,邪影已经不复一具人的形态,只余一双猩红的莹瞳悬浮在紫黑色的浊气里,诡谲而冰冷。
雨水慢慢的下的大了,江予辰与黎清皆被淋湿浸透,可他们丝毫不觉的寒,一个灵魂孤冷,一个躯体冰凉,在彼此的眼中对方竟比自己更像一具僵硬的尸体。
这个姿色绝艳的男人,就这样昂扬着头颅迎着骤雨,睁着一双浑浊冰冷的凤眸,空洞洞的凝视着暗夜苍穹。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下颚,咽喉一路蜿蜒进了衽襟高叠的领口,它们尽数将这雪白的衣袂浸湿染脏,然后顺着袍角一点一滴的溅落在瓦楞之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孤傲的男人静坐在雨夜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其实连江予辰他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此时此刻,他没有知觉没有自主的理智,就像黎清这具傀儡一样,被一双看不见的操控着。
江予辰一夜未归,湛屿一夜未睡。
然而这一夜,隔壁的岚音到睡的很是安稳,她将自己横陈在一株株盛放的洁白莲朵之上,将身心完全融进这些清冷的霜白之中,就像是扑进了那个男人弥散着凛冽冷香的怀抱里,她感到幸福,感到安逸,就连睡梦之中脸上都浸着一抹舒然的微笑。
到了第二日,岚音与湛屿自走廊之上短暂相遇,湛屿依旧痞气十足的微笑着,岚音便回以一抹不尴不尬的浅淡冷笑,然后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中去,再无交集。
待江予辰回到客栈的时候,以是日暮西沉,红霞染透,楼宇砖缝间弥散着炝锅炒菜的酸辣咸甜。
湛屿依旧端坐在昨日的那张桌子前,中把玩着一枚瓷盅,他的面前布了四道热菜,两道冷菜,外加一盏温热的鸡汤,他笑眯眯的望着屋外的景致,等待着江予辰踏幕而归。
今日客栈里打尖的食客明显多了起来,以往入了夜便寂寥无人的街道上亦是逐渐多了佩剑的修士,这些人往往行色匆匆,面有惕憟,或者獐头鼠目,目露凶光。他们从一家酒肆穿过另一家药材铺子,似乎在慌慌张张的找寻着什么人。
江予辰就是裹挟在一群诡异的修士之中踏进门槛的,一夜未归的他今日竟换了一身袖橼领口乃至袍角处都绣着嵌金丝的卷羽纹白袍,一条金凤耀日的浅蓝色腰带将他的纤腰裹束的不盈一握。
只是他的头发稍显凌乱,头顶的马尾束的松松散散,束发的带子显然有些脏污,某一段甚至能看到斑驳的血点子。
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江予辰的俊美,他的眉目间透着浅薄的倦怠,修长匀称的指上擦破了一道凝固的血痂,倒显得整个人颓美而慵懒。
江予辰见到湛屿居坐在那里,空茫的凤眸中稍显疑惑,随后便慢慢的找回了一丝清明,他有些木讷而迟缓的向着湛屿走去,然后垂立在那,不言不语的凝视着,那眼神里尽是湿漉漉的困顿与迷茫,落在湛屿的眼中诱惑极了。
湛屿见到他,立马哀戚戚的埋怨道:“这一晚上你去哪里了?出门也不跟我打声招呼,害的我一晚上都没睡,孤零零的伴着冰冷的床榻,眼巴巴的等着你回来。”
湛屿的哀怨落在旁人的耳中,蓦然激起了一阵惊悚的觳觫,那些吃菜饮酒的食客无不将惊骇莫名的目光投向他们,眼神里的疑惑,坚定,嫌恶,甚至是对这惊世骇俗的嘲鄙,都是鲜活生动,呼之欲出的。
然而湛屿却不为所动,江予辰亦是没有任何感知,他们二人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隔着熙熙攘攘,议论纷纷的嘈杂,凝视着,静默着。
直到一群人拿着一张画像,踢踢踏踏的涌了进来,才彻底打乱了一群异样的目光。
有人抖开一张皱巴巴的宣纸,对着店二道:“店家,你可曾见过这画像上的少女?”
