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
四野霎时弥散起了浓郁的血腥与腐臭之气,就好像刚刚屠宰过牲畜的案板上未尽的残血,又好像积腐多年的枯骨糜肉一朝被破开了缺口,大量的腐坏浊气倾泻而出,总之这股味道窜进鼻端,瞬间让南栖惨白了脸色。
随着那匹壮硕的战马踏出了裂缝,更多的马匹,弩车,投石车缓缓跃了出来,它们皆整齐划一的排列着肃穆的方阵前行,随着大批的作战甲出示,紧随其后的,便是勇猛肃寒的百万雄兵。
饶是巫澈见多识广,也被眼前这恢弘的军阵骇住了心神。
他的眼前是甲光金鳞,鏖盔庄严的王朝军队,阵前悬垂的旗帜之上,肃穆的玄字已经被赤血染红,破碎的边角残留着烈火焚烧过的斑驳痕迹。
在他生存的那个年岁,自己没少带领苗疆的巫蛊之士与王朝军作战,他识得那兵士身侧所挂的龙首佩刀,那是王朝最精锐最勇猛的玄字军才配得的殊荣。
那些马匹战车尽数从容的穿过了同为灵体的巨蟒,向着身后的山谷而去,巫澈从树干上坐起身来,一搭上怔愣的南栖肩头,问道:“这玄字军怎么会以阴魂的形态出现在这里?”
南栖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拍,骇的顿时三魂去了两分半,她都快要被这个男人吓出眼泪来了,狂咽下一口泌出的津液,她哆嗦道:“我,我也不清楚啊!我只知道,玄字军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因主帅战死,而,而全军覆没了。早些年,这禁军还全都是国师一提拔的,自从云莱门被屠灭,国师失了背后依仗,就彻底沦为摆设了!”
巫澈对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今夕事不敢兴趣,他只是听闻玄字军没落之后,一股失却了势均力敌的对的怅然裹束了上来,忍不住为这些勇猛无畏的军队深深惋惜。
而南栖却惊恐到觳觫不止,她的嗓音里全是快哭了的潮湿与震颤,“相比较这些阴兵,我们最应该担忧的是那道裂缝啊!”
“为何?”巫澈不解道。
南栖回过头来,对他的无知表露出深深的同情,“那道裂缝连通着九幽的埋骨之地,这裂隙一开,无数亡魂便要肆虐人间了。”许是想到了什么更可怕的事,南栖蓦地睁大了眼眸,无比惧怕的道:“九幽一开,北冥必乱。糟了!封魔结界外环伺的妖魔最迟明日一早便要开始大范围反攻了。”
“不行!”南栖开始六神无主的原地踌躇着,“我必须连夜赶到玥琇镇去,我爹还随着八大仙门镇守在那呢!我要赶快去报信,若不提早做好防范,那后果真的是不堪设想啊!”
南栖完便丢了中的草席,头也不回的向着背后的方向奔跑而去。
巫澈抬欲抓,却抓了个空,向着少女疾驰的背影吼道:“我准许你走了吗?你给我回来!”
南栖此刻满脑子里都是自己亲爹的生死安危,哪里还记得那七日侍奉的约定,只见她足下生风,铁弓熠熠,像一匹矫捷的猎豹奔驰在丛林之间,迅疾如电。
巫澈将目光从少女消失的背影处收回,继续改盯着那缓缓穿山过林的冗长队伍,他在数不清的寂冷面容里见到曾与自己拼过刀的玄臻,还有他的儿子玄汐风,孙子玄御。
直到玄字军的兵士都已走过了大半,一张与玄鹤真别无二致的脸骤然出现在了巫澈的眼前,那人似乎死的很惨,咽喉,胸口,乃至大腿处皆钉着封禁灵脉的骨针,心口处洞开的窟窿以无心脏的半分踪迹,银凛凛的铠甲上沾染着暗沉的血渍。
这个人似乎与整队的亡魂都不太相同,茫然空洞的眼珠此刻竟然诡异的乱转着,他随着玄字军的兵士走了一半,便兀自脱离了队伍,向着巫澈的方向蹒跚而来。
随着他的逐渐靠近,那盘绕在空地中央的巨蟒发出了危险的嘶嘶声响,而近前燃烧的橙色火焰也慢慢的转变成了阴冷的幽碧色。
随着气势磅礴的军队尽数穿过了山峦的另一面,那洞开的九幽裂缝里又陆陆续续窜出了一些奇形怪状的惨死之魂,它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保持着生前的死状,顺着一道看不见的轨迹,缓缓向前挪动着。
巨蟒自前方游曳而来,横亘在巫澈的跟前,将颈侧的鳞片全数撑开,寒鳞辉映的七彩荧光仿若潋滟着华泽的九天虹桥,吐出的芯子像一条敏锐森冷的血鞭。
那只阴魂走了许久才来到巫澈身前,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话,可破败漏风的喉管已经不能再替他发音了。
阴魂似乎有些焦急,他没有实体无法在地上写字,只能这么空洞的看着巫澈,一双空濛的来回在半空笔画着。
巫澈黛眉颦蹙,他实在看不懂这群魔乱舞的笔画想要表达何处,遂没好气的问道:“你有事?”
