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靖无月的精神世界里,是金色的梧桐与纯澈的青莲掩映的,他的背后是巨大的飞鸟形态的建筑物,朱漆翠瓦,皎纱飘荡,恢弘的主殿之上,簇拥着星罗棋布的透明冰莲,它们自穹顶之上挥洒柔和的冷光,将大殿之中的一切物什渡上一层月色般的银霜。
这里简直比湛屿凝化的世界要华丽而奢靡千万倍,靖无月仿佛凯旋而归的帝王,独自一人踏上了威严的王座,一身艳丽的喜服亦是蜕变成了银色的战铠。
他斜倚在白玉雕琢的宝座之上,依如当年血洗西华殿这般屈起一条腿踩踏着座面放肆而慵懒着,他将修长紧实的胳膊架在膝盖上,垂下的指尖缠绕着一条红色的发带。
他似乎很是喜欢这条喜庆的红缎带,凝视着它的目光亦是温柔而宁和的,其中还掺着一丝疯狂与雀跃。
那出现在湛屿余光里的白衣人,此刻静静的伫立在空寂的大殿之中,他稍稍抬起被兜帽遮住的眼眸,慢慢的将眼前的景致打量了一遍,一抹诡谲的微笑自唇角攀附上来,使这个看不清容貌的男人,多了一丝禁欲的妩媚。
靖无月透过缎带狭窄的缝隙间望过去,那位上一世便帮助过自己的挚友,一如既往的将自己遮蔽在银色的白袍之下,只能看到其衣袍之上,一朵一朵栩栩如生的舒展莲纹。
“白宁!连这彼岸云台你都闯的进来,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呐!”
宽大的兜帽将白宁的面容遮的严严实实,只有一张若隐若现的薄唇在微微启阖,他:“当年我在这神洲里做了标记,只要它重现于世,我便能找到契攻进来!”
“我能完全将这个废物吞噬,今日还需多谢谢你啊!”靖无月眉宇之间的凶戾更狠,仿佛一头月下窥伺的凶猛孤狼。
白宁勾唇浅笑,如春风轻拂嫩蕊,“哪的话!待你大业功成,我们便可一举回到神界,再不必忍受这尘世的颠肺流离。”
“那倒是!”靖无月乜斜着门外那一片绵延的金色树海,蓦地绞紧了中的缎带,“我们今日所遭受的一切,必将用无数的热血来偿还。无论是神界,还是凡间,都该彻底的颠覆一下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靖无月扬唇狞笑,嗜血的酣畅霎时倾覆了面颊,他逐字逐句道:“当然是与我那不听话的杂蛇好好过过招,给这腐朽的王朝,换个新的主人了!”
“你要杀怀光帝?”
“不!”靖无月摇了摇头,“我磨了二十几年的利剑,是该轮到它出鞘试试锋锐的时候了!”
白宁微笑的唇角先是一凝,随后是了然的舒展,他清凌凌的嗓音仿若檐上坠落的雪水,“我明白了!用屠龙之剑了结那个昏庸的君王,势必会激起另一番实力的更迭,而新君上位,旧朝覆灭,今世您祭剑的牲畜便真是一举两得了!”
“我就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靖无月的面上依旧挂着那残忍的微笑,全无慈悲与平和,“我筹谋了几辈子了,今世,我们终于可以带着满腔的愤怒,回家了!”
“是啊!”白宁垂首憧憬道:“我们终于可以归家了。”
湛屿静静的伏趴在床边,漆黑的墨发垂落下来,遮挡了大半张容颜。
江予辰撑开混沌的凤眸,眼尾潮湿而稠红,他似乎在睡梦之中痛哭过,鬓边与耳廓都濛洇着晶莹的水渍,他脸色苍白,面容哀戚,仰卧在床榻间孱弱而绝艳。
江予辰再一次梦到了七年前的风雨之夜,那日黎清惨死,他亦身负重伤,在烟火林的那场阴谋里,他其实毫无胜算,若不是在紧要关头何语城的出现,他也许就魂断在了广成子的萧心剑下。
自他三人于缚影台上血洗无极观之后,何语城便与他和黎清分道扬镳,南下江南去了。他以为此生也许再也没有相见的可能,却不想生死存亡之际,竟是这个内心困苦,颇有段的怯懦师弟救了自己。
那个瓢泼的大雨之夜,他守着黎清冰冷的尸体静默无言,这个尘世似乎待他江予辰太过狭隘,与他有恩的姑娘一个接连一个的惨死,他无数次的扪心自问,自己是不是个厄运缠身的瘟疫,为何沾染自己的好人,都得不到好下场。
当年的岳从晗只因站错了队伍,便被自己利用悲惨丢命。
而今日的黎清因一饭之恩,便被牟轻风妒恨到强,暴糟践。
这两个曾温柔待过他的姑娘,偏偏红颜薄命,死无葬身之地。
他跪在黎清的尸体跟前怔愣了许久,久到砭骨的寒冷将周围的磐石都浸透,他看到何语城将不曾示人的佩剑残义,借着明灭的火光反复擦拭,当晨曦的第一缕微光投入进来,他直起风骨挺拔的身躯,铿锵有力的踏到自己身边,阴鸷而坚定的道:“是我们该复仇的时候了!”
