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世2
尸体是不会有痛觉的,这些吹拂而来的冰雪只是稍稍的阻拦了路尽书挥剑的速度,而自他的身后却突然刺出三道剑锋,生着锈渍的宝剑分别从他的双耳与肋下向着沈傲的双肩与腹肋刺去,快,准,狠的使身躯前冲的沈傲来不及避让。
这时南栖又快速的射出了几支晶莹的霜剑,将沈傲右侧的两柄剑锋击断,穿过的箭矢又埋入了路尽书干瘪的躯体里,卡在了肋骨与喉骨之间。
虎口夺命的凶险将沈傲悸出了一身冷汗,借着尸兵失了先的罅隙,沈傲反挥刃近距离的将路尽书的颅骨削了下来。
然而路尽书的躯体却依然屹立不倒,抬起的臂依旧施展着霸道的召唤术,将地表积存的雨水全部凝结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柱,向着苍穹堆积的铅云冲去。
盘天的水柱将地表碎裂的瓦块漆柱,倒伏的花草树木一并席卷上了天空,持续冲击的水柱将先前撕裂的苍穹逐渐扩散到大如天堑,隐蔽在乌云背后的阳光垂洒了下来,将一方天地骤然点亮。
一旦斩断了奈何与极电的相接,这魔剑的威力就被削弱了一半。沈傲垂眸目视着奈何剑身上逐渐熄弱的青霜紫电,一颗稳操胜券的心开始恐慌起来。
他从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可就是面对这如此心思缜密的筹谋,对一项温柔示人的江予辰产生了异样的觳觫之感。
就好像被亲近之人背叛,不设防之下被捅了刀子,既不可置信又痛断肝肠。
那些快速围拢而来的尸兵,甲胄沁寒,鹤氅簌簌,阴森而狰狞的向着进退无路的沈傲攻来。
无法在思虑更多,沈傲便只好提剑迎战,既然江予辰的目的是脱死自己,那就突破重围,杀出一条血路来。
南栖见沈傲腹背受敌,中的箭矢激射的更加频繁,却也在无形之中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黎清本是与江予辰共情的,她失掉魂魄的躯体里寄宿着江予辰强行分割的一缕魂魄,在无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黎清就是江予辰的第二双眼睛,可当他自顾不暇的时候,黎清的速度与反应亦是迟缓的。
窝在北冥的那五年,江予辰用尽了诸多试炼之法也没能将亡魂傀儡之术造出来,他用蛮荒之地最好的晶棺保存着黎清的尸体,没日没夜的苦守在阴暗的地牢里,反复的用着妖魔与人堕试炼,直到最后他不想再这样倥偬的蹉跎下去,于献祭之术的腥月之下将自己的一缕魂魄奉献了出来,才让黎清再次获得了新生。
黎清的每一招每一势,包括她召唤而出的邪影,燃烧的都是他江予辰的灵元与修为。
仅管这样的消耗,无异于拿寿命在耗费,但他实在不忍心看着黎清遍布冰霜的沉睡在北冥之地,永远也看不到新的曙光来临。
江予辰一边为通灵阵淬灵,已保尸兵协同作战,一边又分神操控着黎清去搜寻南栖躲藏的身影。
这样一心二用的施法,不消片刻他已经肤色惨白,冷汗密布。
南栖有心想要下去帮忙,可自己几斤几两重早已被沈傲言尽,贸然下去,只会连累沈阁主与自己双双身死。她只好躲藏在窗后,时不时射出一支霜箭,缓解一下沈傲的困境。
忽见一支箭簇从南面射出,江予辰凤眸微敛,站在北面屋檐上逡巡的黎清骤然如一只鹞鹰般向着南栖窝藏的琼楼扑杀而来。
南栖本是拉满弓弦,想要将中的灵箭发射出去,忽见一双漆黑的瞳眸阴森的悬挂在屋檐之下,阴森而空洞的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南栖霎时心悸凝血,脑中一片空白。
中淬起的灵箭也倏忽化了烟尘于指尖飘散。
江予辰扯起唇角,邪魅一笑,道:“逮到你了!”
面容肃冷的黎清随着江予辰的浅笑而勉强扯出一抹诡谲的狞笑,她本就面色苍白,无悲无喜,又在这样一个遍地鬼怪的地界上狰狞灿笑,看的南栖三魂七魄都要破体而飞了。
“你,你要干什么?”南栖将铁弓横在身前,颤抖着询问道。
然而黎清只会狞笑,那额前与脖颈处阴煞的符咒红光忽明忽灭,仿佛夏夜潜伏在草丛之中的萤火虫。
南栖努力的向后缓退着,一张脸惨白的瘆人,显然是被这傀儡吓的不清,“你到底要干什么?我可是很厉害的,我一箭就可以将你射穿,然后再冻成冰渣!”