阴魂停止了摆动,安静的点了点头。
“你不了话是吧?”
阴魂继续点点头。
“你有心愿未了?”
阴魂有些迫切的狂点着头。
而巫澈却犯了难,“你既不能,又不能写,你就算找上我,我也帮不了你啊!”
那抹狂喜的迫切从阴魂的脸上缓缓消散,他等了几十年的光阴才从埋骨之地走了出来,实在不想就此放弃。他浑浊的眼眸默默的注视了巫澈许久,下定决心般继续向着他的身前走去。
巫澈见那阴魂竟然径直向着自己走了过来,不由得眸锋凶戾,孤光自骨血间倏忽降世,他将周身的戒备开到最大,牢牢盯着那抹阴魂愈来愈近的面容。
巨蟒昂扬着头颅,张开血盆大口向着阴魂轻杳的躯体咬下,却不想一口含了个空,那人的魂体在锋利的毒牙之下呈波纹状荡漾,却依旧不减他足下逼近的速度,就这样,巫澈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孤魂渡到了自己跟前,抬起的指触碰在了孤光流淌着毒液的锋刃之上。
一刹那,山河倾覆,岁月颠倒,巫澈的眼前是千军万马的萧瑟疆场,无数兵士的尸体倒伏在蔓草枯黄的原野上,猎猎纷飞的旗帜之下,是啸叫的弩车与投石车的殊死碰撞,那擦出的冲天巨火,升腾起的滚滚浓烟随着旷野刮起的狂风弥散进天际,将视野里的天地皆笼罩在沉郁的铅灰色之下。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所以冒昧的想要请你帮我个忙!”
巫澈寻声望去,他的背后站立着那位不能言话的孤魂,而此时在这片诡异的幻境里,他竟然恢复了声音。
“你需要我帮你什么忙?出来我听听?”巫澈不改傲慢的问道。
那人轻笑,抱拳做了一礼,道:“我想请你,帮我寻到我儿子的魂魄!”
“你儿子?”巫澈糊涂了,“你儿子是谁?”
“我儿子是玄家最后的一点血脉,名叫玄鹤真!”
闻言,巫澈的喉头蓦地凝滞,玄鹤真这个名字,他在北冥之地不止一次听到那个魔君愤恨的咒骂过,这个人似乎是湛屿挚爱之人的师傅,听闻死的凄惨,灵魂溢散,不复轮回。
“你在底下没见到你儿子?”
孤魂摇了摇头,神情寂落,“没有!但我知道他死了,而且死的很惨。”
巫澈更加疑惑了,“你都死在底下这么多年了,你儿子什么时候死的你都知道?”
这可真有点天方夜谭了!
“我们这些待在埋骨之地的亡魂,皆有一缕执念支撑着魂体不灭,而这缕意志通常都维系在尘世的活人之上。”那孤魂道:“自我被害死之后,扶柩回朝的路上,我的发妻便撞死在了棺木之上,只余我那不满八岁的独子留存于世。”魂灵道此处,无奈的低下头去,隐隐有了愧疚之色,“我儿子在长久的排挤与迫害之下日渐转变了性子,帮着他的表亲筹谋,挣揽权势。”
“还有”似乎是不忍再下去,他踌躇了半天,才侃侃道:“也对不起那个叫江予辰的孩子!”