他转动着僵硬的脖颈,艰难的向着伫立的何语城斜望上去,洞内的晦暗将他的俊颜模糊不清,但一双雪青色的眼眸却亮的极盛,仿佛虎视眈眈的锐利狼瞳。
那一刻,江予辰倏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将人世间的种种不公与坎坷全部化为了汹涌的赍恨,他从泥沙的粗粝之中站起身来,握鸩影剑在,然后踏着冉冉升起的朝阳,向着那命里的旋涡孤身而去。
屠灭云莱,是江予辰一人所为,那广成子早已与陈祈朝相勾结,为了权势亦是为了名与利,听雨阁风评甚佳的伪君子竟然恬不知耻的做着云莱的走狗,他既然无法短时间追寻到广成子的踪迹,他便可以先拿云莱这颗供给毒瘤开开刀。
那一夜,他踏着满地的青霜与湿润的苔痕登上了悬浮在莫忘峰顶的神城,庞硕的开明兽伫立在巍峨的山门之上,九张人面表情肃穆,大睁着眼眸环视着整座天城的范围。
因江予辰曾是云莱弟子,是以这守门的猛兽没有过多纠缠,就这样明晃晃的放任他走了进去。
云莱门徒众多,但门规亦是森严,入了夜便不准许弟子在厢房以外的地方徘徊逗留,是以偌大的天城灯火盏盏,却无一人独自外出。
江予辰抬眸望了望近前富丽堂皇的承天主殿,步道两侧十九盏鲸油灯塔默默的散发着辉光,与殿中奢靡的金色辉映着,明亮而艳丽的刺人眼眶。
幼年之时,因自己位份低下,就连接近这承天殿前的步云台都做不到,他只能像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贴着阴暗的墙帷快速溜过。
如今,他带着无可匹敌的力量归来,将昔日踏碎在脚下,辗泞进泥土里的尊严一一捡拾。
他要复仇,他要报复,他要将这么多年加注在自己身上的屈辱一一都还给他们!
而江予辰确确实实做到了,他自清白的霜月之下以血为祭洞开了亡魂之地的封禁铜门,他将那些游荡在外,凶戾嗜血的人型怪物在阵法的召唤之下,全部齐聚在了步云台前。他双各执一柄鸩影剑,所过之处人头落地,血雾弥漫。
他跟他召唤而来的戾魂傀儡,享受着一场酣畅淋漓的血肉盛宴。
江予辰从未在屠戮之中品尝到愉悦,而今日他却感受到了,尤其是将陈祈朝这只狡猾的老狐狸,枭首于承天大殿之上,看着那从腔子喷溅而出的冲天血雾,他体内啸叫的兴奋便攀上了顶峰。
他居坐在鎏金的宝座之上,一身血染的白衣是那样的砭骨而绚烂,他面无表情的注视着殿外呼号奔逃的云莱弟子,有些人甚至连一件体面的衣衫都来不及穿上,便倒进了血流漂杵的汪洋之中。
那些圣洁的,辉煌的建筑,全都涂抹上了一层冰冷腥甜的胭脂,它们在灯火的辉映之下,泛着令人生畏的赤泽。
这种一雪前耻的舒然,刺激的江予辰觳觫而悸动,他将兵不血刃的鸩影横置在双膝上,凝视着霜锋之上自己冷漠的倒影,他终是从那伪善的躯壳里破茧成蝶,成了一柄沾之即死,触之必亡的不详之刃。
谁也不会知道,江予辰隐忍压抑了许多年的耻辱与愤恨,在一朝大仇得报的余韵里是痛苦万分的,深深的愧疚感在这七年的光阴里,无时无刻不攀爬上来,提醒着他去反复面对。
命运总是无情的推着他前行,每当他踌躇不前,于心不忍的时候,一双推波助澜的便替他做出了选择,一步一步的将他往深渊里拉。
江予辰再一次无力的阖上眼眸,狭长的凤尾坠落了一滴滚烫的清泪。