那店二本在忙着为一桌客人斟茶,突见一戾目汉子拦住了自己的去路,顿时觳觫的两股战战,结结巴巴的道:“没见过,没,见过!”
那人见他一眼都没扫过画像,便极力否认的样子,顿觉恼火,却又强忍着骨子里的冲动,面色不悦道:“你连看都不曾看上一眼,怎就知没见过!”罢将那画像横在店二的眼前,继续道:“你现在给我仔细看清楚了,在给我回话!”
那店二颤颤巍巍的看了半晌,狂咽了一口唾沫,道:“见过!昨日这姑娘一个人吃了一盘子盐巴羊排,最后被一个满身是蛇的男人带走了!”
“满身是蛇?”那男人疑惑不解道:“是个什么样子的男人?”
“长的很是俊美,个子非常之高大,就是为人很冷很凶,他一出现,那姑娘就哭个不停!”二似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哦!对了,那姑娘自己是他的娘子,还怀有身孕,又那男子逛妓院,嫖姑娘来着,又什么善妒”
“停!”那汉子显然是听来听去有点怒了,遂开口喝住了店二的话,“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揽月山庄的南栖大姐,那可是跟当今丞相自指腹为婚的,怎能由你在这信口雌黄,平白污蔑我家姐的清白!”
“不是啊壮爷!的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胡诌啊!”店二都快哭了,抽泣道:“真是那位姑娘亲口的啊!”
壮汉显然是不信的,但也不好继续在此纠缠,他家大姐自两年前射伤了一名偷盗之人后,便总是被梦魇困扰,前几日她孤身一人去玥琇镇送信,人却突然失去了踪迹,就连本命灵鸟亦是找寻不得,这可急坏了庄主夫人,遂向驻扎在江南的分舵弟子们传信,速速找到大姐,因为下个月十五便是丞相迎娶的日子,若无新娘这可如何交代。
“你可曾看到那男子挟持了我家大姐去往了何处?”
“不曾看清!”
“你长眼睛是干嘛用的,人往东南西北哪个方位走,你也辨不清吗?”壮汉显然是服了这店二极力的推脱,一张脸全无镇定与涵养。
那店二忽而就软了骨头,有些焦急又有些飘摇的道:“客官啊!我也想看清啊!关键是那男人忽然就变成了一团绿色的毒雾,将那姑娘裹挟了出去,我当场就吓傻了啊!哪有人能变成一团雾就飞走的啊,我早就吓傻了,哪里还有力气去看他飞往了哪边啊!”
“唉!行了,行了!”壮汉一摆大,转身对随扈道:“这人八成是个傻子,一问三不知,我们还是自己沿途去找吧!既然大姐在这里出现过,想必他们应该是走不远的。”
“可是师伯,这二的不会是真的吧!”提问的弟子明显有些怕。
那壮汉闻言,眉毛一挑,呵斥道:“是真的又如何,我揽月山庄的弟子都如射日的大羿般孤勇,区区妖魔军都不怕,还惧他一个不三不四的妖人?”
“是,是,是!咱们人多势众,没有什么好怕的!”
一行人浩浩汤汤的进,急急忙忙的出,全然没有窥见到角落里的湛屿与天下第一叛徒江予辰,他们就这样风风火火的踏马而去,扬起一地滚滚的风尘。
二显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待那群汉子走了个干净,他便躲在一处揪着抹布骂骂咧咧着,一双眼睛里满是羞愤与困顿。
湛屿怕这些菜都冷了去,便招呼木讷的江予辰入座,然后盛了满满一碗的鸡汤,放置在他的边,关切的道:“先喝点汤吧!看你这个样子,昨晚应该是淋了一夜的雨。”又夹了一筷子的笋丝放进江予辰的碗里,继续道:“你怎么总是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若是哪一天我不在了,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来照顾你?”
江予辰捧着汤碗的蓦地一抖,温凉的汤水撒泼出来,洇湿了半截衣袖,他抬眸问道:“你去哪?”
湛屿笑道:“不知道!人死了,大概会去往彼岸转生了吧!不过我觉得自己应该不会这样好命,也许这天地间再无我湛屿这个人了吧!”