埋骨之地,方圆万里不见日月与星辰,那里土地是细软的白沙,穹顶是氤氲的血泉,偶尔降下的黑色雷电劈散砂砾,露出地表之下累累的森森白骨。
它与亡魂之地的不同,在于一个是关押十恶不赦的厉鬼囚笼,那里随便一只魂魄轮回为人,便是那大奸大恶,挑起纷争的邪佞之徒,不绞的整个尘世血流成河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而埋骨之地困囿的则是魂魄不全的悲惨亡灵,是连去往彼岸轮回的资格都失去了的可怜人。
而在九幽之下是更为幽邃的峡谷深渊,传地底之处桎梏着邪恶的魔龙,也有传那魔龙是一代帝王陨落所堕入黑暗的本命真龙。
那里是连神明都否极不到的深度,是所有九幽亡魂避之不及的恐恶之境。
巫澈曾从一本失传的上古典籍里读到过关于埋骨之地的记载,那恐恶之境的入口便设在埋骨之地最极北的地落窟,而这些残破的魂灵,亦算是守护禁地的第一道防线。
“你儿子连一缕残魂都没有,我怎么帮你找?”巫澈问道。
残魂抬起希冀的眸子,道:“我身上有一片碎玉!”完,抬起的掌之中,赫然躺着一枚白霜凝就的薄薄玉片,宛如托着一道皎洁的银月。
他继续道:“我曾经亦是被咒术击的魂魄溢散,却不想死前打碎了一面镜子,那镜子分裂的碎片竟然成了一抹抹月华,我于暴走之中攥住了一片。却不想就是这枚玉片凝聚了我飘散在天地间的魂魄。”
似是想起了什么欣慰的事情,残魂的脸上出现了一抹慈爱,“当初我儿被同门暗算,跌入了怨戾冲天的洪水之中,我为了替他驱赶那些试图蚕食他的恶鬼,被生生扯碎了命魂与地魂。”
“也就是,你现在除了一缕天魂,拥有意识和记忆以外,你的命数与气运都不复存在了!”
残魂点了点头,道:“是的。”
“你不是那玉片有凝聚魂魄的能力吗?怎么不继续用它将你溢散的两魂重聚回来?”
“我的命魂与地魂皆被厉鬼吞噬了,玉片能力有限,织不回来了?”那残魂提起自身的残缺仍是晏笑的,只是一抹淡淡的哀愁悬浮上来,将他的阴森柔和了三分。
那残魂给巫澈的感觉是沧桑与哀默并存的,他并不像自己记忆之中的玄家人,当年的玄臻一身银甲光而不耀,俊美沉静的姿容,给人以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的威霸之气,就连比他稍逊一筹的玄汐风,玄御亦是人中龙凤,恣意潇洒,全然不似他这般温柔风雅,君子端方。
再看他一身血污,创伤嶙峋的凄惨模样,想必是个优柔寡断的个性,所谓的战场失利不过是性格使然吧。
巫澈于胸前抱着双臂,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三分慈爱七分悲伤的男人,道:“来去,你也没出个确切的办法,这茫茫天地间,我怎么替你去寻那个倒霉的孩子!”
这时远处的硝烟被劲风吹向了二人所立的方向,巫澈的眼前骤然昏暗模糊,竟连残魂的身影都瞧不真切了,耳边只余风中幽幽的低吟。
待那阵烟尘自眼前飘散,残魂的头顶上方赫然盘旋着一条硕大的魔龙之影,那本该金鳞加身的帝王真身,竟遍覆漆黑胄铠,一双牛目此刻全然黝黑如渊,龙首旁随风飘荡的须髯苍白似雪,凶狠怨戾的睥睨着下首垂立的巫澈。
巫澈顺着沁寒的甲胄向上望去,那魔龙高昂的身躯如江河奔漭,锋利的臂爪如铁钩悬额,让人望之生畏,见了这一幕,他的嗓音里是难掩的惊惧与震颤,“你竟然有天子之像!”
残魂依旧儒雅浅笑,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年少无知,觉得王朝腐朽,亦是受了江湖之士的蛊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颠覆朝纲,却不想被人暗算,落得如此下场!”
“你是因为天子之像才被迫害致死的?”
“嗯!似乎有人不希望这个天下顺遂,所以我受了八十一道散魂钉,生生将我的帝王之气斩断了。”
巫澈再次抬眸望了一眼那凶戾的魔龙,许是提到了伤心之处,那虚妄的魔龙之影蓦然变的焦躁不安,狂躁的自幻境里缠绕腾飞,“传魔龙栖息在恐恶之境,它怎么会随你在这埋骨之地,没有去它本该留存的去处?”
“许是跟这枚薄玉有关,它既然能织就我的魂魄,亦能保下这金龙的意识!”
巫澈问道:“那你需要我怎么做?”
残魂向前走了两步,临到巫澈的跟前,目光恳切的示意他抬起掌来,巫澈没有多想便照着做了,只见那残魂将中的薄玉片放置在了他的掌心中,欣慰的笑着道:“带着它,去巴蜀的听雨阁找到我儿子的枯冢,将它与我儿随身携带的佩剑一起安葬,总有一天,剑灵会指引我儿的魂魄重聚坟前。”
“那你呢?失了这片玉,你会怎样?”
残魂抬起骤然如星河滚烫的双眸,对巫澈道:“我本就是个残缺不全的魂灵,我命本如此,只是被这稀奇之物从新再造了一遍,我唯一割舍不下的就是我的儿子,我不希望玄家世代的不得善终继续延续下去,待他从新归来,请你带一句话给他。”
“告诉他,爹从未希望你光耀门楣,重振玄家荣光,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一生,哪怕做个布衣蔬食的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