黎清倒挂在屋檐之下,缓慢而僵硬的转动了秀美的脖颈,似乎对南栖的恐吓很感兴趣。
狠狠的咽了下因恐惧而滋生的口水,南栖的嗓音依旧哆嗦的厉害,“我告诉你,你别过来哦!我爹马上就来了!他可比我还要厉害,到时射坏了你的皮囊可就不好了,那就不漂亮了!”
南栖到底是涉世未深,孩童心性,对着一具早已亡故的傀儡恫吓着一些不痛不痒,毫无威慑力的话,显然她自己认为这很有用。
江予辰只是想吓唬吓唬这只碍事的虫,他不喜欢自己的战局里掺和进来一群一无是处的废物,他们只会白白浪费了自己召唤的通灵之士。这些生前叱咤风云的人物,可不是来陪这些蝼蚁谈心的。
江予辰操控着黎清从瓦檐上跃进阁楼之中,透过傀儡不甚清明的瞳孔,瞧见这方不大的房间里,竟然躲藏着一个半大的孩子,那孩子想必是被双亲强行塞在屋内的,双与双脚皆被绳索捆绑,口中亦塞着一团白布。
那孩子饮泣的目光里满是恐惧,此时此刻,竟忘记了挣扎呜咽,脸腮上挂满泪痕,盯着黎清诡异的面容怔愣着。
显然南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孩子,面对黎清的步步紧逼,她惶恐的节节后退着,忽然脚下一歪,整个人向后仰倒,重重的坐在了那个蜷缩在地的孩子身上。
“唔!”一声难捱的痛呼,将惧怕到极致的南栖骇到炸了毛,整个人快速的弹了起来,立在一旁欲哭无泪的闭眼大叫道:“爹!快来救我啊!一屋子妖魔鬼怪!您的宝贝女儿快要被生吃了啊!”
忽然从地板的缝隙之下氤氲出了墨绿色的瘴气,它们贴着地表蔓延倏尔挺拔成了缠绕的翠色藤蔓,那藤蔓利刺凸显锋锐无比,虬结处竟还绽放着朵朵黑色的蔷薇,每一朵舒展的花蕊都溢散着阴冷的浊气,仿佛一条条簪着繁花的腾蛇,张开狰狞的巨口,吐着猩红的芯子向着傀儡黎清扑杀而去。
江予辰感知到外力的威胁,快速将黎清从窗口处跃出,翻身上了屋脊,自檐瓦间快速的向着自己奔来。
那来人诡异不似活物,又习得巫术,光靠黎清自己恐怕难以应付。江予辰很是疼惜这具傀儡,他不舍得黎清再受到一丁点儿的伤害。
南栖感应到了巫澈的气息,蓦地将双眼睁开,颇为欢心雀跃的对着藤蔓喊道:“巫澈!你来救我了吗?”
无人回答,除了浊藤上兀自衰败的蔷薇花,发出繁瓣敛蕊的枯死之声。
南栖不死心,又蹬蹬的跑下楼去,面对着空旷的大堂呼唤道:“巫澈!你出来,我知道你在的!”
“喊什么!”巫澈盛怒的嗓音似从天外而来,带着深邃幽远的回响,“还嫌多管闲事管的不够多,非要被人当成臭虫捏死才好?”
南栖本因救命之恩热忱的心,霎时凉若谷底,撅着嘴不悦道:“人家不就是想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嘛!干什么一上来就贬损我,我就这么招你厌烦嘛!”
“我只是不想你的命被旁人夺去,你的生死只有我巫澈有权利决定!”