深沉的疲累涌覆至心灵的彼岸,将他再一次拽进了浓深的噩梦之中。
不知从何时起,江予辰惧怕入眠,他不止一次的梦到湛屿身死,梦到山河覆灭,梦到洁白的雪原之上奔涌的涅槃之火,每次从梦中惊醒,那种死去活来的心悸都绞的他精神恍惚,周身无力。
而这一次,他似乎终得上苍垂怜,梦到了一条寂冷的街道上,一群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
梦境里的江予辰恍然间回到了十八岁的那一年,他一身白衣沁寒,身背长剑,中提着一盏琉璃风灯。他自城郊乾元观的通灵道场而来,将师门降服的一只三尾狐妖送去道场度化。
那时晨曦尚且朦胧,街市两旁陆陆续续的冒起了早点的热气。江予辰因为容貌的原因,出门经常在头上扣着一只斗笠,他将斗笠的围沿压的低低的,将倾城的俊颜遮挡了大半。
他垂着头,快速的走着,突然从一条窄巷里窜出几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们中或举着石头或提着棍棒,追逐着队伍前面一个瘦的孩子,那孩子中握着半个发了霉的玉米饼子,边跑边快速的啃食着,一张脸被早春的料峭冻的发紫。
“崽子你别跑!看我逮到你不打断你的狗腿!”
一群半大的少年脚程飞快,几步便追上了那瘦的孩子,一棍子将他扫躺在地,随后一拥而上拳打脚踢。
那孩子依旧将饼子往口中塞着,哪怕被一脚蹬在了胸口,呛咳了出来,他也会连忙用将散落在地上的渣滓,混着尘土一块抓起,向着口中狼狈塞去。
江予辰终是不忍侵凌弱,他快步走上前去,分开那些脏兮兮的少年,焦急询问道:“你们为何打人?”
一名魁梧的少年挺身过来,气势颇有些蛮横,似乎是这群行凶的孩子里的头,他高声叫嚷道:“你算哪根葱,老子教训这偷东西的贼,何时轮到你个臭子多管闲事!”
罢抬挥落了江予辰遮面的斗笠。
随着斗笠的飘落,一时间,天地变色,周围鸦雀无声,提心的抽气之声过后是惊艳的怔愣与恍惚。
而那倒地的孩子,却在数双肮脏的腿脚之下,露出一抹奸计得逞的狡黠。
“这这也太太漂亮了吧!”
“这还是人能长出来的样貌吗?这不会是个神仙吧!”
“你是哥哥,还是姐姐啊?”那提问的少年仔细打量了一番清癯的江予辰,继续道:“没有胸,应该是个哥哥!”
江予辰没有理会这些少年的惊问,而是继续重复道:“你们为何要打人?”
那少年头,红着脸磕磕巴巴道:“他,他偷了,偷了,我们的,我们的饼子!”
“就算他偷了你们的饼子,你们也不能这么狠的殴打他啊!”
江予辰扒开众人,蹲落在那卧地痛苦的孩子面前,不嫌脏的抚摸着他的身躯,关切道:“你有没有哪里受伤啊?要不要去医馆啊!”
孩子抬起头来,眼眶里噙满了委屈的泪水,他摇了摇头,道:“谢谢哥哥关心,我没事的,挨打都挨的习惯了!”
他的寂落与悲苦落在慈悲为怀的江予辰眼中,一瞬间便勾起了他浓沉的怜悯,他不顾周围之人诧异与嫌恶的眼光,将那个脏臭的孩子抱在怀中,向着前方的医馆匆匆而去。
那孩子缩在江予辰的怀中,怯生生的抬起澄澈的眼眸,望着他儒雅绝美的侧颜,留下了激动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