江予辰的面容是茫然的,是疑惑不解的,但霜冷之中又带着些彷徨与无助,他在听到湛屿提及死亡之时,眉宇间便浮现了一抹痛色,似乎很是不舍,他:“你为何要死呢?这个世上罪大恶极的人不是我吗?”
湛屿望着他的眼眸熠熠生辉,里面裹挟着无比深沉的悔恨,“你在我的眼里,从来都是功昭日月的,你能走到今天,都是被一个人的执念所害!”
完,他便垂下头去,眼底有水光闪过,“那个人走了许多的弯路,困囿在黑暗之中许久,才再一次明白,他所谓的深情与忱挚,不过是一双推神明入炼狱的。他知道错了,所以想要赎罪,想要弥补,想要把他再迎上神坛里去。但这个代价,是需要付出生命的,也可能,是永生永世的不入轮回!”
再抬起眼睫,湛屿的眼中是固若金汤的坚定,他的目光灼热而滚烫,依如他闯过两世的凝眸,依如他立在九霄冰天里决绝的孤傲。
他的火热总是能轻易融化掉江予辰坚不可摧的冰铠,绕是这个男人寡情的伪装做的如何完美,但在湛屿的深情之下都会尽数土崩瓦解,“你现在所的话,越来越让我听不懂了!”
“其实我也不懂!”湛屿略微苦涩的一笑,道:“你当我是变相的在跟你表白,油腔滑调好喽!”
没有人知道湛屿的心里是多么的困苦,多么的不舍,他其实可以完完全全的将眼前这个男人带走,神不知鬼不觉的困囿在一处天地里,渡过一段平静的岁月,然后目视着他轮回转世,再将他掳了来,囚禁,深爱!
可茫茫人海里,有一双他看不见的,将命运的棋盘打破,操控。上一世,他已经付出了散魂的代价,而今世他不想眼睁睁的看着江予辰被糟践,被摆布。
既然大道无情,命途多舛,那便以一己之力,逆天吧!
江予辰再次端起那碗鲜亮的汤,轻轻的了一句让湛屿泪流满面的话,“阿屿!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孤注一掷的傻事,人间短短数十载,有你便是心安!”
那碗汤其实早已冷透,但捧在江予辰的中却暖如灿阳,这是他深爱了十余年的男人,从青葱岁月到鬓染微霜,从星河漫漫到万家灯火的倥偬里,盛来的拳拳真情。
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过的还不算太糟,至少他所爱的人一如既往的深爱着他,这便足够了。
用过了晚饭,江予辰便躺在了湛屿睡过了半个月的床榻之上,他似乎真的很累,虽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但他身上萦绕的血腥气还是很浓郁,复一躺下,整个人便陷入了沉眠,这与他以往的谨慎敏很不相符。
与其是睡,倒不如是强弩之末的力尽昏迷,他连睡梦之中的呼吸都掌握不好节奏,似乎思绪紊乱,血脉悸动,眼角眉梢都在微微颤抖。
湛屿为他捻好被角,又细心的燃了一束安神香,借着那袅袅沁脾的幽香,他将私藏在丹元里的另一半莲魂凝了出来,那清凌凌的半朵莲花悬浮在掌心之上,周身萦绕着圣洁的华光。
许是困囿在躯体里的魂魄感应到了分离的另一半,江予辰顿时难过的蹙紧了眉宇,他似乎很是排斥另一半魂魄的接近,整个人在睡梦之中呈现出一种昆玉般的霜白色。
然而湛屿托着莲魂的亦是颤抖的,他其实很想将这一半陪伴着自己轮回了两世的神魂还给江予辰,但又怕强大的神力会唤醒他对前世的记忆。
前世的自己太混账,太怪戾了,他做了无数次对不起这个男人的事,他将他推上了腥风血雨的风口浪尖,明明残害生灵,欺师灭门的是他靖无月,世人却偏偏将骂名堆砌在他的身上。
就如今世这般,没有人去关心他江予辰所受过的苦,挨过的打骂,他们只知他练禁术,造邪物,勾结北冥,屠灭了两大正派满门。
人们只会看到你的恶,看不到你的赍恨与反抗,看不到你的悲苦与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