巫澈的霸道落在南栖的耳中,简直比天雷勾了地火还要猛烈。此刻,她心底仿佛有什么异样的情愫在蠢蠢欲动,将这个前一刻还容颜似雪的少女,下一刻便绽若红霞。
然而巫澈哪里还管的了南栖在想些什么,他被靖无月半是胁迫半是唆使的尾随着江予辰入了玥琇镇,意欲搅浑妖魔大军反攻的局势,靖无月觉得他的狗越来越不听话了,所以要看紧点。
很不幸,他不方便出头,巫澈便成了他探路的棒子,尽管他很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
他知道这个阴晴不定的男人可没有湛屿好话,若是激怒了他,言笑晏晏间就能拧下自己的脑袋。
这些年学乖的巫澈,早已明了什么叫见好就收。
巫澈化作一团溢散着瘴息的蝴蝶,蹁跹在一处回廊下,远远便瞧见那个白衣若仙的男子眸锋阴鸷,面有狰狞。他不似在客栈之时见到的那般艳而不俗,妖媚之中裹着一层砭骨的冷淡,像个俊美清朗的淡雅君子,而是化身成了一个周身弥散着血腥气麻木不仁的冷硬杀。
当不在一心二用的江予辰,将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操控通灵阵的时候,他的孤傲,他的无畏,他的残暴乃至他的嗜血双瞳,都是让巫澈感到深深惧怕的。
他实在想象不到,靖无月乃至湛屿思慕着眷恋着的男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以一瞬间清冷的超脱了三界之外,又可以刹那间堕入黑暗幽邃的无间深渊,他唯独不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没有情爱,没有良善,甚至没有对生命的一丁点敬畏与怜悯。
靖无月虽然可怖,但他是情绪化的,是戾煞凶邪又是谈笑风生的。
可这个男人呢?他没有情感,没有目的,像一尊任君随意捏就的人偶,他的喜怒哀乐全凭君心的骤然一念。
沈傲到底是不再年轻,就算修为深厚,身经百战,亦在这车轮战术的耗损下躯骨疲乏到隐隐作痛,他的臂与后背皆中了一刀一剑,腐蚀多年的铁器虽不再锋利,但也都是曾经的不世名器,光是被钝刃擦过皮肤,那阴煞的森冷也够他腮帮子酸麻的了。
将奈何剑拄在地上,发髻松散的沈阁主,俊雅至极的面容多了一丝衰败,他抬起略显晦暗的双眸,忽而对上江予辰扬眉挑衅的凤眸,这一刻,想要刃的决心更加坚定了。
沈傲不再与那些尸兵纠缠,他愤怒而悲坳的冲向了江予辰,中的奈何剑芒光四起,苍穹之上被分割的积雨云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捻合,任凭路尽书如何加持水柱的冲击都无济于事,在强大的天意面前,人力始终渺如沧海一粟。
江予辰见无力回天,只好抽剑迎战,这是短短的一个月中,他与这个正道之主的第二次拔剑相向,不过他似乎回忆不起来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畏首畏尾的,他现在只有满腔的怒火想要发泄,他要厮杀,他要饮血,他要将一切阻拦在复仇大业跟前的障碍全部扫清。
鸩影与奈何相撞,两把世间仅存的戾兵相撞,爆散的威力可想而知。只是两兵相接,奈何的魔气与鸩影的煞气似两团不相上下的极电屏障,那从剑刃之处纠缠的青霜,灼烧着两个男人的眉眼,他们越是是比拼灵力,用满腔的怒火较着劲,周围的屋舍与尸兵便遭受的波及就越大。
失了头颅的路尽书在导入地表的极电之中,一把枯骨骤然自雨中燃烧,滚滚污浊的烟气竟不能被雨水湮灭,焦臭的气味霎时弥散进了湿冷的空气之中。
巫澈在目视二人战局的时候,一对人马自官邸冲出,有布衣簌簌的八门修士,有甲胄熠熠的王朝士兵,为首的高头大马之上居坐着一位威风凛凛的青年将领,他银甲黑衣,面容睿智英朗,一提着缰绳催促战马前行,一只执在腰侧的剑柄之上,整个人沉默而疏冷。
面对满地的残破与尸兵的诡异,八大门派的弟子显然是没有受过正统训练的王朝军镇定,有些已经惶惶恐恐,语无伦次了。
“这,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怎么死尸也跟着凑热闹!”
“一个江予辰已经够难对付的了,这些作古的肮脏玩意儿又跑出来作什么妖!”
在场的众人大多不记得无极观的通灵阵法,但还是有人觊觎艳羡过。
一人指着污水中闪动着红光的咒阵,惊呼道:“快看!那是无极观的通灵阵法!这些尸首全是江予辰篡改咒印强行召唤出来的。”
“啊!这,这江予辰是走火入魔了吗?整天摆弄这些不符合正统的外道之术!”
“他本就是污浊之身,弑师屠门,他什么没干过啊!能弄出这些有悖伦常的东西,我早就不足为怪了!”
在屋脊之上与沈傲殊死对决的江予辰,将这些话语尽数听进了耳朵,这些诛心之言霎时将他胸臆之中愤懑的火焰助燃成了参天大火,他的眉眼越积越深,握着剑的双亦是愈来愈凶狠。
随着他不可遏制的心魔破体而出,沈傲竟发觉他的脖颈之处有什么火红的印记一闪而过,似一只腾鸾的飞鸟,又似一团艳丽的红莲。